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阴影

    今夜，卡洛琳戴上了面具，于舞台上以神秘魅惑的姿态扭动，引发看客一阵阵的赞叹。在这动人心魄的性感背后，黑色的面具带来了几分危险的致命感，宛如跳着舞的死亡天使在诱惑凡人来到它的怀抱中。
    卡洛琳的舞技越发成熟了，然而，这天晚上的演出并没能圆满落幕。
    伴随着警察突如其来的“拜访”，酒吧内的众人乱作一团，卡洛琳趁乱从舞台上跳下来，拉着伊迪丝跑向卫生间后的小门，顺带示意埃莉诺跟上。
    她们一鼓作气往大路的方向狂奔，在一个岔路的地方分别了。嘈杂声已然被远远甩到后头，卡洛琳和伊迪丝慢下脚步，气喘吁吁。
    “哎，真的好险，晚一步就要面对那些条子的盘问了……虽然他们基本上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但我就是不想面对他们。”卡洛琳擦着汗，转向身后的伊迪丝，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伊迪丝皱眉。卡洛琳指着她笑得大声，“你的头发都乱了。”
    “你的也是。”伊迪丝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我知道，我知道。”卡洛琳掏出梳子整理发型，对伊迪丝眨眼。“现在去你家吧？咱们俩这么在街上游荡也不好。”
    伊迪丝也这么觉得，便点头默认了，走在前面带路。两人路过了一间医院，伊迪丝忽然停住脚步，“卡洛琳。”
    “怎么了？”
    “你……”伊迪丝看着医院门口从救护车上抬下病人的几个医生，眯起眼睛。“你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
    卡洛琳怔了怔，看向伊迪丝瘦削的背影。这一刻的伊迪丝没有了那种颓丧又神秘的气息，反而无端多了几分惆怅。不知道为何伊迪丝会突然问出这么沉重的话题，但卡洛琳还是思考了起来。“有……毕竟你知道，我的妹妹，弟弟，还有爸爸都死了。我怎么可能没想过这种事？”她说，顺便笑了笑，“现在我觉得不管怎么死，最重要的还是得有人来给我收尸。你咋突然问这个？”
    伊迪丝沉吟了一会，摇摇头，“没事，知道了，走吧。”
    “喂，那你呢？你有想过自己的死吗？”卡洛琳却不依不饶了起来，快步走到伊迪丝的旁边，“你可不能问了我不说你自己的想法哦。”
    “有，当然。”伊迪丝叹气，“要是能够一点都不痛苦地死了就最好。”
    卡洛琳大惊，“喂，你……伊迪丝，你，你难不成不想活了？”
    伊迪丝沉默了一瞬间，便拍了拍卡洛琳的肩膀。“没有，只是偶尔会有点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而已。”
    二人间的气氛也因为这个话题变得有点沉重。卡洛琳也不说话了，跟在伊迪丝身边，寻思着伊迪丝肯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可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伊迪丝没有主动开口，和卡洛琳一路走到了她的住所楼下。
    伊迪丝住的地方也算不上高档，但看上去比卡洛琳住的公寓要舒服一些。现在是夜晚看不到外墙，但在白天，便能很轻易地察觉到公寓外墙很干净，一看就是会定期清洁的，并且刷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米黄色油漆，和卡洛琳所在的那间外墙发黑并长满青苔的旧楼完全是两个样子。
    “哎呀，真是栋漂亮的大楼……要是我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卡洛琳忍不住说了一句，伊迪丝倒是没有作答，领她上了楼。
    当住所的门被打开，目睹了里面的场景的卡洛琳顿时大吃一惊。
    “你平时都不打扫的吗？！”
    门后的客厅堆满了各种杂物。衣服，纸张和书籍随意地堆迭着，到处都是，垃圾桶里面的废弃物品已经多得快要满出来了。但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在空气中弥漫着的酒味，还有茶几上或站立，或侧卧着的玻璃瓶。
    伊迪丝道：“懒得打扫。”声音里的酒气也很明显。
    卡洛琳无奈扶额。她算是理解了为什么伊迪丝对她搬来同住的要求那么犹豫，换了她家这么乱，她也不想答应。
