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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

    高中生终于同意和高敏俊说话了,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在外面的空地上,说什么要说那么长时间?女房东想去听又不好意思,撺掇着富二代帮她偷听一下。
    富二代道:“听了又怎么样?你还能开口阻止不成?”
    女房东脸一红,狡辩道:“我就是想听听。”
    她是真怕高中生走了,富二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跟我说真心话,这么多年养孩子,真没埋怨过?”
    女房东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呀,大少爷,生下来就千呼万唤的,没有小语之前,你以为我的日子又很好过吗?”
    从来都不是她养小语,而是两个人相互依靠。
    女房东心情很差,又觉得跟富二代说这个,他理解不了,心里一烦就想锤男人,她锤了面前的男人一拳,转身就走了。
    她一晚都无法平静,流泪到天明,脑子里全是这么多年的的点点滴滴,她为富二代的离开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万万没有想到先离开她的的竟然是小语。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语房间看他还在不在。
    他的房间没有人,床上干干净净。
    竟然不告而别,女房东脑子里轰隆一声。
    小白从卫生间出来,刚洗漱完,脸还湿漉漉的,看见女房东站在高中生的门口呆若木鸡,吓了一跳。
    “不是,”小白忙道:“他和他爸爸出去了,今天早上和我说的,好像是去钓鱼,很早就走了。”
    “……”女房东攥着门把手,气闷地想,昨天还不肯跟人说话呢,今天一大早就出去玩了,没立场的东西。
    她装着若无其事地道:“挺好的,钓呗。”
    一条鱼也钓不到才好呢。
    第七条鱼上钩的时候,高敏俊终于大着胆子跟高中生拉了句家常:“你们家里的人喜欢吃什么鱼啊?”
    高中生淡淡道:“都行。”
    “哦……那,咱们这都是草鱼和鲈鱼,草鱼拿来水煮,鲈鱼用来清蒸,你看怎么样?”
    “嗯。”
    已经钓了好几个小时了,高敏俊不仅肚子饿了,还累得不行,真不知道这个小子怎么那么有定力,小小年纪坐在这一动不动大半天。
    高敏俊道:“等咱们回了重庆,有很多水库可以给咱们钓。”
    高中生依旧淡淡地道:“我没说要去。”
    “是、是……”高敏俊讪笑道:“咱俩昨天不是说了那么多吗?爸爸不逼你,爸爸尊重你。”
    高中生像是没听见。
    高敏俊接着说:“该说的爸爸都说了,你不为爸爸着想,为你那个王姐姐着想,是不是?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你看,你这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恋爱、结婚,都要钱,爸爸愿意供你,你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人家小王姑娘,这么大了可还没对象,你为你王姐姐想想,人家不好意思说,你得懂点事。”
    高中生充耳不闻,手中的线一紧,一只鱼又扑腾着上了钩,他不说话,沉着劲慢慢地收线,那只鱼很大,挣扎得水纹荡了小半个池塘,血腥的颜色浅浅地融开,它挣不脱,逃不掉,水花越溅越高,纠缠着水草,翻腾着鱼鳍,高中生却丝毫不焦躁,专注地拉着,一点点消耗掉它的活力,最终,那条鱼到了网子里。
    高敏俊默默地盯了一会,止住了话头。
    回去的时候,高敏俊在中途停了车,问高中生喜欢酸菜鱼还是麻辣鱼,高中生说酸菜,他便跑去了超市。
    高中生坐在车的第二排,盯着车窗外,不一会儿,看见他拿了好几大包作料,兴高采烈地跑出来。
    “喏。”上车坐好后,高敏俊的脸还是兴奋的红扑扑,从前面转过来,递给他两根棒棒糖。
    他笑着搓搓手,道:“爸爸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香橙味,为了买糖还和邻居家小伟打架来着,你记不记得?”
    高中生迟缓地接过那两根黄橙橙的棒棒糖,凝视着,半晌,调开眼睛,撕开包装纸,塞到了嘴巴里。
    高敏俊瞧见他吃了,很快乐,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他说:“爸爸好久没给你买糖了,那时候……”
    “别说了。”
    “好、好,”高敏俊连忙开车,生怕惹了儿子不高兴,脸上仍是笑呵呵,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回家做酸菜鱼吃。等会儿啊,再给你姐姐带点小蛋糕什么的,她和你一样,都爱吃点小东西,我给她带那么多,她都吃了呢。”
    高敏俊当晚便帮忙杀了两条大的草鱼,他挺会下厨,一个人就收拾了大条大活鱼,厨房也没有弄脏,一点鱼腥味很快便被鲜辣的酸菜味掩盖,最后,他摘了围裙,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吃,你们吃,我回酒店做工作,不打扰你们。”
    一副深明大义、体贴入微的好爸爸模样,作家看了很是感动。
    富二代收起手机,双手抱胸,忽然笑道:“小语,你的户口是不是在江尧?”
