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宋戈听了立马弹起脑袋,“头儿,您不会是打算跟他谈买卖罢?”
    郝晔看向马佳志辉,肃下声道:“叔儿,这事得由您自个儿拿主意,不过侄儿劝您一句,眼下不是讲究面子的时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顶过眼前这阵子再谈其他的不迟。”
    马佳志辉早被逼急眼了,攥着湿漉漉的汗巾,抖了抖下巴点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今儿若因为这事儿栽了,活该我认了。”
    大难当头,人就越容易吓唬自己,府上一大家子人口,上有老下有小,全需倚仗自个儿,有个哥哥在云贵任职,政务上或多或少跟三位野心勃勃的藩王搭界儿,一年除了几封书信报平安,也见不得能帮衬多少,越想越怕,脑子里完全不受指引,大年下的丢命,老天爷可真够厚待他的。
    门上人越来越少,只剩下零星几个大臣相继入内,正急着,宋戈跟另外一人一前一后从边门出来下了丹墀。
    内务府七司总管,个个儿都是肥差,来的是营造司总管阮裕,恭恭敬敬到俩人眼前一哈腰,开门见山地笑问:“听宋大人说,佥督大人遇到急茬儿了?”
    郝晔截住话头淡笑,“这么些时日不见,阮总管身子骨儿又棒实了。”
    阮裕生得矮胖,帽顶子都遮不住一张肥脸,平时没少遭人取笑,都习惯了,因此也不怎么介意,拜拜手笑得颇有深意,“托各位大人的福,不然还真养不活这一身肥肉。”
    郝晔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走到他错肩的位置,压下声问:“怎么着?有还是没有?”
    阮裕油油腻腻一笑,“瞧您这话说的,没有奴才哪儿还有脸出来见您。”说完,带起几人又往丹墀一侧避了避,从马蹄袖下头摘下一物递到马佳志辉跟前询问,“大人仔细瞧瞧,这件能不能配得上您那顶戴?”
    马佳志辉接下来凑近了看,都察院佥督是正四品的官衔儿,按制需用青金石做项珠,他手里这只,足有一人眼珠子大小,成色比他丢的那个只上不下。
    大邧的官服,朝廷只规定制式,一应佩戴由大臣们私下里置办,有钱穿得体面,没钱戴得寒酸,这种现象不光在民间才会出现,在官场上的体现更为明显。
    于是个人之间,比如朝珠,朝带,翎子的质量成色参差不齐,真是家里穷掉底儿的,也有拿假饰物以滥充好的个别人等,不细看谁知道你戴的是金玉珊瑚,还是塑料疙瘩。
    所谓官派样官派儿,面子活首先得做足了才成,这么一来纵容的就是内务府成群见钱眼开的太监,凡是品级略高,能跟朝臣们搭上腔儿的,手头备着全套的朝服佩戴,基本上都是从宫外采购,偷渡进宫里的,为的就是应付类似于今儿晚上的形景儿,当然太监们不能白帮忙,缺什么拿钱买什么,没有什么问题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用金子。
    大臣们其实私下里都纵容这种行径,谁能准保明天不出意外?马佳志辉从前鄙夷,现下倒了霉运,心思彻底颠了个个儿,不自在地低咳了几声道:“这个就成,你赶紧给个价,我这着急入宫。”
    阮裕鼻头一吸溜,笑呵呵地伸了俩指头,“念及佥督大人是初犯,头回买卖,奴才二百两卖您个人情。”
    马佳志辉瞪着眼冷笑,“二百俩宫外头拉一车,宰人也得有个分寸,玩儿什么这是!”
    阮裕只是笑,“大人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就这一颗珠子,奴才每天也得花费功夫擦拭养护,更别提跑腿儿的力气了,从宫外头捡块儿石头,入了咱们大内也是宝贝,”说着往门内拜了拜手,“谁叫咱们占尽天时地利,沾了皇天万岁的福气呐。”
    几人顺着他的手势一看,门上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了,马佳志辉掏出怀表一看,指针差一格指向戌时,再拖延下去,就得让皇帝在养心殿专门候着他一人了。
    郝晔握了握刀柄道:“你再让让,侍卫处平时跟你们营造司没什么不对付,都是熟人,好讲价。”
    阮裕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摆着两手说,“您就是刀价奴才脖子上,它还是这价钱,昨儿某位军机重臣腰带板崩了,奴才就不告诉您是谁了,”说着把两手指头都竖得直直的,“奴才要了这么多,最后人给得也是这个价,不成您找别人去,碰着比奴才这价给得还低的,回头奴才赔您双倍!”
