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衅
距离埃克塞尔星最近的一颗无人星上，五大军团的精英组成了联邦最核心的战斗力。五万精锐舰队整装待发，舰载机上的火焰标志决绝而又无情，无声昭示着烈焰军团在这批舰队中的指挥地位。
在远离驻扎军队的地方，停放着一架与这支队伍格格不入的机甲。暗红色的机翼如同恶魔的翅膀，随着黑夜的降临，正逐渐展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如果这时有任何一名联邦士兵经过，都能认出这架机甲就是帝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号”。
“总控系统检测通过……各功能检测无障碍，能量剩余百分之九十二……”
听着机甲一遍一遍汇报着检测结果，叶离始终没有从驾驶舱里出来，任由循环往复的机械声音干扰着他的思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麻痹掉他的神经。他转过头去，望向联邦军队驻扎的方向，分明什么也望不见，他却能够想象得出，那个人此时在指挥室里研究作战计划的认真模样。他指挥战斗时决绝狠戾的样子，曾是自己少年时期最熟悉的模样。
今天是与艾诺约定会面的日子，他却第一次在会面之前产生了犹豫，只因为他对兰斯洛特传达的消息出现了偏差。就在三个小时前，艾诺埋伏在埃克塞尔星的一支军队和兰斯洛特的帝国军发生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相遇，不但让艾诺的行踪暴露，也让兰斯洛特对联邦军和他产生了怀疑。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叶离的后背完全贴上驾驶座，他仰起头望着舱壁发呆，对着身边没有第二个人的驾驶舱低声喃喃着。
他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他的长官。
“主人？”回应他的声音略带一丝迟疑，似乎不确定叶离那句话是不是在问他。
叶离没有再说话，眸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俊美得有些女气的面孔被黑暗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郁，让眼中的无数种情绪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架陪伴了他五年有余的机甲，与他的精神力匹配值高达百分之百，他始终没有和它进行过任何作战以外的交流。它就像一个忠诚的聆听者，这些年来伴着他一起沉默，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和狠戾的外表让人主动远离。
“主人，监测到有人靠近。”尽管对叶离的心事一无所知，机甲依然尽着自己应有的责任，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着高度警惕。
叶离的目光集中到了那个孤身前来与他会面的人身上，神色一下子就冰冷了起来。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竟然是艾诺的副官柯雷。他没有穿作战服，且孤身一人，似乎是特意来这里等他的。
叶离打开驾驶舱的门一跃而下，以不动声色的冰冷回应着对方挑衅的眼神。
“既然都已经来了，怎么不去见将军？”柯雷一步挡住了他面前，眯起眼睛用一种毫无尊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眸中酝酿着蓄势待发的怒火。不过是一个被联邦放弃的犯人，凭什么那么受将军的重视？
“马上去。”叶离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显然是不想与他废话，声音听上去是那样不近人情。
“兰斯洛特的帝国军怎么会提前出现在烈焰军团的埋伏地点？”柯雷突然发问，语气咄咄逼人，“你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吗？你会不知道兰斯洛特他们的行踪？为什么不阻止！”
“兰斯洛特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只能引导不能命令他。”叶离毫不客气地回应。
“哦？你是在承认自己的引导出现了错误，承认自己失职？”柯雷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一字一字说道，“我说，该不会，是你故意的吧？”
“我的事情我会亲自向上将解释，我没有事事向你解释的义务。”叶离眼底闪过凌厉的光，手指却轻轻颤抖起来，出卖了他心中那一抹愧疚。
柯雷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果然和艾诺上将说得一样不好掌控，派你去兰斯洛特身边就是个错误。”
叶离咬了咬下唇，没有理会他的讽刺，但心中却还是像被枪打中一样狠狠疼了一下。
柯雷注视着他看似无动于衷的背影，心中腾起一抹无名的怒火，却让自己笑了出来：“叶离，你知道艾诺上将为什么将我留在身边吗？”
叶离停下身来，没有回头：“想说什么？你随意。”
言下之意，无论柯雷怎么说，他都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像他当初对你那样……可是现在，他已经对你失望了，”柯雷顿了顿，继续添油加醋，“不怕告诉你，我们结合了，艾诺上将让我成为他副官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是他的向导。”
柯雷越说越兴奋，伤害叶离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快感，仿佛在将对方高高在上的伪装撕碎，但最后，他却没有在叶离身上得到预期的反应。
