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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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芝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陌生的房间,空气中飘浮着清新的草药香,半梦半醒时,她身子微微一动,胸口处便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体中。夕阳下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荒野里响起的刺耳兵戈声,凶神恶煞的黑衣女刺客,剑锋下无路可退的翩翩美少年……种种混乱的场景在脑海中交织浮现,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耳边传来一个清甜温软的声音:“裴姑娘,你醒了?”
    紫芝勉力睁开双眼,却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浪潮般袭来,不禁用手扶住额头。床边站着一个侍婢打扮的青衫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梳鬟髻,一张鹅蛋脸生得极为清秀可爱,此时正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转身向门外喊道:“碧雯姐姐,劳烦你快去回禀殿下一声,就说裴姑娘已经醒了。”
    王碧雯在门外轻轻应了一声。听到相识之人的声音,紫芝心中没来由地安稳了许多,待起初的眩晕感渐渐褪去,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看起来颇为面生的青衫少女,很客气地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盛王殿下的别苑风泉山庄。”青衫少女微笑着躬身回答,随即又郑重地整装理袖,后退几步跪下来向她行初见的大礼,毕恭毕敬地叩首道,“奴婢阿芊,见过裴姑娘。”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紫芝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伤口疼痛,用手撑着床便要起身扶她,“姑娘,别这样,快快请起……”
    “哎呀,姑娘快别动!小心伤口再裂开。”阿芊忙起身拦住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有些拘谨地低头笑了笑,“奴婢是盛王殿下派来给姑娘使唤的,姑娘直呼奴婢的名字就好,切莫如此客气,实在……实在是太折煞奴婢了。”
    紫芝重伤后本就极度虚弱,此时骤然一动,更是痛得全身瘫软,竟连一丝力气也无,躺在床上休息了半晌,这才轻声问了一句:“盛王殿下……他可还好吗?”
    “殿下没事。”阿芊浅浅一笑,清秀的眉目间微露艳羡之色,“殿下只是担心姑娘的伤,在这里整整守了两天两夜,一直不眠不休的,人都瘦了一圈儿呢,今天是碧落姐姐来了,这才敢劝着殿下回房休息。殿下待姑娘可真是好,如今姑娘醒了,殿下终于能放心了。”
    失去意识的这两天里,他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么?紫芝心中一暖,不禁低垂着眼帘甜甜地笑了。阿芊话音刚落,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只见盛王李琦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身着一袭雅洁的月白色常服,丰神俊美,可那英挺的眉宇间却分明带着几分憔悴。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心中分明欢喜得很,可不知怎么却忽觉鼻翼隐隐有些发酸,几滴泪水从眼角漫溢而出,悄然滴落在枕畔。
    ☆、第81章 相知(上)
    阿芊敛衽一礼,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顺手掩上了房门。李琦在紫芝床边坐下,伸手替她轻轻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那样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抚过她脸颊时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紫芝亦从锦被中伸出手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霎时间只觉心中无限安稳,然而眼泪却是越流越多,仿佛怎么擦都擦不干。
    “紫芝……”他微笑着唤她,目光温暖而恍惚,仿佛是在注视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紫芝毫无顾忌地哭着,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游移,似乎是在确认眼前之人是否真实。而他却忽然蹙了蹙眉,紫芝只当是自己无意间的逾礼举动惹得他不悦,慌忙松开他的手臂,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李琦深吸了口气,对她解释道:“你碰到我伤口了。”
    “啊?”紫芝一惊,当即止住了哭泣,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殿下受伤了?严重吗?”然后一脸关切地牵过他的右手,睁大眼睛从袖口处向里面窥去,只见他的小臂上缠着一层厚厚的布帛,显然是那日被刺客所伤。紫芝见状心疼不已,不禁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柔声问道:“很疼吧?”
