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骑着马雄赳赳的走在路上,众人皆自觉让开道儿,谁个也不知他心思飞到天外。正走着,竟有一人拦在跟前道:“大哥哪里去?”
    林俊定睛一看,原来是周庆泽,笑将起来道:“青天白日的,拦老爷轿子,可有冤案?”
    周庆泽一笑:“原来大哥竟是想着审案,怪道我叫你三五声儿都不答应,还当兄弟哪里冲撞了你。”
    林俊跳下马来,道:“你干什么营生呢?”
    “在家闷闲了,正要走走。”周庆泽压低声音道,“有事寻哥,还得找个僻静地方说去。”
    林俊见他一脸严肃,点头道:“去召南轩。”
    周庆泽麻溜的牵过缰绳,与林俊当起马夫来。召南轩本不远,三两步就到了。店家也是熟人,将其引至二楼包间,又笑问:“二位老爹可要请个唱曲儿的?”
    林俊道:“先上一碟银鱼、一碟糟鸭、一碟驴肉并一碟卤猪尾案酒。再上你们的招牌就是。酒要金华酒,别用破烂货混我!”
    店家陪笑道:“岂敢?林老爷稍等,小的立刻就回!”
    等上菜时,二人只说些风月事。待酒肉都上毕,那周庆泽方道:“好叫哥知道,于家又回来了!”
    林俊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怎底?回来送亲?”
    周庆泽义愤填膺的道:“呸!贼不要脸的老狗骨头!方才叫我撞见,跑的比黄鼠狼还快!我去他家寻,还假模假样的关着大门装作不在。门前扫的光溜,不是他自家扫的,莫不是鬼扫的不成?因没回哥来,我不好闹大,装作看花眼走了。”
    “果真?”
    “我过后与他邻居一百钱,甚都告诉了我知道。”周庆泽道,“哥你猜怎底?原来是那大姐儿,心高气傲,一心只想做正头娘子。前日看上一秀才,结果秀才更心气高,看不上她。早去临县舅舅家读书了。她却痴傻傻的等。于家接了哥的聘礼,也叫她撺掇的跑了。一面是去临县寻营生,一面也是去寻那秀才。哪知灰溜溜的跑回来,正躲着哩。”
    林俊一口酒喷出来,呛了半天,哭笑不得:“在我眼皮底下躲着?他们家是傻的吧?”
    周庆泽见林俊不像生气的样子,也愁眉苦脸道:“若是娶妻,兄弟真劝哥不要了。若是纳妾,倒也使得。”
    林俊心道,有赵家那样的二愣子就够呛了!谁家要个脑子有病的岳家!不过这口气不出了也不是他了!
    周庆泽又问:“哥有何打算?告诉我知道,我虽无甚本事,跑腿却是能干的。”
    林俊笑道:“看在美人的份上,告诉于家,要么给人,要么还钱。我林俊放贷一贯有规矩,三分利钱,童叟无欺!”
    周庆泽明白了,这是死活要人!于家若还能撑下去,怎会往阎王怀里撞!
    林俊从口袋里拣出一个约莫二钱重的坠子,递与周庆泽道:“方才你探消息的钱,总不能让你白填。拿去吧。”
    周庆泽忙摆手道:“哥跟我生分了不是!一二百钱,也好意思计较。”
    林俊懒的多说,硬塞他手上。周庆泽假意为难的接过,袖在袖子里,二人继续喝酒。此二人有甚好说?无非是本司三院赵钱孙李家的姐儿们,林俊却听的心不在焉。
    周庆泽揣摩着问:“哥还有甚烦心事?”
    林俊尴尬的笑笑:“与你嫂子拌嘴了,正寻玩器与她赔礼。”
    周庆泽一拍大腿,笑道:“哥真寻对人了!我前日见了好一副金压裙,正想谁家配有哩!想来就该是嫂子的!”
    林俊没好气的说:“金压裙有甚稀奇?”
    周庆泽道:“哥不知,此乃宫里的新花样。用翠鸟的毛儿嵌在金银上,名曰‘点翠’。多用于簪子头面。头一次见做压裙的!也不是一个,乃是一组。配了袄裙,保管步步生莲!纯金的座子,还镶了宝石。也只要百来两!哥要不要去瞧瞧?”
