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其实啊,女人这辈子是为自个儿活的,是义无反顾地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蒙眼儿过日子,还是奋不顾身地跟一个喜欢的人搭伙儿度岁月,全凭自个儿选择,选择什么那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什么。”
这些话是姑爸爸晌午在饭桌上私下里对她说的,当时姑丈就在对首坐着,老实憨厚的一人,被临成灌酒灌得半醉半醒,偶尔看向姑爸爸时才会眼含清明。
她不清楚两人故事当中的细节,或许荡气回肠如诗篇,或许平平淡淡如雨鸣,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只有他们二人参与也就足够了。
饭至中途,马佳芳可看了一圈人说奇怪,“瞧我这眼神儿,今儿怎么没瞧见临玉呢?”
老太太脸色微沉,“玉丫头你还不知道,从小就不爱跟人热闹,索性也就不勉强了,逼着她跟人亲近,人也难受。”
临玉就这性子,谁也拿她没辙。江氏道:“家里也没人为难她,就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罢了。湛湛都定亲了,她比湛湛还大个半岁呢,亲事上总说不成,没得把丫头给耽搁了。”
临成也操心妹子的婚事,说自己认识一江湖名医,专门针对疑难杂症,兴许能医治好临玉的六指症,话没说完就被马佳志辉揪着鼻头骂,“你小子脑子是不是被水给闷坏了,净装着不正经的玩应儿。”
临成不服气又把他初一晚上的窘态抖出来逗牙签子,一顿饭吃得打打闹闹,愁喜参半,正儿八经的年味儿。
第17章 相邂人犹
傍晚的时候,郝晔登门见礼,临走时老太太留他用饭,他客气推脱说,“晚上还得入门上轮值,改天一定承老太太的盛情。”
私情遇上公务总需让步,老太太不好再多做挽留。
湛湛出门送他,两人挨肩走在夜间,她有些别扭,“既然要来,怎么不提前先垫个话,我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郝晔侧过脸,拿肩头撞了撞她的,揶揄道:“年初二回娘家,今儿是“姑爷”节,我不该回家里么?”
湛湛也是醉了,“大老爷们儿家的,嘴上净爱占人便宜,真不害臊。”
郝晔握拳抵在唇前笑出声儿,“我皮糙肉厚的怕什么,今儿来主要还是想见你,只怕过个一两天的你就把我给忘了。”
听他嗓子里夹带得咳嗽,她有些着急,夜里顶着雪风在宫门上巡岗,铁打的身子估计也挺难熬的。
“这天上宫里当差不吃点儿热的怎么成?”她落他半个身,轻轻拉着他的袖肘往回牵,“到厨上好歹吃些什么再走罢,没得着凉。”
郝晔拦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不必,“有你这份儿心意,我光着膀子去上值也暖得慌,湛儿,你能替我操心,这比什么都管用。”
湛湛一方面担心他挨冻,另一方面又怕耽误他上值,取了了折中的法子说,“要不你先去上值,待会儿我下热饽饽(饺子),打发人送到你门上去。”
他说不劳她这么麻烦,她一再坚持,“别矫情,非要等病出个好歹来才知道冷热么?!昨儿我二伯那事儿,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她是个倔脾气,他还真辩不过她,“成成成,”他立在厨房门口跟她告别,“两口子之间还道什么谢,况且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对了,佥督大人他人呢?刚怎么没见着。”
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同样是帮忙,马佳志辉专门设宴答谢诚亲王,湛湛怕另外一方多心,只含糊道:“下午就出门请人吃酒去了,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回不来。”
还好他不再多问,遣遣手催她进屋,“外头冷,你也别扛着了,忙完赶紧回去。”
湛湛让他在外头等着,到厨上拎出一食盒给他,“今儿姑爸爸带家里的,我专门为你留的,先垫巴垫巴。”
他要打开来看被她制止了,“等会儿进宫趁着热再吃,这会儿千万别给放凉了,你最喜欢的豌豆黄,没什么稀罕的。”
门内奔涌而出的暖流燃得她眉眼霞灿,漂亮得像尊菩萨,郝晔感动坏了,她以前待他从未有过如此贴心的举动,如今两人处着,真有夫妻间的一些情味儿在了。
他接下食盒,又跟她缠磨了几句,拖到天黑才走,湛湛望着他身影融进夜色,方折身回到厨上,灶上的婆子仆妇们忙过饭间这段时辰,也都各自吃着去了,只剩下王大家的一人留守,听说她要煮饽饽忙过来帮忙。
湛湛拦下她说不用,“老太太那边一定还等着我回去,劳您的驾,帮我递个话,就说我在厨上吃,不过去跟大伙儿一起了。”
王大家的说:“那怎么成呢,活儿您尽管交给奴才,姑娘先回去罢。”
湛湛主要还是想自个儿亲手煮,移交给别人,岂不是破坏了这份心意,王大家的又劝说了一阵,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作罢,帮她把热水烧上就擦擦手出门去了。
没过多久,二房的丫鬟绮烟匆忙奔进门里来讨热水,“怎么就姑娘一个人在呢?!”