    “还好,没你伤得那么重。”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柔软白皙的小手,叹了口气说,“紫芝,你知道吗?我唯一觉得疼的时候,就是那日看到你为了我不惜性命,冲到刺客面前,毫不犹豫地替我挡了那一剑。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可真把我给吓坏了,真的,这十八年来,我从来都没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再严重的伤都可以用药医好,可唯有心里的痛,一旦触动就永远无法遏止。”
    可能是因为这两日没休息好,他的声音显得略微有些低哑,不过却依然很好听,有一种极富磁性的感觉。紫芝一时听得有些痴了,望着他虚弱地笑了笑,眼泪却再度夺眶而出,哽咽道:“殿下,我知道自己很没用,不会武功,关键时刻只会给你拖后腿……可是我也知道,只有你活着,我的生命才有意义……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就这样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你傻不傻?”李琦温柔叹息,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晶莹的光,“我又不是一定打不过那刺客,你干嘛非得去跟她拼命?”
    紫芝用手背擦了擦哭红的眼睛,含泪赧然一笑,反问:“那殿下呢……本来都已经走了,又为何要冒着危险赶回来救我?”
    生死关头,才终于意识到那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有多重要。那因身份地位而始终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屏障瞬间崩塌,四目相对时,心底的情愫再也无法抑制,如春草般郁郁而生。二人相视而笑,却都没有再说话,只觉得心中温馨至极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片刻后,紫芝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又羞又窘地说:“哎呀,糟了糟了,我蓬头垢面的,一定难看得很……殿下,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
    李琦不禁哑然失笑,俯身轻轻去拽她的小手,好言劝道:“喂,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这里可是我家。再说了,我刚睡醒时蓬头垢面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哪里还敢取笑你呀?”
    “不行不行。”与往日里的温顺大相径庭,小姑娘执拗地摇头,焦急之下,语气中竟依稀带了一丝哭音,“真的不行,这么难看的样子怎么能被你看到……盛王殿下,请你先出去……”
    “好吧。”李琦无奈之下只得起身离开,出门前又含笑瞪了她一眼,叮嘱道,“你伤得太重,记住可千万不能乱动的,若是伤口再裂开,那可就麻烦了。等一下我叫阿芊进来,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她去做就行了。”
    “嗯,知道啦。”紫芝乖巧地应了一声,把头藏进被子里,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
    阿芊依着吩咐端了盆热水进来,将巾帕浸湿了,替紫芝细细地擦了脸,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时偷偷打量着病榻上的少女——盛王殿下生性骄傲,寻常人能被他认真看上一眼都属难得,而能让他钟情至斯的女孩儿,也不知该有怎样的过人之处?阿芊一边想着,一边用梳子替这位新主人把散乱的青丝梳理整齐,又很细心地在她苍白的颊上淡淡施了一层妆粉,略欠血色的唇上轻轻涂了口脂。
    紫芝对镜看后甚是满意,这才含笑吩咐道:“阿芊,去请盛王殿下进来吧。”
    李琦推门入内,走过来仍旧在她床边坐下,只见病榻上的女孩儿眉黛楚楚,娇俏可爱更胜往日,不由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笑道:“小丫头,你说,我怎么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紫芝抿嘴一笑,有些腼腆地向他扮了个鬼脸儿,大言不惭地说:“嘿嘿,因为我可爱嘛。”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李琦故意低下头在她脸上瞧来瞧去,直把她看得满面羞红,“动不动就要把我赶出去,你这小丫头也太凶悍了吧?”
    “我……我哪有?”紫芝有心岔开话题,于是抬眼环顾四周,打量着房间内华丽而陌生的陈设,随口问道,“咦?这里怎么不是我之前住的那间屋子啊?”
    “哦,我给你换了个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估计住着也能更舒适些。”李琦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替她将鬓边的几缕碎发顺到耳后,“天气越来越热了,这些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正适合夏日里避暑,你先在这里安心住着,等入了秋,我再带你回长安。你呢,在我这儿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用什么都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身边那几个侍女若是用着不习惯,我也可以再给你换人。”
    “嗯。”紫芝含笑点了点头,垂目看着自己用布帛包扎好的伤处,眸中忽然闪过一抹忧虑,迟疑着问,“我这次……是不是要卧床休养很久?”