叶离闭了下眼睛，好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平静之下，却有一场无声的风暴携着滂沱大雨到来，遍布的阴云之下，所有的画面都是灰白的，雨水和着泥沙，无情冲刷着已经走过的岁月，在那尽头与自己遥遥相望的，是曾经还在军事学院为课业挣扎的自己，还有刚刚升为少将的他。
“你以为艾诺上将真的像承诺你的那样好吗？”向来看不惯他对谁都冷冰冰的样子，柯雷忍不住冒出一句，嘴巴颤动着，无数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及时止住了口。
可是，哪怕把你派去兰斯洛特身边，将军还是对别的向导看也不看一眼，他居然这样在意一个联邦的犯人……现在的你，到底还有哪一点吸引着他，哪一点能配得上他？将军把一生都献给了联邦，他曾说，为联邦而战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如果不是有你的存在，将军本会有一名优秀的搭档陪伴他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可是他……竟然宁愿受狂躁症的痛苦也不愿意让别的向导靠近他！
“什么意思？”隐隐察觉到他想说什么，叶离皱起眉头来，追问道。
“想知道？求我……”柯雷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叶离狠狠掐住了脖子。
“说下去！”叶离冷冷睨着他，手指毫不客气地用力，几乎要让眼前的人窒息而死。
“你敢动我……”柯雷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脸却越来越红，窒息的恐惧席卷了他，立刻就让他的态度软了下来，“我……我说就是了……将军……不但要一举歼灭兰斯洛特的帝国军，还随时可以……铲除逃犯和……不听话的叛徒……是军部给他的权利……”
“逃犯？叛徒？”叶离不由一怔，一时没能明白他口中所指。
“你还……不知道吧，不死军团现在……就在埃克塞尔星上，”柯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军部……让段璟……负责正面对抗帝国军……顺便，用他当诱饵，引出你那个怪物哥哥……只要他违抗命令……艾诺上将随时可以……也对他动手……”
叶离愣住，肩膀轻轻颤抖起来。这些年来，他始终保留着肩头的旧伤不会愈合，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是不是在那个人看来，这一切只是在和他怄气一样？
“别……别掐了……快死了……你……担得起吗……”柯雷用力挣扎起来，生怕叶离一冲动要了他的命。
叶离渐渐松开了力道，柯雷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靠在了地狱号旁边，重重咳嗽起来。
“你知道……叶凛上将……是怎么死的吗？”柯雷勾了勾嘴角，看着叶离终于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意，只想把被艾诺拒绝的屈辱全部报复在眼前这个向导身上，“五年前将军没有阻拦叶凛上将离开……可是，不代表他就认可，叶凛上将的做法……后来，是将军把叶凛上将带回联邦秘密处决的……不信……你可以自己问他……”
叶离猛地睁大了眼睛，冲上前去狠狠踢向他，伸出脚来踩住他的腿，俯下身来凶狠地等着他，胸腔中凝聚着怒火，但是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我哥哥在哪？”
“不知道，”柯雷玩味地看着他，对叶离的贴近没有一点防备，手无声无息探到身后，“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叶离刚想说点什么，就感觉到一把刀冰冷地穿透作战服，扎进了自己的腹部。
“哼，不自量力！”柯雷猛地挣脱了他的束缚，从地上站起，手中的刀泛着冷光，灼热的血顺着刀锋一滴滴落到地上，“将军都这样对你了，还这么不要脸地纠缠他！他不过把你当个玩物而已！”
叶离咬紧牙关，那一刀刺得他很深，血从腹部涌出，瞬间就将衣服浸湿。
“这是还你当初打在我腿上的那一枪！你大可以去和将军告状，看看他帮不帮你！”柯雷眼中透露着逼人的杀意，他握紧了刀，猛抬起手，又是一刀插进叶离身体，然而正当他想拔刀拔出的刹那，手腕却被叶离给扣住了。
叶离没有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用尽全部力气一扭，硬生生将他手腕给折断了，紧接着握着那只断手将自己身体里的刀抽出，朝着柯雷胸口捅去，一刀接着一刀，鲜红的血溅开来，原本俊美的面庞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映着他惨白无比的脸，让他看上去有如厉鬼一般骇人。
等叶离恢复意识的时候，柯雷已然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尸体，他维持着生命最后一刻震惊的眼神，嘴巴大张着，身上千疮百孔，三十余刀伤痕触目惊心。
汗珠混着鲜红的血滴落，叶离的面色捂住腹部忍痛在荒地上坐下，不堪重负般躺了下来，对着漫天星辰，眼神渐渐涣散了开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从军事学院毕业的那一天，他站在高高的表彰台上，一低头就能看见父亲和哥哥洋溢着赞赏的面庞，而那个男人作为军部名声最大的军官之一，和他站在同样的舞台之上，接纳最新被军团选上的毕业生。他接过艾诺伸出来的那只手，手心因为紧张满是汗珠，然后听见这个男人对他说：“恭喜通过考核加入烈焰军团。很荣幸你选择了我的军团。”
身体里有什么挣扎着，提醒着他，现在只是休息一下，他很快就会站起来的。
是仇恨，是不甘，缠绕着变成一腔执念，才支撑了他后来的这些年。
不知道过去多久，叶离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他艰难地坐起，给自己临时包扎了伤口，冷静地处理掉了身上的部分血迹和柯雷的尸体，去了和艾诺约定的地点。
