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颜青竹缓缓喘着气,忙又解释道:“幼蝉姑娘,我绝不是与你置气。可是有什么事,叫你误会了?”
    李幼蝉追打颜青竹时动作太大,小灯笼被晃得熄灭了,她一生气,索性把灯笼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误会?误会什么?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认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颜青竹叹了口气,眼神里甚是无辜,甚是迷惑,这让李幼蝉见了越发难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镇上卖六十文一把的花伞,在村里也至少要卖四十文的,却白白送了我。这不是待我不同吗?”李幼蝉虽是问话,其实语气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颜青竹一怔,想起事情发生的原委,实话道:“那把伞……那把伞是晚上赶工做的,屋里暗,我把伞面贴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见。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来看上了那把伞,说是花色画得朦胧,合你心意……其实那是因为贴反了。我想着这种残品收你钱不合适,才说的你若喜欢,拿走便是。并……并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蝉想不到他这么说,让她有些下不来台,瞪大了眼睛气道:“那人家后来又去你那里选伞,见你做了十多把伞,伞面上都画的竹子图案,每把伞的竹子上还画一只蝉的。这不就是青竹与幼蝉的意思吗?你……你别又不承认了!”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若冲她发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当下只能苦笑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个图案叫做‘瑞竹蝉鸣’,竹子寓意节节高升,蝉鸣便可寓金榜题名,想升官发财的人,或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最喜欢这种图案。我画这个图案,是迎合当下风气,这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吗?”
    李幼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身子轻颤起来,眼神呆呆的,过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颜青竹看过来,语声也再无刚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飘出几个句子来,“那上个月人家让你做把伞送到我家来,要红的伞面,上面画两只相思鸟,又要紫竹做伞柄,刻镂空的鸳鸯戏水图,还要红漆木作伞顶,包个绣了‘喜’字的红纱。人家听镇上的姐姐说,大富人家收彩礼,都有这种贵重的伞呢。这种伞又贵又耗功夫,你若对人家没意思,干嘛要答应下呢,难道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吗?还跟我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人家以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伞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里知道?原来让我做好伞送上门竟是提亲的意思。当时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伞,我做了给你,少收些钱也无妨,可你要求的这把伞,工序太过繁复,雕花绣字还要另请师傅。到时候若收你便宜,那对自己而言近乎亏本,若是收得赚了,又怕一个村里不好相处,这才推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实是推脱的意思,没想到竟被误会至此。”
    颜青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欲说得太过直白,以免伤了她面子,只道:“幼蝉姑娘,我这人木鱼脑袋,当时确实不懂什么意思。叫你误会,实在有愧。”
    ☆、第11章
    李幼蝉往腰间掏出一方绣帕,轻拭着面上的泪珠,又试探般问道:“那就当你是不知道吧……可现下你知道了,又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颜青竹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
    “我……我一个穷伞匠,无田无地,谁若跟了我,只怕一辈子过苦日子,我又怎能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若要不结仇怨地拒绝人家,只好贬低自己了,这个道理颜青竹明白。
    李幼蝉拽紧了拳头,一方绣帕被捏成了烂泥一般,眼皮一翻,狠声道:“那从头到尾便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当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好你个不识趣的窝囊废,你就做一辈子穷伞匠吧!”