    高中生说:“是。怎么了?”
    “没什么,”富二代耸耸肩膀:“突然想起来你要是跟你爸走,为了高考还得换户籍。”
    女房东假装没听见,伸长手夹青菜。
    高中生忽然有些如芒在背,他低着头,闷声强调:“我不走。”
    作家马上道:“为什么呀?”
    高中生烦躁又焦虑:“不为什么。”
    女房东抬起眼睛看着他,他还是低着头,甚至没有和女房东对视。
    女房东鼻子一酸,面前她爱吃的酸菜鱼无比碍眼。
    她笑了笑,像是和谁赌气似的轻松道:“就是呀,为什么不走呀,我看你和他相处挺融洽的呀。”
    高中生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盯着她。
    他崩着嘴,那眼神凶巴巴的,女房东心头好似打翻陈年烈醋,又酸又呛,不能说话,一说话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故意夹了好几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高中生放下筷子。
    他缓缓地道:“你想我走,是不是。”
    女房东为了不输,立刻点头:“不然呢?那可是你亲生父亲,人家都找上门了,我怎么能拦着,人家又有钱,要接你去过好日子呢。”
    由于强烈的惶恐和忧虑,她这话说的微妙极了,堪称阴阳怪气,远不是此刻本就敏感脆弱的高中生可以理解,他只能理解那句“不然呢”,和高敏俊的那句“她不好意思说,你可得懂点事”。
    高中生说:“我懂了。”
    说完,他饭也不吃了,哗啦一声站起来,筷子和碗都发脾气似的推得远远的,女房东一下子就想到了七年前那个举拳就揍的小哪吒,现在好了,小哪吒长大了,削骨还父了,人也不认了,女房东啪的一声拍桌:“还敢摔碗?反了你了?!有人给你当靠山了是不是!?”
    高中生听得更火了,拳头攥得死紧,蹬蹬蹬地冲上楼梯,砰的一声砸上门,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女房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滚落眼眶。
    富二代还在悠哉悠哉地吃鱼,倒是瞧见她哭了,才伸出手指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珠。
    他看热闹似地道:“可怜小语,外攘奸凶,内除国贼。”
    作家替高敏俊抱不平:“瞧你说的,人家是孩子亲爹,怎么能叫奸凶?”
    “我没说他是奸凶,”富二代挑出鱼刺,懒懒道:“我说你是国贼。”
    高敏俊再次来的时候,依旧是一大早便来了,他提了很多新鲜的蔬菜水果,看见高中生在门口擦自行车,在空地上便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菜,非常高兴地道:“我在卖水果的老陈那里买的!他说这些都很新鲜呢!”
    他和卖水果的都认识了,高敏俊已经在马戏区停留了将近半个月。
    高中生没理他,他也不恼,依旧好脾气地提着东西敲门,依旧敲了半天,依旧是作家给他开的门。
    他在里面呆了一会儿,中途,折出来问高中生有没有吃早餐,高中生说还没有,他便夸耀地从背后拿出一盒小笼包来。
    他说:“我就猜到你没有,快来吃,还是热的。”
    高中生喉咙动了动,看着晨光里这个两鬓微白的男人,男人的面容和记忆里身高体健的父亲微微有出入,但是肩膀还是很宽,个子也很高,赵茂就是因为他爸很高所以才长得高,赵茂经常说他爸爸肯定也很高。
    高中生没有一次回答过。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小笼包,打开来,里面已经淋上了一点醋,还浇了一点香油,是江尧本地喜欢的吃法。
    高中生正在找筷子,高敏俊已经蹲在他的身边,将一次性筷子掰开来,递到他的手边,高中生因为筷子看了他一眼,高敏俊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高敏俊一直瞧着他吃小笼包,瞧得他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让他走开,高敏俊忽然轻微地叹了口气,拿中年男人那种沙沙沉沉的声音小声道:“你妈妈生你的那天,早上吃的就是小笼包。”
    这是他来马戏区的半个月里,第一次提到高中生的母亲。
    高中生垂着眼帘盯着圆滚滚的小包子,在晨光的照耀下,白皮晶莹,能看见里面棕色的肉馅。
    高中生低声问:“她喜欢吃包子吗?”