    周庆泽惯与人帮闲,也算是林俊身旁第一得脸之人。素知林俊喜好,林俊也信他。便道:“我不去了,你买好替我送来。到铺子里关银子就是!”周庆泽暗爽,献出十二分殷勤劝酒。把那林俊灌的六亲且认不出来,自己则留了几分清明。一面风卷残云的扫席上的菜蔬;一面避着林俊往袖里塞果子;一面计算金压裙要杀下多少银子做回扣才好。一时,摸着袖子里刚才赚的二两银坠子笑开了花,三儿!爹有钱给你裁新衣裳咯!
    第27章 于家
    帮闲就是靠着跑腿儿在富户口袋里刨点银钱养活妻小。彼时帮闲的人奇多,然则能自由出入林家的却极少。满打满算也就周庆泽一个,再有沈家季冬、陈玉两个,通报一声儿,只要不敢上林俊不爽快,多半能混上一桌席面。林俊知他们从中捞点子好处,也算是各取所需。说破了大家面上都过不得,便只装作甚也不知,面上装作诸位好兄弟。
    好比于家的事,确是林俊占理。林俊此人,无理还要闹三分,何况有礼?只是今非昔比,他一个四品官儿,难道去那巷子里叫门不成?一个好汉三个帮,此时就是帮手出马之时。
    且说周庆泽,今日因撞见林俊,做成好大一笔生意。吃完酒先心急火燎的到金银铺以九十两买下那点翠压裙,赚了十两十足的纹银,也一并袖在袖里。急惊风似的奔回家里,懒的一件件拿出来,只把袍子一脱,尽数倒在桌子上。周娘子哭笑不得:“你就是一件件拿,又废多少功夫?果子银子搅做一团,像个甚么样子?”
    周庆泽忙忙的道:“你知甚?我且去忙,你自捡出来收了吧!”说完,抄了把扇子直扑于家。
    一阵小跑儿,到离于家白步处站定,深吸几口气,唰的一声打开折扇,一步一脚慢悠悠的走起。不巧,他刚上台阶,于家姐儿正打开大门!见到周庆泽,一阵惊慌,忙的把门一关。周庆泽早有防备,伸出扇子一挡,正卡在门中间。趁对方不注意,猛推一下,于家姐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周庆泽勾了勾嘴角,正眼都不瞧她,径直大步走到屋内。
    广宁卫行走的众人,哪个不知周庆泽是林俊的狗腿子?于老爹早间见了一回,已是惊慌不已。此时再见,还有甚不知?抖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庆泽一脸笑意,先打招呼:“老爹近日可好?闻的你风雅入骨,学大才子们冰天雪地,踏雪寻梅。好几月了,不知摘了多少梅子回来?”
    周老爹沉默不语。
    周庆泽拿扇子在手里拍了一下,开门见山的道:“闲话不多说,你们也不爱听。林千户说了,要么把人送过去;要么把聘礼还了!”
    周娘子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哭求道:“周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周庆泽乐道:“谁与你死路了不成?自个儿作死,怨得谁来?媒婆都叫你们好生连累!二十两聘礼,你收的爽快,姐儿给的倒千万不舍了!我算是开了眼界,竟真有太岁头上动土的好汉!拼死争了这桩差事来,就是为了瞧瞧好汉!果真叫我瞧着了。”
    那于家大姐儿却是泼辣,啐一口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妾乃贱籍,逼良为贱,也不怕朝廷治你!你若强来,我一根绳子挂你们房门口!看谁怕谁来!”
    周庆泽仿佛看见一道雷劈在头顶:“果然好汉!比我还会赖账!好姐儿,你真真生错地方。那日到本司三院认个干娘,保管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于家大姐儿霎时羞的满脸通红,怒道:“有甚了不得!银子我还你便是!”
    “三分利!”
    “你别欺人太甚!”
    周庆泽围着于家大姐儿悠悠的绕了两圈,方道:“姐儿,白纸黑字上有聘礼有媒婆名字、还有你爹爹的手印儿,谁欺人太甚?嗯?”
    于家大姐儿语塞。
    周庆泽大笑三声,拍拍袍子,走了!
    于老爹见周庆泽走了,慌道:“如何是好?”
    于大姐气的把桌子一踹:“谁个叫你乱收银钱?”
    于老爹也怒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收不得聘礼是怎底?”
    “就是!”于妈妈也道:“秀才又不要你!你守着作甚?”
    “谁说他不要?他只要先有功名,方来娶我!”
    “胡说!”于妈妈道:“他要娶你,我们去寻他,他怎不搭理?”又苦口婆心的道,“我的儿,我又不害你!林家如今一个种都没有,你去了,生个儿子,万贯家私还不是你的?”
    “要嫁你去嫁!我不去!”
