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不光是迟扬,这么跟人一起慢慢悠悠走去学校的体验,对何弈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
这个点行人不多,但毕竟是在学区,离学校越来越近,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学生也逐渐多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弈总觉得跟身边这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身边试探打量的目光似乎变多了。
“她们是不是在看你……”他斟酌良久,咽下最后一口豆奶,还是问了一句。
迟扬低头看手机,浑然不在意路人的眼光,闻言看了他一眼:“吃醋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自然得一如往常,何弈平静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
就在迟扬以为他要让这个话题在沉默中消亡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将手里喝空的豆奶袋放进了垃圾箱,一边问道:“其实我上一次就想问……吃醋是什么意思?”
迟扬挑眉,认为这个词贯穿古今,应该不算在超时代热词的范围里,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
“听说过,”何弈如实回答,“偶然在电视剧里听到过,但我还是不能理解。”
迟扬转过身,在他面前停下来,表情复杂:“……真的假的,连这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眼神里的戏谑就缓缓沉下来,换成了一种更为凝重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何弈不能理解吃醋为何物,或者对种种亲密的试探都毫无防备又波澜不惊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和自己是有相同之处的。
就像几年前他刚从孤儿院里被人接出来的时候,长期畸形的社交关系突然变得正常有序起来,他人的善意也让他一度难以理解,还因此作弄走了好几个保姆。
在黑暗里挣扎得久了,就无法理解光落下来的样子。
他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低头注视何弈,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很快换上如常混不吝的笑意:“我想把你关起来,一直待在你身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我来和你说话,我会很不爽——这就是吃醋。”
他解释得丝毫不生动形象,掺杂了大量私心,甚至有些偷换概念的意思,但何弈听得很认真,就像消化一道陌生数学题一样,垂下视线,思索片刻才开口:“那我不吃醋。”
“嗯?”
“如果有人想和你说话的话,我不会介意,”他平静地说,“那是你的自由。”
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按理说聊到这里,这个话题也该结束了。但迟扬却低低地笑了一下,倾身贴近他,揣在衣袋里的手伸出来,抚了一下何弈的脸。
手心温热,擦过何弈冰凉的脸颊耳廓,暧昧不清——他低下头,保持着额头相贴的距离,轻声问道:“那要是我这么对别人,你也不介意吗?”
“要是我今晚就带个你不认识的人回家过夜,当着你的面亲他抱他,在你睡过的那张沙发上干点儿更过火的事……你也不介意吗?”
何弈平静而针锋相对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眼里,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不能打断别人说话的教养拦着,那张形状好看的嘴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不介意,要迟到了,你先起来”。
但他没有给何弈插嘴的机会,话音低缓,带着恶质又咄咄逼人的笑意,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我会为了留别人在家,把你赶出去,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那漂亮的眉毛终于幅度轻微地皱起,何弈后退一步,从那亲密而暧昧的气氛中挣脱出来,轻声道:“那是你家,要留谁过夜都是你的自由……”
迟扬眼神一沉。
“但是……”何弈不自然地顿了顿,似乎这些话已经越过了教养所能容忍的底线,却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你不让我走的话,我会很感激。”
他强自平静地说完,迈步绕过迟扬,自顾自走了。
迟扬愣了片刻,勾起嘴角,似乎因为他这番话产生了莫大的愉悦,转身几步跟上他,一把搂过何弈的肩膀,笑着说:“逗你的,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迟扬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侵略性,或者在不堪环境中摸爬滚打出的浑劲儿,几乎所有教过他的老师和相处过的同学,对他的评价都离不开一句“像狼一样”。
尤其是猝然对视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明明带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戒备,仿佛在荒原遇上刚刚自主捕猎的幼狼,天赋异禀,已经有了将弱小猎物玩弄致死的意图,又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的猎物,既防备兔子急了反咬一口,又时时戒备着同样虎视眈眈的同类。
即便这种狼性已经在几年正常的社会生活中消减下去,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裹上了漫不经心的人类皮相,但就像他藏在宽松柔软卫衣下的那一身伤疤一样,某种狰狞的东西藏在他骨骼里,随着血液生生不息,永远也不会消失磨平。
第一次分享打火机的时候,他问何弈为什么不怕他,其实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没有不怕他,或者说忌惮他的人。
甚至在孤儿院里那些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他的孩子,一边对他拳脚相加,一边却也还是畏惧着他,不敢与他对视。负责管他们的姆妈忌惮他凶性毕露的视线,连上来劝架也不敢,生怕这个幼狼似的孩子被逼急了,做出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来。
久而久之,连迟扬自己的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狼人标签听起来还挺酷,别人要这么想他,他也不吃亏。
尤其是面对何弈的时候,这个设定实在是贴切极了——如果他是狼,一定会将这个温和又有趣的人类少年弄伤,叼回窝里去圈养起来,再一点一点治好他的伤,每天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再也离不开自己为止。
还会偶尔展现出自己犬科的特质,不介意向他摇摇自己蓬松的尾巴。
不过何弈这个人,大概也不是什么普普通通、随手就能弄死的软弱猎物。
“想什么呢,”猎物伸出手,笔尾落在他眼前,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体育课,你不下去吗?”