    李幼蝉推开篱笆,提步便往回走去。
    “幼蝉姑娘,等等!”颜青竹叫住她。
    李幼蝉方又停下,回过头来,悠悠地望着他,“你还有何话说?”他若后悔了,我也不能再软了态度,非得让他求我不可。李幼蝉如是想着。
    颜青竹拾起地上那个小灯笼,抖了抖灰,朝李幼蝉道:“你灯笼忘拿了,天黑了,你还是把灯笼带上吧,我给你点燃了它。”
    李幼蝉彻底黑了脸,再无半分留恋,提步便跑,再没有了刚才迎风摆柳般的袅娜姿态,恍若一只受伤的兔子仓皇出逃,一袭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颜青竹愣怔片刻,提了灯笼追出去。到底是夜深人静的时分,她一个女子若是出了什么事,颜青竹到底是不安心的。
    颜青竹只追在李幼蝉二十步开外,见她悄悄然推了门回家,看看手中那盏灯笼,觉得放在自己这边总不合适,便将灯笼插在了李家院子的屋檐下,方才叹了口气,独自返回。
    阿媛已在窗前看完这从头到尾的一幕,这时方拉好窗帘重新回到床上。刚开始李幼蝉还压着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声嘶力竭,似乎忘了对面还有自己的存在,阿媛便将整个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了。
    原来青竹哥并不喜欢李幼蝉,阿媛拉了拉被角,觉得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
    又想到李幼蝉,却觉得她有些可怜又可爱。这人虽是自视甚高,但毕竟她家里是村中富户,人又长得好看,自是有资本自傲的人。想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年纪还未出嫁,必是家中父母十分宠爱,自己也挑挑拣拣。
    她不愿接受原本的安排,而是想自己寻一个合心意的,可见得她也是颇有勇气的。虽然相中的人并未看中她,但到底是努力过了。
    大华朝的律法中,男女婚姻的自由度比之前朝大有提高,良籍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可自行婚配。除了不适龄和有婚约等情况,父母并不能横加约束。
    可律法规定是一方面,实际执行又是另一方面。在民间,上自世家富户,下至平民百姓,父母之命的婚姻仍旧是十分盛行的。
    阿媛见着李幼蝉的行为语言是有些可笑,但这可笑中倒也有令人钦佩的地方。显然李幼蝉自己是个有些想法的人,而她家里人大抵也是尊重她的,否则她这种敢于将自己情感私相授受的精神,连萌芽也未必有了。
    便是这种敢于争取的态度,在世家女子中也少有。阿媛在梅吟诗社见过许多娘子,她们中,自然有程娘子那般面容温柔,心中却似潇洒落拓大丈夫一般的人,但更多附庸而来的世家女子,却未能如程娘子一般。她们会写春情满满的诗作,却未必敢真正去找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到得嫁龄,多数也是按家中的安排找了个门当户对的郎君。那个当初在她们诗作中或仗剑或吟诗的翩翩少年,大抵便是个美丽的梦罢了。
    世家女子大多还是循规蹈矩,反而不如李幼蝉这个自作多情的村姑来得真切。
    阿媛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有些矛盾。颜青竹不喜欢李幼蝉,她觉得好似有点莫名安心的感觉,而李幼蝉富有勇气的行为她又觉得难得,为她不能得到所爱感到可惜。
    转而又想,那青竹哥为何不喜欢李幼蝉?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啊。难道就因为不愿意学耕地,不乐得人家瞧不起他这个伞匠?
    慢慢地,脑海中又想到了宋明礼的样子。
    一个女子自作多情的样子便如李幼蝉那样,一个男子毫无爱意的样子便如颜青竹那样。那宋明礼与她呢?自己多番体贴,而他却越发冷淡,这情形像极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样子。往日自己总安慰自己,因为他忙于功名之事,才无法记挂自己。如今想来,颇像个可笑的理由。再是忙碌,说句关心话的时间总有的。
    若说他对自己无意,又何必许下红叶之盟?若说他对自己有意,为何如今态度判若两人?莫非他下得山后,另择芳枝?