    “也不会很久。”李琦好言安慰道,“太医说了,只要你静心调养,切忌忧郁多思,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正常下地行走了。”
    “还要一两个月?”紫芝微微有些吃惊,目光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半晌,才又低垂着眼帘黯然问道,“那我一直住在这里,是不是给殿下添麻烦了?”
    “越说越荒唐。”李琦轻轻一笑,把食指轻贴在女孩儿的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怎么直到现在,你还跟我说这种话?枉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紫芝,我现在唯一所想,就是如何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来自于任何人的伤害。”
    紫芝不禁一怔,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心中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他依然看着她温和地笑,须臾,又忽然很神秘地问她:“对了,紫芝,你没发现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么?”
    “嗯?”小姑娘疑惑地歪着头看他,蓦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用手在自己的衣襟处摸了摸,不料竟倏地变了脸色,一惊一乍地叫道,“呀,糟了!我的诗笺……”
    李琦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旧诗笺,含笑递给她:“喏,你看,我一直帮你收着呢。”
    “呀,太好啦!”紫芝顿时转忧为喜,伸手欲接时,却见他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不禁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
    “哪有这么容易就给你的?”他笑吟吟地把手背在身后,故意逗她,“你倒是说说,该怎么谢我啊?”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嘟着嘴娇声道:“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啦。”
    他笑着眨了眨眼睛,道:“你亲我一下,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啊?”紫芝吓了一跳,白净的脸颊上登时荡起一抹红晕,一颗心开始砰砰地乱跳,忙低低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李琦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让步:“那……让我亲你一下,总行了吧?”
    紫芝别过头去仍是不理,然而却已经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双颊旖旎,任他唇间清新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唇角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意。她不用看也知道,此时他的笑容必定澄净明朗,宛如黎明时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金色阳光。
    ☆、第82章 相知(中)
    阿芊推门进来时,恰好看见他微微俯身亲吻女孩儿的额头,那样小心翼翼、至轻至柔的触碰,仿佛是一个初谙世事的孩子意外地拥有了一件易碎的稀世奇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弄坏了,神情那样庄重。病榻上的女孩儿闭着眼睛,唇角含笑,那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面庞微微红了红,与他肌肤相触的瞬间,竟陡然绽放出异常明丽的光彩。
    “殿下……”阿芊脱口唤了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很不是时候,于是慌忙转身避了出去,本想放轻脚步莫要惊扰了这一对璧人,不料手忙脚乱间竟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不禁捂着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紫芝仰卧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双小手紧张地抓着身上盖的锦被,伤口处撕裂般的疼痛似乎奇迹般地消失了,当他的唇轻轻触到她的肌肤时,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以致无法呼吸。他离自己这样近,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胸膛内怦然而动的心跳声,感触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温暖气息。窗牖半掩,拂面而来的清风中溢满了四月草木的芬芳,混合着他衣袂间龙脑香的雅洁香气,竟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味道,让她一时情难自抑。
    然而,卧房中的静谧气氛骤然被打破。紫芝一惊之下慌忙睁开眼睛,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不料竟有些意外地发现,他英俊的面庞上似乎隐隐泛起一抹浅红色的光晕,映着黄昏时分的脉脉斜晖,呈现出一种温暖而略显青涩的、仿佛超脱尘俗的美。
    紫芝怔怔地与他对视,一时不禁有些痴了,然而片刻后却又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不是吧?刚才明明是他连哄带骗地非得吻她,可是现在……这位英俊潇洒骄傲强势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子,怎么看起来好像比她还要紧张呢?
    注意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李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偏过头去掩饰般地轻咳一声,不过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淡定。他把手中的诗笺轻轻放在紫芝枕畔,然后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略扬声问道:“什么事?”