烈焰军团的指挥室中，男人捧着一杯热咖啡独自立在窗边，脊背挺得笔直，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侧脸的线条刚毅冷硬，单薄的嘴唇轻抿着，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
“怎么才来？”仅凭借着空气中细微的动静，艾诺就察觉到他进来，头也没有回一下，声音冷酷得让人感到陌生和害怕。
“遇到一点麻烦，”叶离低下头来，难得说得含糊，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歉意，“抱歉，下次不会再犯。”
“没事，”艾诺走到桌旁坐下来，“兰斯洛特那里怎么样了？”
浓郁的咖啡味进入鼻腔，叶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杯子，没想到这个小动作却被艾诺捕捉到了。
“想喝吗？”艾诺笑了笑，将杯子递到他的面前，“还很热，给你暖暖身。”
叶离接过杯子，灼热的温度通过杯身传递到掌心，再流转入自己的血液。他见过这个男人最冷血的一面，明白他的冷酷无情下或许从来只有一颗对联邦的忠心。可是，他却总在不经意间对自己流露出关切和温柔，致命地动摇着他种种决心。
叶离捧着杯子，好似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杯里的咖啡浓香四溢，他却完全没有喝的心情。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杀了艾诺的副官，让他失去了最重要的臂膀。
刚念及此，叶离的手就轻轻颤抖起来，他倏地将杯子放下，强自镇定下来回答道：“已经抵达埃克塞尔星，很有可能会遇上不死军团的人，不过目前一切都按着您的计划进行，所有的□□我都已经让佣兵团提前布下。”
“你做得很好。”艾诺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却意外地没有问他有关两支军队意外的相遇，不知道是早有定夺还是刻意回避。
“这份文件记载了所有临时的战术调整，今天早上刚刚拿到，”尽管艾诺不问，叶离却仍旧免不了提到这件事，“由于意外遇到了烈焰军团的队伍，兰斯洛特对烈焰军团的埋伏可能有所察觉，接下来恐怕不会太好打。”
“好，辛苦你了，”艾诺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叶离一愣：“接下来，没有我的事了吗？”
艾诺的神色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你受伤了，需要休息。”
叶离怔怔看着他，心底涌现出一种无比心酸的感情来。是啊，他连作战服都已经被刺穿，身上又留下了许多擦不去的血迹，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如何能瞒得过一个嗅觉敏锐的哨兵？
艾诺的目光缓缓向下，最后落在了他的腹部上：“让军医看一下，受伤了不必强忍。”
“知道了。”叶离觉得眼睛有些湿润，望着咖啡，突然间心酸得想要落泪。
“还有事？”见他动也不动，艾诺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
“有……我哥哥的消息吗？”叶离握紧了拳头，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
“没有，”艾诺回答得干脆，“整个联邦都在找他。”
“只是这样吗？”叶离不甘心，追着问了一句。
“是，”艾诺点头，语气严肃起来，“现在别想太多，眼下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养伤，伤好之后，兰斯洛特那里还需要你去助力。”
“如果，你找到了他，会伤害他吗？”叶离忍不住问道。
艾诺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会听从军部的安排。”
叶离扣紧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青筋毕现：“我父亲的下落，你也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艾诺的神色瞬间就冰冷了下去，“叶凛上将的下落从来没有人能够知道。”
几个答案，让叶离如坠冰窟。
艾诺……你承诺过不会骗我的。
说到底，我们之间全无信任，余下的全是猜忌。
“你说过，不会骗我的，是吗？”叶离忽然苦笑。
“是，我不会骗你。”艾诺的语气坚定，就像是过去每一次承诺他时的样子，坚定得让他人无法去怀疑。
“……我知道了。”叶离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任何失落或是不满，只有深深的疲惫。
接下来的三天内，艾诺始终联络不上自己副官柯雷，却也没有怀疑过与叶离有关。
叶离用重金买通了佣兵团的那几个人，并让他们尽快帮忙寻找叶岚的下落。
叶离隐约察觉到艾诺的计划有变，艾诺却一点风声也没有和他透露过，一直放任着他在身边养伤，对于他提出先行去往兰斯洛特身边的事也未置可否，就好像不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一样。
直到行军当天，叶离才知道艾诺原来提前了出兵的时间。不需要确切的消息，叶离就已经猜到，想必先前意外相遇的两支队伍里是艾诺的军队占了上风。既然兰斯洛特已经对烈焰军团有所察觉，那么多半会考虑撤兵，艾诺的拖延只会给对方更对的脱逃时间，不如乘胜追击。
临行前，艾诺出于谨慎，和他做了最后的确认：“之前让你传达的消息，你都准确传达了吧？”
叶离的身体却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由自主避开脸，淡淡道：“传达了。”
艾诺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好。”
叶离抬起头来，想问清楚他接下来的计划，艾诺却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而他自己或许本就没开口的勇气。
“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