    因为家里难得来了客人，伊迪丝不情愿地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和旧报纸挪开，以便卡洛琳就座。那些空了的玻璃瓶也被她塞进几乎没有多余空间的垃圾桶中。卡洛琳看着伊迪丝打扫的动作，忍不住皱眉。“你这垃圾桶都快满了，还往里面放东西？”
    “我会倒垃圾的，不用你提醒……”伊迪丝低声应着，起身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垃圾桶。
    伴着“咣当”一声，垃圾桶被打翻在地，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伊迪丝面色变得铁青，卡洛琳听见她小声骂了一句“妈的”。
    “你注意点啊！”卡洛琳哭笑不得，伊迪丝在生活方面居然是这样有点笨手笨脚的。
    她主动走上前帮伊迪丝清扫起满地狼藉。然而在成堆的垃圾中，卡洛琳一眼扫到了一张像是照片一样的东西，好奇地捡了起来。
    伊迪丝脸色一变，“那是……”
    来不及了，卡洛琳已经看到了照片上的东西。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小女孩，穿着整齐，虽然说不上多么高档精致，但也看得出来他们的物质条件并不算差。令卡洛琳在意的是，那个小女孩有着一头浅色的头发——虽然黑白照片看不出什么来，可却让她联想到伊迪丝那头近乎白色的金发。仔细看，这女孩儿的五官也和伊迪丝颇为相似。
    “这是你？”卡洛琳指着那个小女孩，好奇地问。伊迪丝沉默着点了点头。“这两个人是你爸妈？”伊迪丝也点头。卡洛琳把照片翻了过来，背后写着“1913.05.02”的字样，更加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丢掉它？”
    伊迪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长叹着看向天花板，双手握紧了拳头。卡洛琳耐心等了一会儿，就听伊迪丝说道：“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
    很显然她并没有在回答卡洛琳的问题，后者便不满道：“我问你为啥要丢掉它。”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它了。”
    “那你为什么不想？”卡洛琳说，见伊迪丝一副扭捏着不愿意说的样子，她难得来了火气。“你看啊，伊迪丝，我们背地里都做过多少次爱了，我也很诚实地跟你说过我以前的故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坦诚一回？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就那么困难吗？”
    “啧。”
    伊迪丝似是被卡洛琳这话触动了，斟酌一会儿，方道：“我家在我小时候，还是有些钱的。我父亲是位作家——我姑且这么叫他吧。”
    在伊迪丝于1908年呱呱坠地的时候，霍尔家还是伦敦一个吃穿不愁的中产家庭。她的祖父是一位还算成功的商人，攒下了数目可观的家产。伊迪丝的父亲是祖父最喜欢的小儿子，从小泡在各种诗歌故事中长大，心中也有一个作家梦。祖父去世后，伊迪丝的父亲分到了大部分的家产，他用这笔钱买了房子，在里面专心书写自己的作品。
    伊迪丝的父母的婚姻也是基于爱情的产物，她出生后，她的父亲倒也确实做了一段时间的好爸爸，教她读书认字，给她读各种各样的睡前故事。
    然而，伊迪丝的父亲却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他的手稿被出版社退回了无数次，不管怎么修改都无法刊登在杂志上。不管事实是否和他声称没人能懂他的文字相符，反正，伊迪丝的父亲并未靠着写作获得稳定的收入，家里的开支基本上全靠祖父留下来的财产。
    本来靠祖辈的遗产也好，夫妻俩就伊迪丝一个女儿，这笔财产也够他们抚养她到成年。偏偏伊迪丝的父亲因为作家之路郁郁不得志，染上了酒瘾，以及赌博。
    伊迪丝看着那张照片上的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卡洛琳，你知道吗？酒瘾都不算什么，赌博才是真正能毁掉一个家庭的东西。”
    自打伊迪丝的父亲沾染了赌博，家中的钱财便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不出几年，财产就见了底，从一开始光鲜亮丽的中产变成吃饭都成问题的穷人。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还在外欠下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只能变卖家产，然而就算是这样，在越来越大的利息面前也毫无办法。
