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老板伸手去拿,再抬头,面前已经没有人。
    回营的路上,李勖与林风眠都格外沉默,黄有德和司马葳因为刚刚去采买,不知道发生的事情,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骑兵战术。
    “对不起。”是他先打破这份寂静。
    “你做的是对的,”林风眠惊道,“他有他的立场。”
    “不是为这个,”李勖声音有些着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当初我没能阻止,我很后悔。”
    “送亲队伍离开京城时,我没有随父皇他们送到城门,而是去了师傅的道观。”
    “其实是逃避罢了,”他低头道,“大梁怎么能将自己的百姓亲手送到敌人手里?”
    “我是太子,却没能做到一个太子应该做的事情,你走后,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李勖无比认真道:“这是最后一次,我立过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子民被当作礼物,送给敌人。”
    他抬起头,满眼赤诚:“林姑娘,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保护你。”
    ……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支撑一位未来的统治者,低头认错?
    林风眠不知道。
    过了很久,李勖的言语仍旧在她耳边反反复复。
    过去她仅知道,前世除了家人,所有人都盼着她去和亲换来和平,待她归国,又是除了家人,所有人都唾弃鄙夷着她。
    殊不知,原来还是有人为她默默争取过的,,只不过彼时他的羽翼不足以庇护苍生罢了。
    回到营地时,战士们正在空地草演沙盘,林风眠指着一处群山环绕的平地问:“这是哪里?”
    “北郡六州,”司马葳道,“晋武中兴时疏忽了对北境的统治,它便被戎人吞了,我们太子计划把它拿回来。”
    林风眠心中一惊,迅速勾勒出一幅天下格局:
    天下二分,梁齐以黑水为界,南北对峙,南梁多水,北齐多山,数载之后,穆简成将在北齐建满村落屋舍,普渡佛音,但是眼下,北齐仅少数土地有城有池,大部分地方仍是逐水草而居的。
    除此以外,在极广袤的草原上,还囤聚北戎、龟兹等列国,他们疆域狭小,实力早已不复建|国时强大,相应的国策则摇摆不定,一时亲齐而摒梁,一时又绥梁弃齐。
    北郡六洲是黑水上游一块平坦土地,由戎人占据,他们以此相要挟,年年岁岁从两绑换回粮食和马匹。
    上辈子,李勖确确实实收复了北郡六州,只是回朝当日,却被废太子位,关进思过台,终生不得离开一步,举朝为之震惊。
    前一刻还是梁帝最引以为傲的皇子,下一刻,大厦倾颓,成了阶下囚。
    李勖的罪名是不尊皇命、骄奢淫逸、阴谋叛|国。
    林风眠又怎会相信?
    她突然很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细节,这或许能帮到他。
    于是也像战士一样席地而坐,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听战士们分析战局,这一听,天就亮了。
    ……
    翌日清晨,天际泛白,李勖才回到营地,昨夜半路因山中有疑兵,不得不与众人分头行事,黄有德护送采买将士回营,随时待命,他则领三名副将巡山。
    所幸只是采药山民。
    他眼下一团乌青,年轻的面孔透着疲倦,走向帐子,门开了一半:“昨夜回来的还顺利?林姑娘起来了吗?”
    司马葳嗅到异样:“顺利。不是已经证实只是药民,太子还在担心何事?”
    李勖一时没有应答,迈步进了营帐,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司马葳看到他并没有休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救下想救的人后,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反而更沉重了。
    ……
    一直到用饭的时辰,李勖都未再出现,就连司马葳与一众副将也不见了。
    黄有德奉命留在大营,面对林风眠的追问,三缄其口。
    “什么声音?”
    “是风声啊姑娘,你想多了,去休息吧。”
    “不会,”林风眠道,“我在塞外生活了三年,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她说这话时有几分落寞,“我可以辨别上百种风声,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你别问了,”黄有德兜不住了,“将军他们不让说。”
    “好,我自己去看。”
    走出营地的一刹那,林风眠就惊住了。
    是什么原因,竟令李勖调动如此大规模的军队?
    敌人?偷袭?流寇?
    她产生许多可怕的猜测,不禁严肃起来:“我都看到了,还不说吗?”
    黄有德追在她身后,如今只能老实交代。
    “非是小人有意隐瞒”
    “姑娘是否还记得昨日那个武器行的掌柜?原来他是个北齐人。”
    这点她早就猜到了,但一定还有别的事。
    “这店家酒后与人起了冲突,把人打了,好巧不巧,对方恰好是位大梁的商贾,在老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咽下这口气?”