    宋明礼相貌堂堂,前途一片大好,阿媛自是喜欢他的。可她的爱意中也不乏私心。宋明礼考中举人后,便可为候补官员,逢人也要称他一声老爷。吴有德纵使再难缠,见了官员也要矮三分。嫁得良人,割开与吴有德生活上,乃至户帖上的纠葛,这是阿媛的心愿。再者,能嫁个有功名的人,她娘泉下有知亦是安慰了。
    可若宋明礼这头出了问题,阿媛一年的努力便是白费。心中已打定主意,虽是宋明礼不让她再去书院相见,但她下次去镇上,如何也要设法相见,将事情问得清楚。
    想到这里,有些困倦,阿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晴好的夜过去,第二日早间又是蒙蒙细雨。
    阿媛收拾一番,往厨房中查看,见剩下的糯米粉不多,仅够做二十个糕团的样子。阿媛从来不敢在家中储多了各类食材,深怕吴有德见到了,以为她的买卖这般赚钱,便难以再用十多个钱打发他。
    昨日在枕水镇卖糕,也曾问过各种材料的价格,因为节气中糕点都涨了价,连并着一些材料也浮动了价格。阿媛便没有购买,相信过得几日价格自会掉落。
    看来今日是无法去镇上了,如此也好,一来算了时日,吴有德这两日,或早或晚,该是要回来了,若被他见着自己做糕,或许又要提钱的事,她做糕,一向也是趁他不在的时候;二来颜青竹上次采来的茼蒿,艾草等野菜也差不多用光了,她今日得去后山再采些,先把汁儿绞出,明日便省了功夫。
    阿媛怕午后的雨会下大,便趁着午前出了门。
    对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一物,屋檐下那个小窗边上常放着的背篓此刻也不在那里。看来颜青竹见着下雨,已收了院子中的工具,又拿了背篓往后山去了。
    想来又是去伐竹,顺带挖些笋子。
    阿媛想到他昨日被李幼蝉纠缠,回来还要烤伞,也不知几时睡下的。今日又早早地起来,这人倒是勤勉得很。
    却又想起昨晚上李幼蝉的一番话,说颜青竹做伞的手艺不能发家致富。这番话阿媛是不同意的,镇上便多有携技发家的手艺人,制瓷,染布,织造,刺绣……这些江南主产不知道饱肥了多少匠人商户,只是前朝商人匠人的地位都不高,大有重农抑商之势,到了本朝,虽风气大改,但一些自视甚高的农人瞧不起匠人商人仍是常见的现象,毕竟大华朝建立时间尚短,很多年长者乃是两朝子民,乡间也尚不能如城镇开化。阿媛觉得,到底是在南安村这个远村,即使富裕人家,也难免鼠目寸光了。
    说到鼠目寸光,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巧娘也甚是不看好匠人的,这个词也说到自己母亲一般,阿媛赶忙止住脑海中关于匠人的思绪,打伞往后山行去。
    南安村的后山甚是荒芜,因为地势陡峭,并没有人在这里开采田地,向来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坟头埋在那里。
    阿媛每次从这些坟头前走过,都有些胆寒,不由得加快脚步。
    可一过了这些坟头,景致却变得如在画中。
    高大的楠竹遮天蔽日,成片丛生,脚下是新笋冒出的尖尖脑袋,头上竹叶轻摇,滴滴丝雨带着微凉的惬意落在肩头脸上。
    几弯山泉如白练般在竹林茂密的山坡上蜿蜒垂下,流水涓涓,常年冲刷摩挲,将嵌在其中的小石头打磨得光滑圆润,晴好时有阳光散落而下,便散发出如玉的光彩。
    山泉在山坡下的平缓处汇流,形成一汪浅水,野花水竹遍生其周,诱来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
    阿媛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方竹林便是颜家父子常来之地,她也常跟着来玩的。楠竹柔韧,伐下可做伞骨,水竹坚固,伐下可做伞柄。而她爱做的事情,是采了竹叶让颜青竹一双巧手给她变出个蝴蝶来。
    阿媛脑中回忆着自己顽皮的往事,脚下将散落的笋壳竹叶踩得窸窸窣窣,忽而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割草的声音,阿媛抬头一看,正是颜青竹弯腰站在那里,心想,后山这么大,没想到竟会碰到,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这莫名的感觉,自己也有些不解。
    颜青竹正寻了几株鲜嫩的艾草割下,旁边背篓已是满了大半,细瞧之下,辨认出乃是麦浆草和茼蒿。这些东西平日里做菜不常用,全是她做糕时才用到。
    阿媛想到那日早晨,颜青竹嘱她不要一个人来后山,要采什么,他可帮忙。
    忽而觉得眼睛酸酸的,却又不欲上前和他打招呼。因着昨日晚上偷偷看他与李幼蝉说话,到底像窥了人家的私密一般,心中有些心虚和惭愧。若是颜青竹猜到她也许听到了,岂不更加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下评论者……送小花伞一把可好?