    于家二老皆是好性之人,二子一女,除了大姐,也都温和。骗不知如何生出个孽障来!便是于家孟二老爷怒了!于老爹不善言辞,认定了女儿不对,拿起扁担生生打了一顿!丢下一句话:“便是你死了,尸首我也抬去林家!”
    于大姐哭道:“我是捡来的罢!从小儿我的活儿最多,带了大哥又带二姐。生是做你家丫鬟来的!戏上的大户人家,还且过问一声姐儿要不要嫁哩!我却好,出去买块豆腐,就是林家的人了!林家有妻有妾,我嫁过去算甚?六娘!?说的好听,宰相家且没有六娘哩!他卖的娘们儿还算少啊?你们为了二十两,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咱家又不是要饿死了,拿我陶腾三斤米面来救命!咱家哪个识字了,谁知道那上头写了甚?你也敢按手印!”说罢,嚎啕大哭。
    于妈妈也哭将起来,倒在地上拍着大腿嚷道:“我怎地这么命苦!给我一根绳子吊死吧!好端端养个女儿,上赶着到跑一百多里去倒贴男人,还没叫人看上!几辈子老脸都没有了!还要祸害我们!”又指着于大姐骂道,“你当全天下就你聪明!那是林千户林老爷,他看上你了,你有得跑吗?你要去寻秀才,行!我们挣命一起去寻了,他不要你,你还要我当娘的怎样?拆了我的肉炖与你吃可好?”
    于大姐气的倒仰,叉腰指着于妈妈骂道:“你说我拆你的肉?到底谁拆谁的肉来?我们在那处不赚钱?分明比广宁还好赚!谁死活要回来?他乡住不惯?你在广宁吃的龙肝凤髓不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回来了,此刻竟怨到我头上?”
    于妈妈一百个也吵不过女儿,见女儿凶悍起来,也懒得再吵,只在地上打着滚儿哭。于二姐、于大哥姐弟两个,惊的缩在角落里,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一径闹到晚上,饭也没人做去。于老爹身心俱疲,无力的问道:“大姐,你真个不嫁?”
    “死也不嫁!”
    于老爹颓然:“行,你不嫁。我们也没那多钱还林家。做爹的,看不得儿女死。就叫我去死了吧!”说完一头撞在墙上!
    霎时于家鸡飞狗跳,于二姐跟于大哥手足忙乱的拿帕子替于老爹止血。也亏赶路劳累,又闹了一天,于老爹早无力气,还有口气儿。只是脸色蜡黄,难看的紧。于二姐不敢吱声,只默默流泪。于妈妈也不出声,呆滞的坐在地上,儿女都是债!上一世欠债太多,又能如何?都是命!都是命啊!
    于家突然安静,隔壁却炸了锅。在隔壁听壁角的街坊纷纷彼此问道:“死了?”
    “谁个知道?于老爹真作孽,若是我家女儿如此,早掐死了吧!”
    又有一街坊笑道:“小姐身子丫鬟命,总仗着自个儿长的好,行动间可有正眼瞧过我们?你们可知那秀才是谁?”
    众人忙问:“谁家的?”
    “嗳!你们这都不知道!说来与林家有些渊源。乃林小姐先母赵家旁支的秀才。赵家那等人家,她也真敢想。”说着一撇嘴道;“我那年在赵家做活儿,连丫头写的字儿都不比秀才差哩!”
    “真的?连丫头都识字?”
    有人十分不耐烦,道:“管人家丫头识字不识字,先说说于家!”
    那人一脸厌恶的道:“有甚好说?作死的惹了林家,不得好下场。若是收了你我这等无权无势之人的银子,也只好我去她门口吊死吧!癞子货,谁稀罕!”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点头。
    贫寒人家,本就只有一墙之隔。街坊们说话,于家也听的一清二楚。于家已是秋后的蚂蚱,谁个怕来?有些还故意说的大声哩。三姑六婆最喜这等事不关己的闲事儿,想来不出三日,整个广宁卫都知道于家一出好戏了!
    于大哥苦笑,道:“大姐,你满意了?”
    于大姐满腹委屈:“连你也怪我!”
    于大哥道:“固然是爹爹见钱眼开,只是你又想怎样呢?”
    于大姐捂脸哭道:“不回来不就行了!那么远,我不信林俊能找得着。”
    于大哥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也十分疲倦。爹娘生性不爱与人争执,幼年时,多亏大姐泼辣,才不叫人欺了去。一家人竟习惯了听从她的话。只如今想来……于大哥定定的问:“爹爹当时不应,你又待如何?”