    阿芊正躲在一旁轻轻揉着撞疼了的胳膊,听到询问忙快步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恭声回禀:“殿下,马总管说有事求见,现在正在廊下候着呢。”
    “哦。”李琦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吩咐她,“去把裴姑娘的药取来,好生看着她服下,告诉她我有些事要处理,一会儿再回来看她。”
    “是。”阿芊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退去。
    不远处的回廊中,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宦官临风而立,面白无须,衣衫华美,正是盛王府中的大总管马绍嵇。这马绍嵇年方二十五岁,性情谨慎,处事干练,容貌生得也还算端正,只可惜他有些不良于行,走起路来左腿微微有些跛,身子也随之一颤一颤的,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不过,他自少年时起就是盛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那条左腿也是为了救主而落下的残疾,二人的私交自然非同寻常。
    “阿绍。”李琦微笑着唤了他一声,一边走,一边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
    一见自家主人露面,马绍嵇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问道:“殿下,裴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李琦面露忧色,叹息道:“人是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听太医说,那一剑险些刺穿了她的肺,想要完全康复只怕还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以后终生都得精心调养,不能劳心劳力,否则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太医署多得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裴姑娘有他们精心诊治,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马绍嵇好言宽慰着,抬眼略一打量盛王的面色,便又关切地嗔道,“殿下关心裴姑娘,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啊!这才短短几天,殿下可清减了不少,臣看着都觉得心疼。照顾病人的事让下人们去做就行了,您自己可得……”
    “行了行了,就属你最啰嗦。”李琦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劝谏,又问,“那女刺客可抓到了么?”
    “亲王遇刺非同小可,朝廷上下对此都颇为重视,除了裴郎将手下的人之外,京兆尹和刑部侍郎也都亲自过问了此案,派出大批巡捕公人在城内城外仔细搜捕,城门、驿馆、酒肆、客栈以及各个坊市,但凡是人口流动性强、容易藏匿逃犯的地方都一一查过了,只可惜……”马绍嵇神色一黯,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安这一带人口多达百万,想要从中抓捕一个女刺客,无异于大海捞针。”
    “折腾了这几天,结果竟是一无所获?”李琦冷笑一声,心中忽觉一阵没来由的焦躁,不禁蹙眉骂了一句,“一群废物!做什么事都只知道敷衍。”
    马绍嵇面露惭愧之色,忙垂首告罪:“殿下息怒,此事原是臣无能……”
    李琦却轻轻摆了摆手,又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马绍嵇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说:“不过,依臣之见,那女刺客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无论是死是活,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也无需非得查出她姓甚名谁。关键,是要揪出幕后主使,看一看究竟是谁想要对殿下不利。”
    “嗯,这个我也想到了。”李琦微微颔首,唇角渐渐扬起一弯冰冷的弧度,“一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又怎会如此清楚我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我身边有内奸。这几天你再多费些心,务必把所有可疑的人都给我抓出来,尤其是在我身边服侍的人,每一个都要查仔细了。”
    “是。”马绍嵇答应着,却忽又露出迟疑的表情,“若要审问就难免用刑,殿下的那些近侍丫头素来娇贵,只怕会有怨言……”
    “我只要你把人找出来。”李琦淡淡一笑,双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凛然寒意,“至于你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马绍嵇略一踌躇,还是提醒道:“殿下身边亲近之人,可并非只有那几个近身侍女……”
    “哦?”李琦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不禁微微蹙眉,“你是说紫芝?阿绍,你们之前应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吧,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她很有成见似的?”
    “臣也不愿轻易怀疑裴姑娘,只是此事牵涉重大,不得不小心。”马绍嵇打开手中一直拿着的一个黑漆小盒,盒子里盛放着几片黑黄的碎纸,似是从未烧尽的纸灰中翻拣出来的,纸上的字迹尚能辨认。他把证物双手呈送到李琦面前,十分笃定地说:“臣已经暗中查验过了,请殿下也仔细看一看,这纸上的字是否与裴姑娘的字体有几分相似?”
