分卷(70)
人似乎天生就是这样,迟钝而理所当然地承接爱意,却总能毫无错漏嗅到每一个不被爱着的时刻,怀疑自己不是真的被爱,又或者没那么爱。
却忘了没有人必须爱你,被爱本就是最珍贵的事。
他一直抗拒着这个家,所以他也觉得这个家在抗拒他。
就好像他总以为无能为力的只有他一个,但最近似乎理解了一些,小孩会无能为力,大人也会无能为力。小孩有自己的人生,大人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贺昭进房间的时候,瞟了一眼爷爷奶奶的房间,那时候他离开贺家,奶奶就躲在里面大哭。
贺闻彦取得他的抚养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还是妥协了,因为他的任性。
贺昭看似从小到大都很温和,没有什么叛逆期,但也藏有怨气。生活的一地鸡毛,他把原因都归咎到更强势的贺家这一方。
可这个家里的人也是他的家人。
或许他没有拥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美满的家庭,父母离异,家庭重组,他的父母、家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但大家都在自己的局限里努力地爱他。
和大部分人一样,他的家庭没有那么幸福,但也没那么糟糕。他的人生没有那么幸运,却怎么也算不上不幸。
张家也好,贺家也好,都是他的家人,两个家庭都不能时时刻刻让他觉得很温暖幸福,但拿什么都不会换。
第82章 通话
晚饭后,奶奶去跳广场舞了,贺昭在房间里写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房门被轻轻敲了敲,发出一点点声响,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
贺昭打开门,贺晗站在门口,手上拿着画笔和一张画,贺昭自然地让开一步让她进来,笑着问她:你画的?画得真好。
爷爷强势,奶奶强势,爸爸强势,妈妈看着还挺温柔但是一位教书育人的老师,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性格本来就柔顺的贺晗似乎有点儿内向怕生。
贺晗把手上的一盒蜡笔放在桌上,看了贺昭一眼,小小声说:这是小雨姐姐送给我的,她说是哥哥你送给她的。
小雨姐姐?
贺昭第一个反应是廖小雨居然都当姐姐了。
好像奶奶提起过,小雨和贺晗同一个钢琴老师,还是贺昭当年的钢琴老师,虽然他上了没几节课就放弃了。
啊对呀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公交车上遇见她。贺昭笑了笑。
就是遇见易时的那天。
哎。
有点儿想易时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贺晗问得突然但是很真挚。
她的眼睛很清亮,是小孩子特有的清澈透明,就这么看着贺昭。
贺昭微微发怔,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他们都说哥哥你很好玩很爱笑,但是你不对我笑,你也不对小曦笑。贺晗回答得很认真,一板一眼,像好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
谁跟你说的?贺昭问。
小雨姐姐,小表哥,小表姐都说你爱笑。贺晗说。
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贺昭笑了笑,哥哥以前心情不好,有时候忘记对你笑了,以后不会了,你能原谅哥哥吗?
贺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这怎么说呢。
贺昭只能点点头:对呀。
我也很怕爸爸,但是我偷偷告诉你,爸爸每次骂了你,爷爷奶奶就会说他。贺晗说。
贺昭笑了一下,就这么看着贺晗趴在地板上给她的画上色。
他随口夸了几句,贺晗抿着唇笑。
其实,别说贺晗很少见他笑,他也很少见到贺晗笑。
小晗,以后你可能会听见不一样的说法,但你是我的亲妹妹,这一点是永远没办法改变的。贺昭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不会不喜欢你。
哥哥,你多些回家好不好?贺晗闻言抬头看他,轻声说,你在家,家里好热闹。
贺昭愣了一下,他曾经以为贺晗不会喜欢他回家,他很快回答:可是哥哥要上学啊。
罗浩哥哥是你同学,不也每天回家么?贺晗的语气听起来有一点儿困惑,我知道你妈妈和爸爸离婚了,离婚了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可是你不能一半时间在你妈妈那儿,一半时间在这儿吗?