    高敏俊笑了。
    他柔声说:“不喜欢,那天早上,没买到她喜欢吃的豆腐脑,还把我骂了一顿,医生叫她别动气,动气了,生出来的孩子不好看。”
    高敏俊蹲得腿脚有点发麻,将身边的儿子看来看去。
    他又嘿嘿地笑了:“谁知道,你长成个大小伙子了,鼻子高高的,眼睛圆圆的,和你妈妈一样俊俏。”
    他的语气自豪又满足,好像捡到了宝。
    高中生没再说话了,将十个小笼包吃得一干二净。
    高敏俊有点头疼似的道:“哎,吃这么多,不好养哦。”
    高中生颊上忽然一红,冷声道:“不用你养。”
    “哎,哎,”高敏俊不管怎样都附和,撑着墙站起来,捶捶腿,道:“我不养,小王姑娘也难养,我替小王姑娘说呢。这个自行车能不能借爸爸骑一骑?我腿都蹲麻了。”
    高中生道:“我刚擦干净。”
    “爸爸等会儿帮你擦。”
    谁知高敏俊压根不会骑自行车,在空地下,歪歪扭扭,还把女房东晾衣服的竹竿给撞倒了,自己也从车上摔了下来,四十来岁,摔得哎呦半天。
    高中生没办法,只好下去把他扶起来,没忍住说了一句:“真够笨重的。”
    高敏俊却显得异常开心,又兴致勃勃地跨上自行车,道:“是啊,爸爸年纪大了,不像你,正是青春年华的好小伙!来,小语教爸爸骑车。”
    高中生不高兴地躲开了:“你都这么大了,自行车还不会骑?”
    高敏俊说:“嘿,你忘了,你小时候骑自行车就是我教的呀!爸爸以前还是骑着自行车去你妈妈家接的亲!现在是爸爸年纪大了,生疏了!骑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高中生还是不愿意:“那你自己骑好了。”
    “这孩子,”高敏俊埋怨似的道:“小时候追在屁股后面要人教,要人抱,现在你大了,教一下爸爸就嫌烦了!你妈妈在,肯定骂你白眼狼!”
    说完,他像个小孩儿赌气似的,松开扶着高中生肩膀的手,又摇摇晃晃地骑起来,那一瞬间,他的背影好像真的和幼年深层的记忆重叠,自己追在这样一个背影后面,吵着爸爸爸爸,要他抱,要他教自己骑自行车,自己在奶奶家有一辆小自行车,儿童的,大红色,是上面某个哥哥不要的,他学会了,在院子里骑了一圈又一圈,沾得满轮子都是鸡屎。
    等高敏俊骑完一圈,晃回来,高中生还站在原地发愣。
    高敏俊问:“怎么啦?”
    “高声语,”高中生道:“我的名字,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高敏俊怔了一下,十分动容,看着儿子,眼底闪着泪花:“爸爸文化有限,那天,你的作家哥哥把我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这个大环境,就是天上人,让爸爸和你分开的,不是爸爸,不是别人,是这个‘天上人’。小语,爸爸不要你的原谅,爸爸只想求你的体谅,跟爸爸走,爸爸现在有钱,爸爸保证,你和姐姐,都会过得很好。”
    十七岁的少年,眼圈一下子就变得红彤彤的。
    高中生走的时候,背着他的书包,藏青色,里面装着他不多的随身物品,看上去轻飘飘的。他站在楼梯口,光线很漂亮,有点犹豫地回过头,就那么看上去,和他平时要去上学一样,几个小时后,就会饿着肚子回来。
    女房东露出笑容,朝他很夸张地招了招胳膊,眼睛亮得惊人。
    高中生小声说:“我走了。”
    女房东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朝他摆摆手。
    他还是不肯走,又看了看沉默着在走廊上站了一排的那三个人,企图能在他们脸上看见一点挽留的痕迹。
    富二代说:“常回家看看呗,又不远。”
    作家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现在交通很方便的,我查了,重庆到江尧有直达的高铁呢!”
    小白说:“平时还跟哥哥们打游戏。”
    高中生下意识又看了看女房东,女房东已经把脸别了过去,像是没在听他们讲话。
    她没有再批评他了。
    他走了,女房东也不会因为他老是打游戏生气了。
    高中生看着姐姐一动不动,像是站着就睡着了安静的背影,使劲揉了揉鼻子,有点委屈地又朝她喊了一句:“我走了。”
    她只要回头,说一声,小语,姐姐不想你走。
    女房东还是没回过头来,背对着他,洒脱地摇摇手。
    小白说:“一路顺风。”
    高中生上了父亲的汽车。
    高敏俊伸出手跟他们示意再见,又致谢,又致歉,好话说了一箩筐,踩了一脚油门,便带走了这个人。
    不到一分钟,汽车便顺利开出了下面的小空地,连尾气都消失在巷子里。
    他们三人都没说话,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渐渐落下的夕阳。
    富二代回头看了一眼女房东,她一定掉了眼泪,眼圈和脸都很红,双颊湿漉漉的。
    但是她却耸耸肩膀,鼻音浓重还假装不在乎却笑道:“晚上吃什么呀?敏俊西给了我好多钱,咱们晚上吃点好的!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好东西,我都给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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