“不去,”迟扬从莫名其妙的神游里回过神来,“他又不点我名。”
何弈也就是出于职责问他一句,听完点点头,平静地站起来,转身要走。
“诶,哥哥,”迟扬伸长胳膊捞了一把,握住他露在衣袖外那截手腕,拖着笑意明知故问,“去哪儿?”
“……”大概是鱼吧,鱼的记忆才只有七秒。何弈停下脚步,好脾气地没有挣开,“体育课。”
迟扬还不知道自己常年伴身的狼人标签已经被换成了鱼,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像是恶意的撒娇:“别去了,留下陪我吧。”
没等何弈开口,他又补上一句:“反正体育老师相信你,事后给他补个假条,他也不会追究的。”
这话似乎正正好好挑在了何弈的某根神经上。他低头,看向趴在桌上没型没款、一只手还拉着他手腕的迟扬,眼角浮起一点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为什么不会追究?”
“谁会追究你这样的好学生,疼你都来不及,”迟扬很知道怎么哄他高兴,又说,“不然你每次一解散就去后门那儿抽烟,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发现?”
预备铃已经响过了,教室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无声地对峙。迟扬还攥着何弈的手腕,掌心偏高的温度包裹着那截腕骨,有些烫,又生出不容置疑的熨帖来。
僵持良久,何弈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里的监控,被他说服了似的,嘴角短暂地扬了一下:“好吧。”
“去天台,”他听见自己说,“抽根烟。”
迟扬点点头,坐直了,拉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趁他不注意得寸进尺地一拽,张开胳膊,搂着腰大喇喇地将他卷进了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贴着何弈腹部的衣服,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说不清是果香还是草木香的味道,心情愉快地勾起嘴角。
“干什么?”何弈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在混乱中搭上他的肩膀,勉强稳住重心,问道。
“没什么,”迟扬的声音隔着衣料,闷闷地传上来,“抱一下。”
何弈不会追究的,他想。
他只会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全然不能理解这种亲密的行为,任由他圈抱着,等他自己松开手。
就像那永远不会因为他有所改变的、平稳的心跳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想亲你
“行,我为什么要来这儿陪你抽烟?”迟扬倚在天台栏杆上,挑眉,“这个天,这个地方……还不分我一根。”
他的外套披在何弈身上,自己只剩一件套头卫衣,站在北方深秋的寒风里,看起来都嫌冷。
何弈站在他边上,低头点烟,闻言“嗯”了一声:“最后一根了。”
“衣服呢?”
“还给你?”