    威胁不顶用,只有妥协,马佳志辉着急赶时间,越急手上越不听使唤,浑身上下搜罗了个遍,也没抠出一分银子,黑着脸道:“这项珠先借我使使,二百两,明儿就给你还给上。”
    太监穷抠儿,都是死脑筋,就怕人赖账,阮裕大摇其头,“抱歉了大人,咱们这儿不兴赊账。”
    马佳志辉气急,蹬着腿要去踹他的屁股,郝晔赶紧拦下,让宋戈拽着他往门那边走,“叔儿,您别急,这事我帮您照应。,我替您出。”
    偏人发了邪火,就是拦不住,横竖嘴里嚷着要教训那狗奴才。
    正拉扯着,身后传来一声质问,“在乾清门前滋衅闹事,谁给你们的胆子?”
    声调不高,却极有分量,像沧河下的一丛暗流,冲撞在偌大的宫门前,回音不绝。
    循声望去,一人踏破积雪琼玉走近,斗篷张着翅向一侧翻滚,压下周遭所有的嘈杂错乱。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救场来了
    第15章 大起大落
    自从诚亲王入了军机,频繁被内廷召见,跟侍卫处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隔远行礼的行礼,问候的问候。
    马佳志辉心想完了,噩运一桩连一桩,一会儿不消停,衣衫不整找内务府太监违禁交易佩戴也就罢了,居然在皇帝门脸前头撒起野来了,两宗罪加在一起算,脖子上砍两刀也难抵的业障。
    其实这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诚亲王那头,只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认真纠他的细,不是没有脱罪的可能。
    坊间关于诚亲王的传闻很多,几乎没有差评,弱冠之年拿下西北的军功,稳定蒙藏局势,御政的手段朝中能与之比肩而立的臣工寥寥无几。
    军机处身为天子近臣地位特殊,班房就设于隆宗门内,而都察院的位置在宫外韩家潭那块地方,如果不是宫里召见,两处衙门八竿子打不着。
    临逢国家大事,都察院有二品高官左右都御史出面参与接洽,这样的人物,像马佳志辉目前的官阶,平日里一般接触不到,先前更是没什么来往,如今指望人家能网开一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硬着头皮上前行礼,诚亲王神情淡淡的,半边脸沐在夜色里,模样甚显年轻,眼神微敛着,映出大殿门前的光火,摆了摆手叫起。
    郝晔瞧他那样子,胸里直闷火,这个x装得我给你满分,可能因为湛湛,他直觉上莫名对他生出一股敌意,男人靠近血亲以外的女人,没有所谓的单纯动机,唯有不纯的目的。
    爷们儿对待喜欢的姑娘,占有欲是其中十分显著的一个特征,不过眼下明显不是告诫对方,划清领地的时候。
    郝晔识大局,膈应归膈应,公私必须拎得清,上前比个手迎人往前,虚一笑道:“天黑,三爷看花眼了,人两位大人铁磁,正闹着玩儿,没您说得那么严重。”
    他这一开腔,阮裕也胡乱抹着满脸的肥油赔罪,“三爷言重了,您还不知道奴才嘛,借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在乾清门外头捣乱啊!”
    马佳志辉随众,也凑了个胆子说:“这事确实是奴才们不像话,扰乱了门上的秩序,奴才们本是无心之过,还请王爷多担待。”
    听这话,诚亲王慢慢顿下步子,立在丹墀前回过身,仍是不经意的样子,浅淡瞥了他一眼。
    马佳志辉一怵,忙敛衽垂肃下去,其实他们刚那话蒙谁呐,糊弄瞎子也不能这么没品,其实也就是递个台阶给自己下,管不管用,就看这位爷高不高兴圆他们的面子。
    下头俩人敛声屏气等着他示下,诚亲王惜字如金,开口话不多,只一句,“你跟湛湛是什么关系?”
    马佳志辉没听真似的,愣头跟身旁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憋出答案,“回,回王爷,那是奴才侄女。”
    诚亲王略微颔首,垂眼缓缓收束着袖口,转了话头问:“阮裕,昨儿出门,我听庄亲王说内务府有个狗奴才盛发了,韩家胡同里头置了一新宅,跟他做了对门邻居,有这回事儿没有?”
