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云卿那一脚死死跺在蒋婉脚尖上,令蒋婉下意识松开手且弯了腰,云卿当即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正坐着,忽觉指间发烫,低头一看却见火势已蔓延至此,身后的木门槛已经烧起来,云卿一声惊叫慌忙跳起来,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蒋婉却仍在原地,满面怨毒地看着她冷笑不止。云卿心知灯笼坊不比其他,里头存着的每一件儿东西都是可以被轻易点燃的,蒋婉披件湿透的褙子到时候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她方才想起夏家事,如今对蒋家的怨恨齐聚心头,真是巴不得看着蒋婉死算了,正气喘吁吁看着,蒋婉头顶一盏灯沾了火,顷刻之间化为火球掉落下来,云卿看得分明,下意识上前猛推一把,两人齐齐滚落在地,虽躲开了火球,竟又在火海之内了。
    蒋婉哈哈大笑,嚷道:“同归于尽,那就同归于尽!与其看着你嫁给他,不如现在就一起死了,死干净了好,好!”
    云卿越发冷静,知此刻不能意气用事,当下硬拉起蒋婉一边往外冲一边凶巴巴喝道:“你想死,自己回家去死,千万别赖给我!”
    话刚说完,就听外头再次传来“云卿”、“云卿”的急唤。云卿一时听不出是谁,却只管大叫:“是我!我在这里!正西方向!正西走廊尽头!”
    虽是答应了,但身后火势汹涌,云卿不敢久留,急着往楼梯处逃。正是此时,蒋婉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长庚不允,裴二爷亦只是冷笑,看一眼继续蔓延的火势,心中不免更加焦急。回头看到一旁负手而立眯着眼睛打量火势的慕老爷子,禁不住冷哼一声。
    慕老爷子自然看见,见慕垂凉仍不出来,不免捻着胡子思索起来。蒋婉与云卿是不需费心的,两个妾争执起来双双葬身火海,说起来也不致是他慕家的职责,蒋家和岚园就算联合起来对付他慕家,也很容易挑拨得开来,并无后顾之忧。倒是慕垂凉,虽是小狼崽子长大了需防着些,但毕竟正得力,又是亲手养大的,多少有些个不忍,便挥手对慕家下人说:“不必在外头掺和了,先进去几个人护着孙少爷他们。”
    莫说裴二爷,连蒹葭听着也是气的七窍生烟。但她仍不敢忘云卿交代,谨记若蒋婉出事,事情便被动了,她拜托了长庚,原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如今长庚被命令看守裴二爷,她倒是真怕蒋婉再出什么事来,因而悄悄绕到长庚身边。
    蒋婉紧紧拖着云卿,令二人都不得前行。恰是此时又有人唤她名字:“云卿!”云卿还未来得及答应,只见蒋婉微微变了脸色,突然从一味癫狂中清醒过来,猛然惊叫道:“别过来!”
    慕垂凉此番却是听真切了,细细一看,原来就在不远处,一人倒在地上,另一人欺在身上,虽皆是一身狼藉,但显见上面那人便是艾绿密云纹的褙子。因而顾不得许多,三两步就冲上前来。
    蒋婉更加惊叫:“危险,别过来!”
    云卿更是一把推开蒋婉,趔趔趄趄将慕垂凉撞开,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方才慕垂凉所立之处掉下一块檩条,云卿摔在地上气喘吁吁,却见慕垂凉提起袍角,头也不回扎进火海一把抄起了披头散发的蒋婉。
    裴二爷步步紧逼,长庚步步倒退,眼见火势不减,几人皆皆着急。蒹葭佯作要劝裴二爷,却横在裴二爷与长庚之间,趁机说了句:“别忘了我求你的事!”说罢猛然往后一跌,和长庚一道跌进火海里。长庚瞬间了悟,知晓轻重,因而咬牙又将蒹葭推出去,自己转身一头扎进火海里。
    裴二爷接过摔出来的蒹葭,正要将她推开上前去,却见蒹葭紧紧抓着她,哀求说:“二爷别进去了,若二爷出什么事可怎么了得!二爷就是不心疼自己也请心疼心疼小姐,若是二爷此番出些什么岔子,小姐反倒无恙,可叫她怎么过这后半辈子呢?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慕爷应该已经找到小姐了!”
    蒹葭并非不担心,毕竟水火无情,又不是有谁控制得了,但她总以为云卿既然早早到了苏记,早早将画室情况摸透了,自然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有些准备,即便是大火,也应不在她意料之外。此番只要运气稍稍再好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云卿呆在原地,让烟呛得阵阵咳嗽起来。
    慕垂凉抱着蒋婉才走了两步,便听怀中人放声大笑起来,癫狂喊道:“哈哈哈哈……贱人!你不是很得意吗?他先救的还不是我?还不是我!这物华城之大,还有谁比我蒋婉更配得上他!他知道的,他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的!”
