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穆简成轻轻一哂,迅速恢复了那一身莫测:“我记得右贤王就在这附近?”
    ……
    多日跋涉,林风眠一行即将跨入受降城,这也是横亘在两国之间最后一座城池。
    跨过此地,才算真正意义的梁境。
    天色即暮,军队要在原地休整一夜,李勖却道:“我们城外安置,明日一早,经山路南下。”
    “这样要绕路了太子,受降城就在我们眼前,何故舍近求远?”
    “是啊太子,若绕路少说多行三日,恐耽误回朝的时辰。”
    李勖片言也无,亦不改令,于是无人敢再追问。
    林风眠却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受降城乃南梁、狄齐、西戎的接壤地带,最初是晋高|祖为接受戎狄贵族投降而建,近五十载,天下风云变幻,这片土地的归属权也随之反复易手,梁帝登基后,才重新回到梁国手中。
    它人口复杂,极难管辖,其中定居着许多来此地互市的齐人。
    这些天穆简成追至黑水河畔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路上不乏齐国平民对林风眠非议,说她不仅没有给齐国带去安定,反倒招来战祸。
    城内境况只会更糟,李勖是在担心这些人为林风眠带去困扰。
    而她之所以得知此事,不过因着上辈子回到梁京后的多年,偶然让她遇到了司马葳。
    彼时司马葳已不是将军,太子|党的身份让他失去了军籍,还失去一条腿,他在南城最凋敝的街道开了家铁铺,以此为生。
    自他口中林风眠了解,李勖在前世的营救中身负重伤,本不该经受颠簸,却仍坚决改道。
    她问司马葳为什么,司马葳沉默着捶打了下烧红的镰刀,末了自嘲般道:“他是太子啊。”
    他说这话时,李勖已经不是了。
    人人都说当朝太子是陛下的长子,自幼随父亲征战,立下不世战功,得到超乎常人的器重,但这也意味着,他身上肩负的期待和责任多过常人。
    他习惯将家国臣民放在自己之前,林风眠于他而言,是臣民更是弱者,理应得到保护。
    这保护无关私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被废时,竟没有一个百姓为他说话。
    知晓了这些,林风眠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她走到李勖跟前,温和道:“太子,我们入城吧。”
    李勖微微困惑:“你放心,我自有主张。”
    少年刚毅果决,说一不二,司马葳知他一旦做出什么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姑娘别劝了,没用的。”
    谁想林风眠一声嗔叹,语气颇有几分京城闺阁的娇蛮委屈:“太子,我要沐浴的呀,身上都是臭汗,我可受不了,山里往哪找热水去?”
    司马葳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却看到这姑娘冲自己眨眼,心领神会,马上道:“是啊太子,也让咱们兄弟们沾沾林姑娘的光,他们都十几日没吃上口热乎的了。”
    “太子?”
    这么一瞬间,李勖有些恍惚。他险忘了,林风眠也是被家人万千宠爱养大的女儿。
    便是北国时日,穆离都未曾亏待过她。最近变故于她而言可谓天崩地裂,受到如此大的委屈,不哭不闹,实属苛求。
    而他竟疏忽到这地步,则大大不应该。
    如此想着,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后方道:“改道进城,令将士们沿护城河休息,切勿惊扰城内百姓。”
    “太子英明!”将士们听说有澡洗,有酒喝,欢呼起来。
    一片欢呼声中,李勖默默转身去解马,没人注意到他修长笔直的脖颈,红得不自然。
    ……
    林风眠已经太久没见过歌舞升平。
    走在街上,教坊酒肆,一茶一舍,都去驻足良久,这是一种久违的,太平的,烟火气。
    上辈子想都不敢想。
    林风眠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是李勖。
    李勖也意外林风突然而坦然的回视,更意外自己刚刚竟凝她出神了,她脸上那份恍若隔世的动容,使他困惑。
    意识到失礼,将目光收了回来,拿捏得体地温温一笑:“我去前面。”
    这夜,安营扎寨,夜晚极静。
    李勖站在一棵盛开着黄色叶子的银杏树下,头顶一轮弯月,影影绰绰,他也着月白长袍,沉定皎然。
    林风眠梳洗完毕,走出帐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宁静的画面。
    “林姑娘,”他发现她,上前来,“唐突了,来问你要不要一同上街,听他们说今夜有庙会。”
    林风眠诧异着,他补充:“黄有德他们要去采买。”
    她则当然想去。
    换上便装,没有骑马,几人出发。
    边境地带,不及京师富丽堂皇,然这街上行人络绎不绝,闹腾劲儿可是丝毫不逊梁都。
    走着走着,林风眠被一个摊位吸引,只见高桌之上摆放各色瓜果,乍看下与中原的一般无二,摸起来更粗糙却也更饱满。
    “姑娘,买不买果子?可甜嘞!”说着递上来一颗,“尝尝吧,尝尝不要钱的。”
    林风眠接过果子,回过头来看李勖,李勖却露出难能一见的神采:“尝尝看?”