    那狗奴才骂得就是他,阮裕惊得上下牙床子直打架,笑得比哭还难看,“还有这事儿呢......庄亲王上了年纪,别是记差从前的旧事儿了,老人家都这样,丢不开过往,就爱跟人念叨......”
    诚亲王微哂,“满脑子敲诈勒索的坏算计,有胆子让诸位臣工为你凑份子置办新宅,怎么没胆子认了?怎么着,用不用我也跟着随一份?”
    阮裕一听,虽然话里存着怒,追究的意思却不大,提溜的一颗心收回肚子里,立马换上笑脸拍马屁:“哎呦!三爷这可就冤枉奴才了,奴才见天儿闹饥荒,吃了上顿没下顿,改天再断炊,还请三爷赏奴才些吃食,接个短儿......”
    诚亲王慢慢一扬手,叫停他的话道:“别跟我叫好听的,回头我再收拾你,先说眼下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阮裕这才闹明白,合着兜这么大个圈子,又是挑他的礼,又是接他的短儿,是为了替另外一人开脱。
    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哪个是简单的?虽然方才那话听上去含糊,不过大概也能猜个明白,诚亲王似乎跟人家那侄女交情匪浅的样子,如今这世道,屁大点干系都能拿来讲情面,他这头还有什么戏可唱的!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阮裕做样抽着耳刮子致歉,“早知道您跟三爷是旧识,奴才哪儿还敢跟您叫份儿啊,东西大人尽管留下,权当给您赔不是了。”
    马佳志辉还愣着,被他这一叫叫回神来,理了理衣襟,摆明和解的态度,“这倒不用,东西我先收下,过后按先前讲好的来。”随即又对诚亲王躬了躬身子,“这事还多亏王爷出面解决,不然奴才就是自封死路,王爷您受累。”
    诚亲王掖了掖斗篷说不必:“往后需要打交道的时候长了,大人也不必过多客气。”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总感觉有什么深意似的,马佳志辉心说糊涂,面上口口声声应着是。
    郝晔隐隐察觉出不寻常的气氛,按理说即便诚亲王跟湛湛相识,也没必要出手替马佳志辉解围,事情不大对头,脑子里零星划过几道灵光,却总抓不住要害。
    他对脸视向他,对方也向他看过来,还未来得及追究,西一长街上隐约传来太监们扯着嗓子报时的呼声:“戌时,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
    宋戈赶紧提个醒说:“各位麻烦往里面请,切勿让皇上跟诸位大臣们等急了。”
    这时都才想起正事,宫里定在戌时召见臣工,照皇帝守时准点的习性,此时必然已经误了时辰,让皇帝眼巴干等着,料想待会的情形会很难过,马佳志辉头皮一阵挨一阵的发麻。
    匆匆忙忙奔往养心殿,皇帝居然还未到,一打听,原来是宫里头见喜了,有位小主被验出喜脉,皇帝一时高兴,在后宫多滞留了一些时候,后头再进殿时,脸上难掩喜色,顺利处理完政务,还御书一“福”字,面赐大臣以表同贺,不偏不倚,点了马佳志辉的名头。
    “前年长芦巡盐大臣傅兴,在职期间很有作为,是你为朕举荐的,今年朕照旧启用他,望其不负朕的倚重。”
    一晚上心情经历大起大落,马佳志辉散朝回家,刚下了轿子,就腿脚抽搐瘫倒在地上,掺都掺不起来。
    第16章 三两叮咛
    这家里的爷们儿一倒,似垮了天,一家人急得人仰马翻,喂药的喂药,请大夫的请大夫,除夕夜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还未来得及守岁,熬眼儿就到了鸡叫天明。
    照大邧的节令风俗,大年初一有走亲访友的习性,门街上热热闹闹响着炮仗,搁家里却十分不应景,一家子愁云惨淡,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支应。
    临到傍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马佳志辉方有缓解的迹象,不过整个人像霜打的茄瓜,从炕上挣起来,颓坐着直打喷嚏。
    老太太看不下去,发话让他重回去歇着,他拿汗巾擤着鼻子说不用:“您不也听大夫说了吗,不过受了点凉气,没什么大碍,哪就那么娇嫩了。”
    临成瞧他爹嘴硬,忍了没忍住,取笑说:“得了罢您,昨儿晚上挺炕上,大眼犄角都开了,差点没把我吓趴下,人大夫原话是说您受惊过度,哪儿是什么着了风寒?昨儿晚上怎么回来的,还记得清吗您?”