    ☆、第12章
    阿媛小心地依在茂密的竹子后方,拨开几株竹叶朝颜青竹看去,见他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大片,旁边放着伞,但要割草,又不便打伞。
    颜青竹割完一丛又将视线放到另一丛上,这一丛稍老些,他挥刀时并不贴近根部,或只用手摘选尖上最嫩的那簇。
    如此便耗费功夫,半晌也未能获取得多少。
    阿媛想,这人倒真细心得很,难怪李幼蝉虽是瞧不上伞匠,偏偏又要中意他。
    见他为自己忙碌着,阿媛觉得心上某处像被熨帖过般,暖暖的。
    看看自己手上撑着的伞,阿媛很想走过去给颜青竹遮一遮雨,却又似被拴住了腿,终究迈不动步子。
    颜青竹直起身来,掸了掸后背上湿了的地方,阿媛见他突然换了动作,以为他发现自己,蓦然一惊。
    其实雨水啪啦啪啦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很是响亮,颜青竹根本没发现近处有动静,只弯下腰来继续。
    阿媛叹了口气,终是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了。
    平时她心里总是逃避颜青竹待自己的好,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大家是邻居。
    昨晚上,她便想,为何李幼蝉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欢,难道就因为做伞或耕地这个选择?可李幼蝉最终也未强迫他。那便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今日在这里见了,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了,而这个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这个想法不是与李幼蝉一般自作多情,而是颜青竹心里确实有她的,回忆相处的一幕幕,她此刻断然能肯定。
    她长期浸润在他默默无言的关照中,往先是习惯后的视而不见,如今却是假装自己视而不见。今日之后,怕是无法再逃避了。
    她与宋明礼的事,颜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颜青竹仍旧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报一般。
    他从未向她吐露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但自己有了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比之那宋明礼,他是何等贴心。
    他这人,是真好。
    可他向来温和得很,又是个平民身份,在吴有德这件事上恐怕并不能帮到自己。若是跟了他,以吴有德这个德行,只怕还要害了颜青竹。平民无故不得迁徙,他们两个要躲避吴有德,是件难事。他温和的性子,只怕吴有德不会有半分忌惮。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匠人……
    是以种种,自己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而宋明礼不同,纵然他现在还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华朝境内自由行走的,连路引都不用办取。以后若有了官身,吴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况且她将来或许还要去找寻亲人,有个这样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这才当真是个铁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礼那处并不是变了心。
    思及此处,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对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计。比之那个情真意切的李幼蝉,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连几个向她打招呼的过路村民,她都差点没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讪讪笑着回了一声。
    走到村头,丝丝细雨却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颜青竹那边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缓缓行至家门口了,阿媛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篱笆大开着,院子里踩出了两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间!
    村里几十年也没有出过小偷,况且现在青天白日,所以只会是吴有德回来了!
    阿媛丢了伞和篮子,慌张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锄头一锄头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刺得阿媛心口发疼。
    阿媛在门外颤栗着,直到听到一声破碎的巨响,她才抖着手猛然推开了门,果然看到了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屋里一片狼藉。床彻底被移开了,地上扔下把锄头,那块秘密地已经被掘开。吴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将钱几把搂进一个腰包里,腰包瞬间变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满意。
    阿媛站在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使劲喘气,眼前一幕实在让她又惊又怒,并且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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