    不待于大姐说话,于大哥又问:“你敢不应!?”
    “那就该认命?”
    “你不认命,赵家要你了么?”于大哥蹲下,悄悄的说,“他家肯要,心急火燎的把他送到舅舅家是为何?大姐,我谢你护我长大。可事已至此,嫁了吧!”
    于大姐一日水米未进,早十分支撑不住。听到兄弟如此说,身体一软,跌倒在地。脑子里却不住想起那年元宵,灯火辉煌处扶住她的一双手。白净修长的手,就那样扶着将要跌倒的她。于大姐不曾读书识字,找不出对他的形容。然而却一直记着,记在心底。如今,她已跌倒在地,赵郎,有生之年,奴还可让你再扶一回么?
    作者有话要说:→_→,于家其实也挺极品的,换个人家早把人坑死了
    第28章 上吊
    常言道人多势众。一户人家,若没钱便罢;但凡有点积蓄,没人护着就要叫人欺辱了去,家破人亡的背时鬼也不是没有。是以大户人家总爱豢养些健壮家丁,看家护院,以备强人冲袭,又晚间值夜以御盗贼。
    林家的门房乃唤作泰和的旧仆。因其老实厚道,二十岁时,玉娘做主许了丫头丽云与他做妻子。夫妻看着林家大门,从不狗仗人势得罪客人,也不轻易放人出入,端的是兢兢业业。便是收些个好处,也叫上下无人不服。
    林家规矩,每日早起卯时初刻便要开门。五月的广宁已退去寒意,早起不算难熬,偏泰和略有不适,丽云便替夫行事。这日合该有事!丽云睡眼惺忪的打开大门,忽然一个掉颈鬼挂在门前,吓后腿几步,继而连连大声惊呼:“啊啊啊,有鬼!有鬼!来人啊!来人啊!”!
    泰和一听动静,翻身直扑大门,只见一女人,恰是于大姐!身着重孝,吊死在林家门口,其状可怖!倒抽一口凉气,撒腿跑入二门报信。林俊还未起来,听到泰和慌乱来报,忙胡乱穿了衣裳,同玉娘两个直奔大门而来。天还不曾透亮,玉娘走的急,不妨便走至跟前,抬头一望,那女鬼舌头掉了好有半尺长、脸色青白、双眼似要鼓出眼眶,惊的两眼一番便晕了过去。慌的林俊忙叫:“快!快关门!”
    话未落音,已听到林贞的脚步声。丽云惊的跳起,顾不得害怕,疾步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把大门关的死紧。恰林贞跑到前院。众人齐齐冒了一脑门的冷汗!素来康健的玉娘且惊成这样,若胆小的林贞瞧见了,林府真真要带孝也!林俊更是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小厮扶住,险些跌倒在地,心中默念:菩萨保佑!
    林贞犹未知,还在问:“何事惊慌?”
    林俊手脚发软,强打起精神道:“家里进了夜猫儿,差点挠着你妈妈,吓着她了。你快扶她进去歇着,我好打发人请太医。”
    林贞心下疑惑,却见玉娘晕倒在地上,顾不得其它。忙吩咐丫头道:“双福四喜,去抬春凳来!”
    春花一个激灵,拉着夏禾跑入屋内,连同双福四喜一齐把玉娘抬回屋。林俊一挥手,叫把仪门和二门锁死:“若谁叫姐儿跑出来看见,活活打死!”
    众人一凛。唯有赶来看热闹的柳初夏一撇嘴,暗道:老天忒瞎眼,怎底就没吓死那病秧子!不知替她妈妈抢了多少回男人,啊呸!转念又想,玉娘被惊着了,若是死了才更好哩!病秧子甚也没瞧见,待我瞅着机会吓她一吓。娘两个一起奔赴黄泉,岂不有伴?
    说干就干,柳初夏趁人不注意,从花园的侧门溜了进去,绕了好几圈儿到上房。消没声息的站在林贞身后,忽的大喊:“啊啊!外头吊死个人,脸色青紫,赶紧烧纸,怕要变恶鬼来抓魂哩!”
    林贞果被惊了一跳,手里的茶碗应声而落。她心里原就不安,偏柳初夏还在她身后怪叫一声,便是心里冷静下来,手都还抑制不住的抖。
    春花气疯了,冲着柳初夏尖叫:“狗攘的淫|妇,你要作死自己寻个井台跳去!姐姐脸都吓白了!若有不好,我活剥了你个淫|妇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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