    怎么回来的,他还真忘了,昨晚委实受了惊吓,记忆混沌,勉强能拼凑出一些,不过先前发生的事情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本身就觉得晕在自个儿家门口这事怪跌份儿的,回头又被亲儿子打脸,真是够憋屈的。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他唬着脸吆喝,“是不是成心咒我?你爹我翘辫子了,看你小子能落着什么好?”
    这爷俩嘴都欠,老太太不爱听,叫停说:“行了!大年下的,互相这么损着有意思吗?临成,你爹不容易,甭跟他叫碴贝儿。”
    临成乖乖受训,忙换了副正经样子,对他爹比个大拇哥说:“昨晚上是人郝晔送您回来的,您那事迹我们都听说了,您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危难都能化解。”
    话落马佳志辉立马脱了鞋丢甩过去封他的嘴,无心再理会他,这边仔细回忆着说:“......主要还是有贵人相帮,若不是诚亲王,我这会儿保不齐真下地听蝲蝲蛄叫唤去了......”说着看向湛湛,“对了,人还提起湛丫头来着。”
    这倒是个新闻,众人都觉着不可思议,湛湛微讶,下意识抚了抚腕间的蓝晶手串,她对诚亲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前,心高气傲一人,她几乎要把他从记忆中剔除了,不成想人居然还能记得她。
    她晕晕乎乎看向廖氏,“大概还是瞧在我外祖的面子上罢?我哪儿能跟人攀上交情呢?”
    这样一解释,似乎是这个原因,以湛湛的资历,还不足以蹭对方的人情。
    一家人想通,遂也不放在心上,只说是该找个时机好好谢谢这位王爷才是。
    马佳志辉正为这事犯难,“说不定人诚亲王就是顺手灭个火罢了,这点小事也值当人家放在心上的?就怕咱们这头大张旗鼓乱答谢,烦着人家王爷。”
    “瞧你这心界儿,”老太太道:“亏得还是四品廷臣呢,什么表示都没有,那才叫失礼,表面上的这些章程,还用得着谁再教你吗?”
    二太太江氏也和声劝他,“我赞同老太太的话,咱们这头不吭不响的,反倒容易教人觉得不尊重。”
    这么想想也是,有来有回方成敬意,何况人家肯愿意帮他本身就是看在外人的面子上,真是脑子惊糊涂,拐岔道了,险些又失了礼数。
    “得嘞,”他指示临成把鞋摆过来,撒上就往外走,“我这就叫人上外头订一桌席面,隔天再请几位大臣作陪,给人答谢去。”
    等他出去,话头又转到别的地方,明天初二,廖氏要回房山娘家省亲,老太太叮嘱她路上小心,湛湛因口头上已经跟郝家订下婚约,严格来说她目前就在娘家,不方便再跟过去。
    廖氏对她也有话要交代,“明儿你姑爸爸(姑姑,姑母)回家,替我跟她问声好,这几天家里正忙,你多帮着照应些。”
    湛湛点头说明白,又陪老太太聊了会天方随众人散了。
    次日一大早,前脚刚送走廖氏,后脚湛湛的姑爸爸马佳芳可就到了。
    姑爸爸是做糕点生意的,自然这类吃食不会少拿,跟她姑丈两人满满当当带了一马车过来,京城著名的风味,什么“大八件”,“小八件”,“京八件”的,都搜罗齐全了。
    都说侄女跟姑爸爸最近,人一进屋就拉着湛湛上下打量,“一阵子没见,湛丫头出落的可真漂亮,真是便宜郝晔那小子了,大了反而不常上我那铺子里玩了,怪让人心里头惦记的。令姐儿跟函哥儿也经常念叨姐姐呐!”
    令姐儿,函哥是她那对龙凤胎宝贝,老太太一手搂了一个,笑道:“你倒是大方,让人常去,不把你吃穷了才怪。”
    马佳芳可倚在她身旁坐下,撒娇似的说:“吃穷了才好,赶明儿我关了铺子,回家做姑奶奶,再让您养着我。”
    老太太拿手点着她笑骂,“真真儿是个癞皮狗,多大的人了,当着一屋小辈人,没脸没臊的,也不怕人笑话。”
    马佳芳可理直气壮,“我瞧瞧谁敢,今儿就别吃我们家点心!”
    在场人听了这话都随着笑,笑中不乏些许人的艳羡,湛湛突然想起曾经她跟临成的一次对话,话中临成说家里人其实就姑爸爸活的最明白,最快活,她当时还不大懂,现下似乎能隐约体会出其中的一些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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