    为了补贴家用，伊迪丝的母亲外出打工，等伊迪丝稍大一点的时候，也跟着妈妈工作。直到1925年，伊迪丝十七岁时，她的母亲因为操劳过度而死，这个家只剩伊迪丝和父亲。母亲的死并未让父亲醒悟，反而让他在痛苦中沉沦得更厉害，甚至对伊迪丝说出“以后就靠她来养他了”这种混账话。
    伊迪丝彻底受不了，搜刮走了家中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把它们全数换成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伦敦了乃至离开整个英国，来到海对岸的美利坚。
    她打算从此就只顾自己，至于那个一事无成的父亲就让他自生自灭，就算他死了她都不会参加他的葬礼。而她这三年来确实没有回过伦敦，平日就靠打工来度日。如今的大学学费是她曾经的积蓄外加上学校的奖学金来解决。
    “我……之所以选择来美国，就是因为听说过它的禁酒令。我讨厌酒，讨厌赌博——它们毁了我的父亲，害死了我的母亲……”伊迪丝说。
    卡洛琳看着躺在地面的空酒瓶，“但你还是会喝酒。”
    伊迪丝默然。
    “我这么跟你说吧，伊迪丝。”卡洛琳苦笑道，“别看现在禁酒搞得那么大，其实真没啥作用。你看，丝绒窗帘不还是好端端地开着吗？”
    “我知道。所以来到美国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而且——”
    就连自己也开始喝酒了。遑论伊迪丝如今有多厌恶她的父亲，她也沾上了喝酒的习惯。
    更加讽刺的是，伊迪丝申请波士顿大学奖学金时，很大程度上靠的也是父亲早年教授给她的文学写作技巧。而她现在甚至还会给杂志写一点文章赚取外快，阴差阳错地实现了她父亲“靠笔杆子吃饭”的梦想——某种程度上是的。
    “你知道这种感受吗，卡洛琳？”伊迪丝注视着照片上还年轻的父亲，“我真的很想很想摆脱父亲留给我的影响，可我发现无论是喝酒，还是写作——我都摆脱不了。就算我们现在相隔那么远，他仍然像一个幽灵那样，时时刻刻在我的身边徘徊。还记得我们在小巷中的第一次吗？那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像父亲一样喝了酒……”
    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父亲的影子的伊迪丝，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醒过来”，提醒自己现在人在美国，父亲不在身边。这就是她为什么缠着要卡洛琳上她，她需要一点东西来刺激她的脑子。
    卡洛琳听此心绪复杂，但并未发表看法。伊迪丝难得说这么多话，现在也没有叫她表示什么，她打算再听听。
    伊迪丝盘腿坐在地板上。“我觉得自己很逊，真的。所以……我才没有主动邀请你来我家过。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完美，我说到底……就是一个连自己到底想干嘛都不知道的废物而已。以后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史蒂芬妮和南希她们邀请我一起打吸血鬼，我没拒绝，因为我觉得活成这副样子死了也无所谓——”
    “诶诶诶诶诶！”卡洛琳忍不住大声叫出来打断了伊迪丝。“别这样啊伊迪丝！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就算我是这样一个人吗？”伊迪丝自暴自弃道。
    “我，我才不管你是怎么样看你自己的，反正你别跟我说你死了无所谓！”卡洛琳半恼地拽住伊迪丝的胳膊，“那会儿我跟你说我的故事，你告诉我我没做错什么，那现在我同样也告诉你，你根本没做错什么！”
    她在伊迪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愕。“卡洛琳……”
    卡洛琳气鼓鼓地放开了伊迪丝。刚刚拽得用力，伊迪丝的衬衫都被抓出了皱纹。“你说什么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那又怎么样！我又不需要一个完美的你！
    “反正，反正——”卡洛琳拔高了音调，“我喜欢你啊，伊迪丝，就算你不完美我还是喜欢你，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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