贺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只能笑着说: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以后会多点回来。
哥哥,老师说你以前学钢琴,学一会儿就不学了,爸爸爷爷还有奶奶没有骂你么?贺晗继续低头作画。
贺昭从小就是个人精,常年周旋于诸位贺家大佬之间,他觉得自己作为在贺家长大的前辈可以给贺晗提供一点儿经验指导。
会呀,骂我就哭啊。贺昭说。
哭?贺晗抬头看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会哭了,眼泪能说来就来。但是这个哭要有技巧,你得默默地特委屈地哭,不能太大声,大声了就让人烦了。最重要的一点,哭对爸爸是没用的,只对爷爷奶奶有用,对象别搞错了。贺昭说着,捏了一下她的脸,哭是小孩的法宝,有时候你不哭,大人不会注意到你有多不乐意多不高兴。
可是妈妈说,哭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都要好好说。贺晗说。
能好好说好好解决当然就不哭啊,有时候不是没人听咱们小孩好好说么。贺昭说,而且谁说哭是为了解决问题了,哭也可以发泄情绪啊。
贺晗眨了眨眼睛,贺昭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可不能告诉别人。
贺晗乖巧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许阿姨敲了敲门:小晗出来吧,别打扰哥哥学习。
贺晗拿着她的画和蜡笔出去了,关门的时候对着贺昭笑了一下。
贺晗出去后房间里很安静,应该说整个家里都很安静,贺昭耐着性子做了一会儿题,实在憋不住,对着题目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易时。
过了两分钟,易时回消息了:第一问就错了
贺昭翻出无线耳机,直接回了个语音电话过去,易时迅速接了。
哪错了?贺昭气势汹汹地用笔头敲着题目,也不管易时看不看得见。
自己看,要没心思做就别做。易时的措辞很直接,但语气不凶,从耳机里传出来,低低的,听得贺昭耳朵麻麻的。
哦贺昭拉长声音。
他知道这道题很简单,尤其是第一问更是基础,他不应该做错。
在干嘛?安静了几秒,易时问。
在听你凶我啊。贺昭说。
没凶。易时说。
我妹妹刚刚在我这儿画画,画了个牵牛花,还挺像模像样的,跟我一样有天赋。贺昭说。
还习惯吗?易时问。
还行吧,比我想象中要好,就是我奶奶做的饭菜味道太淡了,说盐的摄入量要控制,但是我还是吃得很多。今天我可忙了,爷爷给我开了私人讲坛,跟奶奶逛超市,我刚刚还教我妹妹怎么用哭打败敌人。贺昭说。
哭?易时低声重复。
我妹妹有点儿内向,我对许阿姨还不是很清楚,但我太了解自己的爸爸爷爷奶奶了,都是说一不二,绝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听从小孩意愿的人。他们总是觉得小孩还小,哪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不哭一哭,根本没办法引起注意引起重视。贺昭说,哭可是小孩很厉害的武器。
易时很轻笑了一下:厉害。
易时在电话那头走动,贺昭光听声音就分辨出他从厨房倒了杯水,关上门,穿过客厅,关了客厅的落地台灯,回到了房间,还关上了房门。
我们分开十二个小时了。贺昭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贺昭今天早上才过来,不过十二个小时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得思念在安静的夜里发酵膨胀。
知道了。易时语气平静。
你知道什么了?贺昭问。
你在想我。易时把背抵在椅背上。
对呀,想得我要寝食难安了。贺昭笑着承认了。
不是吃得很饱?易时低低地问。
那不是硬逼自己吃下去的么。贺昭没话找话,你在喝什么?
热牛奶。易时说。
你偷喝我的牛奶。贺昭反应很快。
每天晚上贺昭都喝一杯热牛奶,但是易时很少喝。
没偷喝。易时手指搭在贺昭每天喝牛奶的玻璃杯上。
那我不管,你喝了我的牛奶,今天晚上都得陪我。贺昭说。
怎么陪?易时问。
就不要挂电话,陪我写作业啊。贺昭手指无意义地转着笔,说出这话的时候脸热了一下。
太黏人了,离开一会儿都不行,他在心底偷偷吐槽自己。
好。易时答应得果断。
其实贺昭不太习惯打电话,倒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他有拖延症,更喜欢不需要即刻反应,能延迟拖拉的聊天方式。
但是他很喜欢跟易时讲电话,易时的嗓音低低沉沉从电话那段传过来,心里悸动又酥软。
他从来没想过,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乐意打着电话聊这种没有效率又没有营养的天,黏黏糊糊不肯挂断。他就算了,易时居然也这样。
易时那一边很安静,只时不时传来些微的声音,但贺昭听着很安心。
贺昭写了一面试卷,搓了搓手,正要说话,奶奶敲门进来了:出来吃点水果,学习几个小时了,走动一下,对脊椎好。
按理说,贺昭出房间前应该先把这通电话挂断了,但是他不想挂,易时也没有提。
贺昭塞着无线耳机走出了房间,爷爷正在看电视,声音调得几近静音。
贺昭用遥控器替他把声音加大了:声音这么小,听得见么?