    ☆、第83章 相知(下)
    马绍嵇将那黑漆小盒递给盛王,眸中依稀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瞬息即逝。
    李琦并未察觉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异样,只是用手随意拨弄着盒中的碎纸片,借着夕阳的余晖,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风泉”、“申时”、“王”、“予”、“恭”、“知之”等几个正书小字,心中不禁也被勾起一丝疑虑,于是问道:“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风泉山庄西墙的一颗大槐树下。”马绍嵇从容回答,“是臣手下的一个小内侍发现的。他见上面的字颇有蹊跷,就捡回来拿给臣看,估计这就是细作传信时写坏了的纸,烧毁的时候可能出了什么变故,就没留心这些余下的碎纸屑。臣原本并没有怀疑到裴姑娘,只是搜查时恰好在她受伤前住过的房间内发现了几张习练书法的纸,两相对照,这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所以,臣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来向殿下禀告。”
    “好,我知道了。”李琦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然后把盒子递还给他,继续吩咐道,“你去吧。出了这样的事,不只是风泉山庄,就连咱们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必须要彻查。记住,哪怕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马绍嵇颔首答应,抬眼打量他的脸色时,却并未在这年轻王者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寻找到一丝怀疑与动摇,心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只得一瘸一拐地讪讪退下。
    此时恰是琼花盛开的时节,庭中花繁似海,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凑成一个圆盘形的花束,迎风摇摆,莹洁如玉。李琦正想折一枝给紫芝送去,却见阿芊正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神色微微有些惊惶,似是将刚才他与马绍嵇的谈话不小心听了去。李琦却并不介意,走到近处折花时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个小丫头性情柔顺腼腆,平日里只是闷头做事,在主人面前从不敢多说一句话,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她会向旁人乱嚼舌根。然而,阿芊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走上前来,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嗯?”李琦侧首看向她,一时颇有些意外,“有事么?”
    “殿下……”阿芊低头抿了抿唇,十根纤秀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奴婢觉得,裴姑娘是个好人,她……她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殿下应该相信她……奴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说这些,可是……”
    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她说着说着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螓首低垂,根本不敢抬头看他。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没想到居然还很有正义感呢,竟有勇气冒着被他“灭口”的风险,去为另一个并不算熟识的女孩儿出头……想到此处,李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故意问她:“阿芊,你在她身边才服侍了几天啊,怎么就敢如此肯定?”
    “我……”阿芊一时语塞,低头想了想才继续说,“奴婢虽然只与裴姑娘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得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人。若是别人受到殿下如此青睐,肯定早就沾沾自喜的不得了,可裴姑娘却丝毫不因此而自矜,相反,就连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客气尊重。奴婢知道,能服侍裴姑娘是自己的福气,所以才不想让她受委屈……更何况,裴姑娘对殿下的一片真心,就连奴婢这样的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是啊,这十八年来我与很多人打过交道,有人因为我的权势而攀附我,有人因为我的身份而畏惧我,那些逢迎谄媚、阳奉阴违的嘴脸,我真的是看够了……唯有她,能为了救我而不顾自己的性命。”李琦微微一笑,似是因她的话而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你放心,她既能舍命救我,我又怎能在心里对她存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
    .
    紫芝受伤后身体极度虚弱,每日除了吃饭、服药就只是躺在床上昏睡,梦中,那些交织着欢笑与泪水的往昔记忆一次次地重现——入宫前无忧无虑的童年,她与父母兄姊在家中弥漫着苏合香气息的暖阁里说笑玩闹,转瞬间,她却又置身于掖庭局阴冷潮湿的房舍中,那里的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粗暴蛮横的管事嬷嬷曹氏挥着鞭子对她又打又骂,美丽温柔的姐姐死了,其他家人也都被流放千里之外、至今生死不明……
    梦浅时分,她还未睁开眼睛,泪水就已无声无息地顺颊滑落。
    “二十一郎……”她梦呓般地喃喃轻唤,仿佛这四个字是只属于她的神秘咒语,只需轻轻一念,就足以驱散所有黑暗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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