    “所以昨天夜里,商贾雇了几个江湖人,趁店家熟睡,闯进家里,将人绑了。”
    “诶姑娘你别往前走了,前头乱。”黄有德急道。
    林风眠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脚下未停:“你继续说。”
    “事情起于私怨,但也不知道怎么,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朔方城内无论梁国的还是齐国的都沸腾了,拿着农具跑到街上给自己老乡撑腰。”
    两国本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任何理由,都能将引线点燃,这不是奇怪的事情。
    “眼下一旦爆发民乱,对谁都麻烦,就怕齐人以此为借口增兵,太子带人正在前面镇压。”
    林风眠的步伐停了瞬息,突然冷静道:“这么小的误会解释不清?黄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我?”
    黄有德正为难,这时听她冷笑了声:“不用你说了,他们可以告诉我。”
    闻言,黄有德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城墙之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泾渭分明,乱斗一触即发。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面目狰狞,朝城门喊上两句,又朝对面叫骂,他喊的内容是:“把那祸水交出来,任我们处置,我们就既往不咎!”
    那头的梁国人被言语相激,一时屈辱统统化作愤恨:“我呸!凭什么?!”
    “她既嫁给齐人,就是齐人,你说凭什么?”
    “但你们齐人要用她祭旗!”
    “那也是她的命,如果她肯好好服侍大汗,我们大汗断不会用她祭旗,速速将她交出来,否则我们大汗发兵,眨眼就会将这里踏平,那个时候就晚了。”
    “如果不呢?”
    对面的人急眼了:“怎么就讲不明白?你们护着她究竟为了什么?自从她嫁,战乱可有终止?她就是祸水!”
    风雨飘摇,最无助的永远是百姓,他们有无数个疑惑要问这世道,问这乱世因何开端,然而上位者此时神秘如佛,不会给他们以任何回答,于是林风眠便成了答案。
    饥饿时,惧怕时,却又无力改变现状时,这个答案一次又一次被翻出,被鞭笞,给弱者聊以慰藉。
    狂风将林风眠一头乌发向后吹去,只余几缕在额前迎风起舞,她扭头问黄有德:“你们将军在哪里?”
    “姑娘看看远出那片香柏林。”
    朔方的黑夜是原野的黑,野蛮绝望,唯有天上寒星点点,与百姓手中的火把。
    那片香柏林的每棵树,在夜色中都望不到顶端。林风眠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李勖就在里面。
    “随我上去。”
    “上哪去?”
    “这城楼上去。”
    黑夜掩住一切秘密,当然也掩住李勖脸上的晦暗。他立在马上,身后千骑以举手为号,等待他的号令。
    于李勖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自古以军压民不会有好下场,身处漩涡中心,他心知肚明。
    但是此刻所有利弊权衡都不作数了,人,他当然不会交出来,那么留给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这一条。
    这时城楼上方火光一闪,好像有人走了上去,李勖双眼眯起,方举起的右手,又落了下去。
    待看清那人正是林风眠,李勖心弦一紧,大喊道:“司马葳!怎么回事!黄有德呢?!”
    “将军你看。”
    就见在林风眠之后,还有个小小的人影,也紧跟着上了城楼。
    自这个角度俯瞰,是头一次,地上的一切都变小了。
    风却大了。
    林风眠问:“有弓吗?”
    “有的,”黄有德虽不知何意,仍小心翼翼吩咐守城将士去取弓,自己留下来保护她。
    将士送上弓箭,林风眠单取了弓,黄有德纳罕,林风眠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有没有人告诉你,北齐人成婚,不喝交杯酒,妻子送弓,夫君送箭,意味夫妻二人将一同保护他们的家园。”
    “小人知道,这是…”
    林风眠笑了笑:“是时候还给他了。”
    说完这句,锦盒掰开就看到三支银铸短箭,她弯弓搭箭,霎那如陨石击落,伴着呼啸之声,将长空划出短暂寒光。
    李勖望着迎而立的林风眠,一时之间,亘古不变的城与沙俱不见,只有她和一轮弯月。
    百姓注意到头顶的动静。
    “你们看!那是谁?”
    “你是何人!”
    “林风眠,”她站得很高,声音自然传得很远,“你们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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