湛湛不及跟她解释,忙问出什么事儿了,绮烟道:“老爷喝得烂醉,刚打外头回来,坐在书房里起不来身,奴才先泡杯浓茶让老爷醒醒酒。”
马佳志辉因为官场上的来往,时常醉酒晕着头回家,不是什么大事儿,湛湛放下心,把刚烧开的热水让她沏了一壶,又往锅里添了瓢凉水。
绮烟道过谢忙去了,她往膛炉里加了炭柴,等水再次烧开,便把篦笼里存放的饽饽挑了个大的下进锅里。
一个人的时候最自在,湛湛边忙活,边慢声哼着小曲儿,“细砑霜肤薄,弯环未曲包......”
刚唱了个开头,听见门外有人踩着步子上阶,湛湛以为是王大家的,扬起声儿随口就问:“您回来了?老太太他们都吃上没呢?知不知道我二伯他人回来了?”
一连几声问,都没有回复,似乎又没了响动,湛湛察觉出不对劲,抬头见侧身的窗花格上清晰映出一只人影儿,她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
门口一人负手而立,门框的格局窄小,更显得他沈腰身颀,夜色在他眉间铺陈,清朗无尘。
湛湛脑海里翻涌过无数过往,最终跟眼前他曾经留下的痕迹重叠。
此去经年,相邂人犹在,原来时光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愣回神儿,赶紧扎下腰给人请安,“奴才见过王爷,王爷您吉祥。外头冷,您且进屋歇着罢。”
诚亲王也不摆谱,披着一身寒气跨入门内,眼前这人儿很有眼色,他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搭下眼抿了口,帽帷上的兽镶毛逐渐被茶雾浸润出一层光泽。
厨房除了扯闲斗嘴,还真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场所,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湛湛搬来个椅子,拿手绢儿扫了扫请他入座,推想他是跟他二伯一道回来的,只是不明白怎么拐到她这儿了。
即便是故人相见,但先前也不是什么熟人,再加上对方的身份地位在那摆着,湛湛本能上有些怵怕他,更别提主动开口跟他搭腔了。
诚亲王似乎没觉得不自在,人就那么安稳坐着,骨子里仿佛是金玉的质地,即便置在角落里,不争眼,不蒙尘,名贵得不经意。
这下气氛就很尴尬了,直到锅里的热水烧沸,他才开口说话,四处蒸腾弥漫的热气中,他眼神看起来有些惺忪,“刚那曲子唱挺好的,怎么不连着一起唱完?”
什么曲子?见她木愣愣的,眼窝里火光波动流转,允颀拘起眼打量她,降下声道:“别装糊涂,你接着给唱完,我喜欢听。”
第18章 风花雪月
湛湛心说这是哪门子道理,见他敲起腿,垮下身架子,她探着头小心问道:“王爷您没喝醉罢?”
他垂下眼,茶鳞他的眸子里朦胧泛出波光,他不说话,湛湛权当是默认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敢情是撒酒疯来着,看来这人酒品不大好,挺矜贵一人,居然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王爷?”她试探着问,“奴才叫人送您回府上罢?”
人拨着茶盖子说行,“你接着唱,唱完我就回去。”
见人还闹不消停,湛湛试图跟他讲道理,“这事儿奴才不能依着您的意思胡来,奴才也是有尊严的,不能因着您的喜好,奴才就得成全。”
允颀长这么大,头回碰见有人敢跟他顶话的,上次也是,这人有血性,喜赖有胆子表述,不一味地委曲求全。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他是喝了点,但没她预估的那么大,兴许是酒气烧脑的缘故,他生平头一回变得这么无赖,看她的样子,纤腰高垮的,个头儿长高了不少,额眼生得四衬,声气儿也足,太后应该会喜欢她这样的舒展大方。
世道荒唐,不知什么时候起事情就偏离了先前的轨迹,娶她也许是对她一辈子的亏欠,不过皇图局势只教会他心肠麻木,亲手截断她鲜艳火炽的命途,愧疚谈不上,只余下三两同情可惜。
湛湛正琢磨着怎么打发他回去,倏地听他提喉接着她刚才的曲子轻唱起来,
“......
拈花生指上
斗角簇眉梢
......”
她一讶,见他端着茶盅回眼看过来,身后的窗口中,一盏偃月高挂,月光浇头,他微转着下颌,眼尾溢出淡淡的光,嗓音清冷,咿呀婉转。
“......
轻似月钩样
白如云子抄
......”