“别,”迟扬怕他说到做到,连忙摆了摆手,“你那样儿看着就不经冻,穿着吧。”
他也不过这么一说,这次都不用何弈开口提,走上天台的时候冷风一吹,他已经自发自觉地脱下外套反手给人披上了。
也不见得就是关心何弈,更像是满足自己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欲,想将眼前这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身形清瘦的少年圈占起来,用还留着他体温的外套裹住,沾上他的味道。
像圈地盘的狼。
只是方式更文明些,也没有引起何弈的不适。
何弈披着他的外套,里面是从领口到衣摆无一不干净整齐的衬衫和校服,笔直地站在那里,垂眸点烟的动作文气娴熟,工艺品般修长漂亮的手指拢在嘴边,遮住了他的神情,与那随意披着、宽大又简洁的黑色外套一起,产生了奇异的反差,隐隐透出些许冷淡的痞气来。
迟扬看着他,随手把玩着那个空烟盒,发出纸壳弹开的轻微动静。
“看我干什么?”何弈点完了烟,抬头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随口问道。
“你好看。”
“是吗,”何弈不置可否,略微眯起眼,看向远处阴沉的天空,似乎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轻声道,“好看也不是什么好事。”
迟扬看着他形状好看的嘴唇,懒懒“嗯”了一声:“为什么?”
“容貌太出众的话,也许会产生依靠容貌换取他人庇护的念头,不再精进自身,一味取悦别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眼底浮现起些许悲哀,“但没有什么人是能永葆青春的,就算侥幸找到了能够依赖的人,也会因为有朝一日容颜老去,被人抛弃,连逃离的能力都没有。”
因为没有谋生的技艺,也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勇气。
“你平时说话也这么一套一套的么,”迟扬格外有耐心地听他说完,一顿,挑眉问道,“还是这些话已经想了很多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说给别人听?”
何弈看了他一眼,衔着烟,没有说话。
“那个人大概也不是我,”迟扬抬手,漫不经心地揉了一把何弈的头发,“毕竟换了我,虽说长得也还可以,但就算被人拿枪指着,也不会干卖身求荣的事……”
他走过去,随手拿下何弈嘴里的烟,按灭了丢在地上,胳膊一撑,以一种十分不礼貌的姿势将何弈困在了他和墙之间,低声说:“不过要是卖给你的话,可以考虑。”
何弈幅度轻微地抬起下巴,似乎想躲开他骤然贴近的呼吸,却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对方眼前。他抬头凝视着迟扬,墨黑的眼底如常平静,看不清情绪。
“你想干什么?”他问。
迟扬低下头,气音低低地擦过他嘴角:“想亲你。”
这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强势而不留余地的吻,比起亲吻**更像撕咬,尖锐的犬齿攫住柔软的唇舌,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像铁,逼他张嘴接受。
何弈再怎么少年老成淡然处之,也没有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过,何况是以这么暧昧的方式。他几乎是下意识闷哼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慌乱抬起,想推开迟扬。
迟扬一顿,居然如他所愿放轻了动作,松开钳着他下巴的手,安抚似的环到身后,摸了摸他的后背。
被人撕咬进犯疼痛被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取代,像一把轰然点起、缓缓蔓延的火,烧得人头脑发白。何弈还是无措,呼吸罕见地乱了节奏,却没有再拒绝。
仿佛引起他不适的只是疼痛,而非这不明不白的、已经能算作侵犯的亲吻。
“哥哥,”迟扬直起身子,情难自抑般伸手摩挲着眼前被咬破的下唇,眼底是不加掩饰、对方却无法理解的深情,“你知道我亲你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何弈抬头直视着他,眼神却有些茫然:“……求偶。”
“这么聪明,”迟扬似乎笑了一下,“那你答应吗?”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剩下彼此混乱的、略显急促的呼吸,昭示着几分钟前那个荒唐的吻。
何弈没有回答,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偏向了远处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迟扬终于失去耐心,自暴自弃似的直起身子,他才低低地回答道:“不知道。”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答案了——至少和迟扬低头亲下去之前预想过的那些比起来,已经称得上很给他面子,甚至留有希望的答案了。
他却好像丝毫不因此感到高兴,只是退到礼貌的社交距离之外,看着地上那根没吸两口就被他熄灭了的烟,开玩笑似的说:“逗你的。”
他又给彼此找了个理论上合乎逻辑,情感上却狗屁不通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