你不是在学习吗?爷爷说。
没事,我不受影响。贺昭说。
学习得全神贯注。爷爷说。
贺闻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已经洗完澡换了家居服,从书房里出来了,他的强迫症就是一回家必须洗澡换衣服。
爸。贺昭主动喊了他一声。
贺闻彦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许阿姨笑了笑,把一杯热牛奶放在桌上:小昭,听奶奶说你习惯了晚上喝牛奶是吧?我给你热了一杯。
你怎么热的?小火还是大火?奶奶问。
小火啊。许阿姨语气温和。
小火不行,破坏营养成分,上次就跟你说过了必须大火快煮,你怎么就记不住?奶奶皱起眉。
那我重新热一杯。许阿姨依然态度温和,不卑不亢。
等许阿姨进了厨房,贺昭小声说奶奶:你怎么这么训人啊?人家许阿姨又不是你的学生。
我哪有训人,我就是心急。奶奶说。
你急什么?别急。贺昭慢吞吞地坐下,用叉子吃切好的果盘。
嘿,闻彦,听见没,你儿子教育我呢。奶奶没生气,反倒有些乐了。
贺闻彦看了一眼贺昭,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惯的,没大没小。
那也比你强,小时候只知道读书,长大了只知道工作,没劲儿。奶奶又开始护着贺昭。
贺昭不参与他们母子的对话,只一心吃水果,把喜欢的草莓挑出来吃了,把不喜欢吃的芭乐留在那儿。
都吃了,别挑食。奶奶发现了。
吃不下这么多。贺昭语气有几分示弱撒娇。
那剩下的给你爸吃。奶奶说。
许阿姨很快端着一杯新热的牛奶出来了,把之前那杯放在贺闻彦面前,笑着说:别浪费了,贺医生你喝了吧?
语气软软的,和跟其他人说话都不一样。
贺昭一直有点儿不理解,贺闻彦这个人明明就是个不近人情不关心家庭的工作狂,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挺有异性缘。以前就是林佩玲先追的他,听说贺闻彦和许阿姨相亲,只见了一面,许阿姨就主动联系他了。
以前他多少会觉得贺闻彦和许阿姨在一起刺眼,他总是偏心他妈,林佩玲过得不好,贺闻彦凭什么可以从容自在?贺昭讨厌贺闻彦的冷漠、理性、无所谓,他把家庭破碎的大部分原因都归到贺闻彦身上,也把所有的刺都对着贺闻彦竖起,如今好像全都软和了下去。
许阿姨和林佩玲是有些像,都温和不带攻击性,但是许阿姨没有他妈妈那么感性随意。某种程度上,她和贺闻彦更接近,理性从容。
喝完牛奶回到房间,易时问:怎么不说话了?
易时应该一直听着他这边的声响,听着他沉默地喝完了牛奶,才会在他关上房间门后开口问他。
贺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没不高兴,就是在默默感叹我爸异性缘真好。贺昭趴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易时说:不是跟你一样?
贺昭开始笑:我怎么觉得这话听着酸酸的?
易时没吭声。
贺昭又说:我的床好大,今晚一个人睡,好孤单。
你就睡了?易时问。
知道,知道,我还有一面试卷没写完呢。贺昭自觉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又坐回书桌前。
等贺昭写完这一面试卷,夜已经深了,他洗漱完有些困倦地钻进被窝里:我都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嗯。易时应了声。
这床没有你的味道,不好闻。贺昭又小声说。
他今天很早起床,忙碌了一天,实在是困了,轻轻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