京城的爷们儿唱戏捧角儿是一绝,逢红白喜丧,做寿年节,动辄就拉茬儿举办堂会,人人摆个身段都能来上一段儿,湛湛戏听得多,不得不承认他声口儿很妙,反串的是女腔,却没有一丝冲突,换做其他人,男相女唱,不扮上妆容,样子八成惨不忍睹。
他不一样,唱腔跟他的姿态很搭,风度翩翩又不失柔媚委婉,不过是一首关于热饽饽的民谣,脱去浮层的颜色脂粉,也直把风花雪月唱进了骨子里。
她看不透这个人,这跟他先前的出入太大了,事后多年,每每回想起这个月夜,他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在她命途里打上了烙印,至此从未曾再磨灭。
一曲作罢,湛湛不知做何反应,总不好教人冷场,由衷蹲个身赞叹,“王爷唱的真好,奴才可远远不胜您。”
他提唇打了个嗤,“不敢当,唱的再好也没你龛儿大,请着都不动,真把自个儿当角儿了,什么臭脾气,唱个曲儿就是看轻你了?”
湛湛被他训得脸红脖子粗,连连欠着身陪不是,“王爷教训得是,是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王爷了,王爷您见谅。”
瞧他臭着脸色还没有缓和,又巴巴为人添了杯水,“王爷消消气儿,您要是想听人唱曲儿,外头随便找个地方打一茶围,请人店里的姐儿弹唱岂不是更自在,何至于捧奴才的面儿,是奴才小心眼儿会错您的意了。”
诚亲王听着手一顿,眼眸微缩起框住她,冷下声诘问:“你刚说什么?”
打茶围说的是多人逛妓/院,拉妓子陪着喝茶,饮酒或者弹唱,以此来助兴儿,京城里有钱有权的主儿都爱这么消遣,听人说诚亲王还没有纳福晋,即便有了家室,该玩儿女人的主儿还不是照玩儿,用爷们儿们自个儿的好听话来说,都是应酬。呵呵。
湛湛没想过他能是个例外,不过听人口气,诚亲王私下里似乎没这个嗜好。
似乎把人给得罪彻底了,他冷冷落下茶盅起身朝她踱过来,湛湛慌忙趋着步子后退,后腰撞到灶台才止住,他把她困在灶旁的旮旯里,降下视线问:“你是这么瞧我的?”
她抬起头差点撞上他胸前的龙头绣,忙向后趔着身子,胳膊撑在灶台上,昂起脸儿磕磕绊绊地道:“不,不......奴才跟您开玩笑呐,您千万别当真......”
“姑娘家的,没个规矩,往后不能再说这种浑话,听见没有?!”
湛湛吓得一抖肩,自觉方那些话说得确实有些越界,忙点了点头应是,他敛下目光在她眼前停留了一阵不再追究,欺下身过来,她抖了大激灵,头发根全直刺挠的慌,攥着手缩进墙角。
他几不可闻地哼笑了声,抬手打开她身后的锅盖,越着她肩头看向内,“倒是个有良心的,知恩图报,拿饽饽谢人家,打算拿什么谢我?”
湛湛险些被这话给噎一跟头,合着他一早都在了,“王爷,”她低下头呐呐道,“您这行径可不光彩,您身份贵重,挺大个爷,怎么好意思听人壁角呢?”说完忙补上一句,“奴才说的都是实话,您不喜勿喷。”
锅里的热气升腾逐渐隔开两人,诚亲王嘴角抽了一下就埋没在雾气中,湛湛偷觑一眼,突然不觉着堵心了,怎么的,只兴他教训她,就不容她回敬吗?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不能耐我若何的样子。
允颀拨开云雾,露出她的眉山眼梢,这人其实只是嘴上威风,一见他板脸就低头示弱,脸模子一侧红红的,像也是喝醉了。
他微哂道:“穷嚼理儿,跟个撅巴棍子似的,没规没矩,家里面没人教么。”
这话可撅到痛处去了,骂她泼皮没教养也就罢了,连带骂她家里人最教她难受,小时候她阿玛也时常教她读书认字,后来人没了再谈什么都是虚妄。
她转过身,闭着眼抽气儿降火,可还是没忍住,泪珠子直往锅里掉,她忙抬手擦干净,把热饽饽捞出锅,一面问:“王爷您吃吗?其余的奴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谢您的。”
湛湛有个习惯,使起小性儿能跟人拌嘴,委屈向来只圈在心里,她不是个哭天抹泪儿的性子,他鄙夷她,横竖过后一别两宽,各自不相干,没什么要紧。
心里多想,手上不留神出了岔子,一个饽饽没能捞起来,突地从拎勺里漏出来落进锅里,迸起的沸水热辣辣溅了她一手背。
第19章 华蟒花翅
湛湛倒抽一口冷气儿,扔下勺奔到水缸前,刚探出手,水面上映出一人的影子,他一把捉起她的腕子拉她回身,皱起眉头问:“干嘛使的!?”
她疼得龇牙咧嘴,“奴才烧得慌......”活落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活该你的,冒冒失失的,是不是傻?烫着了能这么败火吗?是不是想留疤?!”
她被他数落的眼皮子上下直扑闪,像两张垂死挣扎的蛾翅,没几下就被大雨滂沱打蔫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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