    她奇怪,下一刻却想到一个传言,当年太子随梁帝北上,见此处的子民不事耕种,茹毛饮血,遂将中原的果种、谷种交给百姓。
    早些时候,狄齐以游牧为生,习性也影响到与其接壤地带,使得此处物产并不丰富。这些年,却是大好了。
    由此看来,传言不假。
    鲜少见李勖喜形于色,更遑论如此期待试探,到底还是个大男孩儿。
    林风眠放了一颗入口,品了品,惊喜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
    李勖傲然一笑:“老板,这些都要了。”
    老板忙不迭点头:“好,好。”
    这时,从远处传来刀|剑声,李勖本能上前一步,黄有德去查探,很快回来:
    “太…少爷,”他慌忙改口,“无妨,一家卖武器的,正帮客人挑剑。”
    李勖薄唇紧抿,仍未松懈:“去看看。”
    这是一家不大的兵器铺,大多数物品摆放在外面,供路人挑选,老板是位看起来不及三十岁的中年男子,用汗巾包着头,这里的武器全都是他自己打的。
    样式很多,应有尽有。
    李勖目光一一带过,看得很是认真。
    到一个地方,如何迅速掌握该地的民风与防卫?
    这是身为主帅需要思考的问题。
    李勖的方法便是去到此地的集市看一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忽然,他严肃起来。
    林风眠跟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的地方放着一支箭,一端很是窄小锋利,如打火石一样闪着寒光,尾巴上则在三个不同的方向粘合雪白整齐的羽毛。
    “它能穿透劲风,”李勖将东西放在手上把玩,眉头微锁,“这样的武器,大梁还没有。”
    林风眠莞尔:“大梁也会有的,不是吗?”
    李勖认真地看过来:“当然。”
    老板终于确认生意来了,热情地走来:“公子好眼光,用这箭去打猎,保证你百步穿杨。”
    “姑娘,你也看看,”这人的视线在林风眠身上定了一会儿,忽地沉下脸来,“小人看姑娘好生面熟,冒昧一问,可是自北国来?”
    林风眠平静道:“我从北齐来。”
    谁知老板听到这话,将原本李勖手中的箭嗖地抽了出来,李勖本能反手一握,抓住箭尾。双目不由冷了下来。
    “得,我开罪不起,这生意不做了还不成吗,二位请便吧。”
    李勖道:“我们不会强人所难,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老板讥讽笑笑:“姑娘自然不认得我,但姑娘大嫁那日,队伍是从我家门口路过的,方才姑娘又说从北齐来,我便确定您身份,这里我也不说破,说破就没意思了,您说呢?”
    林风眠脸色一白,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
    “没想好就别嫁,当初也没人逼你,但是既然已经联姻了,却出尔反尔,搞得两邦反目,百姓税钱白白送到前线,这日子还不知道哪天是个头。”
    那老板颇为不屑,言语间像在说教自己不争气的女儿,末了道了声:
    “祸水。”
    第5章 亏欠
    诸如此类的话,林风眠前世已经听得麻木,如今听来倒是没有更多委屈。与他们相比,她是幸运的。
    这时却听“啪”地一声。
    箭断在李勖掌中,他的语气冰冷之极:“给她道歉。”
    “我又没说错,为何道歉?”老板是个不肯低头的。
    两相对峙,李勖已极力忍耐着,一直以来,他都未曾对百姓要求过什么,有朝一日成为国君,他也不会期待百姓为大梁拿出什么,在他看来,这是处在这个位置的人理应做到的自我约束。
    但当亲眼见到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安乐不顾青红皂白地去为难一个女子时,他第一次对这想法产生了质疑。
    他究竟维护出了什么?!
    林风眠知道李勖有情绪,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路上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你难道要让每个人都来给我道歉?那队伍恐怕要排到都城了。”
    她的语气浑不在意,甚至故意调笑缓解气氛,正因如此,李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笑语嫣然的背后,是她早已对将要面对的局面做好准备,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大的失望?
    李勖丢出一定银两,眼锋慢慢将店家盯死,声色仍旧浸着薄怒:“祸水?我看这水太浊,是该搅一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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