    慕垂凉心中一惊,低头一看,两步开外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果然才是云卿。但此刻火势汹涌,一时竟不能过去,恰是此时听到长庚阵阵疾呼,便一边小心躲着火一边将长庚喊来,由长庚抱起云卿、他在后抱着蒋婉,如此地目送云卿下楼并逃出去了。
    几人刚刚冲出火海,裴二爷等人即刻围上来。慕垂凉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裴二爷急匆匆就将人抢过来。另一旁蒹葭谨记职责,疾步上前询问,只见长庚身上多处烧伤,一时心下又急又愧,忙用帕子帮她捂住肩膀上一处伤口。还未来得及细看人,只听旁边一声低吼,裴二爷竟已挥拳打到慕垂凉脸上了,与此同时,那边的人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旁人便皆知那是蒋婉了,一时蒹葭等人皆是震惊。
    “小姐,你没事吧?”蒹葭忙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一身狼狈的云卿身上,然后小心翼翼扶她起来。云卿看着裴二爷一拳一拳狠狠打在慕垂凉身上,而慕垂凉又紧盯着她这边,又见蒋婉身上尚穿着自己的褙子,一时不愿往坏处想,便有气无力对长庚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帮着你家爷。”没等长庚起身,又摇头叹说:“罢了,没什么用,你直接告诉二爷说我找他便是。”
    长庚应下去了,依言一说,裴二爷当即冷哼一声放过慕垂凉,匆匆赶过来,见云卿形容凄惨满面狼藉,真是心疼得说也说不得、碰也不敢碰。
    慕老爷子见慕垂凉并无大碍,也就稍稍放心了些。虽说眼下这一幕颇有意思,碍着裴二爷怒气正盛,也不便多问什么,便吩咐先送几人回去。慕家人先扶蒋婉上马车,又去请慕垂凉,慕垂凉摇手说不必,直直走到云卿面前来。裴二爷正要骂,云卿却急忙拉住他袖子,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一摇不要紧,却听蒹葭惊呼:“小姐,你这颈间……这、这是掐痕!”
    115 局面
    裴二爷低头一看,颈间果然有伤,当即暴怒而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蒋婉前襟,蒋婉神色恍惚仍在放声大笑,从云卿这里看,仿佛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蒋婉见裴二爷如此便随手抹了一把眼角,娇娇娆娆问说:“怎么,二爷要杀了我?”
    她青丝散乱,衣衫半开,何其妩媚,周遭人群已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叹,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但她披着云卿的湿褙子,裴二爷看着更厌恶,咬牙恨道:“她甚至救了你!若非她好端端地出来了,你道我会放过你?”
    蒋婉“呸”一声,怨毒地看着云卿道:“她救我?哼,谁知她存得什么心!”
    云卿见此时人已越聚越多,她和蒋婉倒也罢了,慕垂凉和长庚的伤看起来却有些严重,又有几个慕家小厮至今仍未逃出来,加之身后大火未熄,心知是不便过多久留,便让蒹葭扶着自己上前,拉住裴二爷衣袖悄声说:“罢了,咱们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裴二爷亦是心疼她,便未怎么,只是冷冷扫了一眼抄手旁观的慕老爷子,尔后松开手,抱起云卿离去了。
    慕垂凉原也想跟上,慕老爷子却在背后喊:“阿凉,做什么去?一身是伤,先随我回府。”
    慕垂凉看了老爷子一眼,一番欲言又止,终是点头说:“是,祖父。”
    云卿等人回到岚园,自然是好一番检查上药,把几个下人忙得团团转。裴二爷在一旁守着,神色难看之极,云卿心下有数,等包扎好了,便屏退下人,松松披一件轻轻柔柔藏青底儿绣白梅花的软纱斗篷,让蒹葭扶着她出去。见到裴二爷,稍一趔趄就无力地跪倒在地,喘息一会儿,低头磕了个头说:“女儿不孝,还请爹爹责罚。”
    “不孝?”裴二爷冷眼瞧着,说,“哪里不孝?”
    云卿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说:“一不孝深更半夜人在外,令爹爹担心;二不孝夜会仇敌逢危难,要爹爹出手相救;三不孝至此结怨蒋家人,恐日后麻烦不断;四不孝事先并未作言明,令爹爹你处处意外。此四不孝,女儿无论如何为自己开脱都无法释怀,请爹爹责罚。”
    裴二爷看着她身上多处包扎痕迹,毕竟于心不忍,僵僵作了凶巴巴模样,说:“那就解释来听听!”又见云卿轻喘不止,一时烦躁说:“起来回话!”
    蒹葭去扶,云卿摇手示意不必,再度对裴二爷磕了个头,说:“说了恐爹爹又生气,但今日之事女儿无可辩驳,实是自己心急且大意了些……”接着便从对蒹葭、芣苢、长庚等人布局开始,一五一十对裴二爷说了。
    裴二爷脸色越发不好,云卿明知会如此,却不敢作劝,只道:“如今结果虽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是有疏漏,害慕少爷受伤倒罢了,救我他也无甚好说。但慕家几个小子不知如今可好,若果真出了什么事,回头见了慕老爷,反倒多承他一份情。他自不会与我这小辈多作纠缠,因此还是要叫爹爹吃亏,如此实是女儿之过,女儿有罪,请爹爹责罚!”
    裴二爷心头越发不痛快,听到最后猛一排桌站起来怒道:“你说这叫什么话!我恼你,难不成是怕你给我添麻烦?这话你倒是再说一句试试!”
    云卿跪也跪不动,歪歪扭扭磕了个头,咬牙撑着回话说:“女儿并非此意。女儿自知爹爹心头之恨,恨的是我不懂事,不与爹爹商量,不爱惜自己。说是恨,更是疼爱与关切,女儿如何能不懂?正因如此,最后反倒给爹爹添了诸多麻烦,才更叫女儿愧悔难当。”
    云卿说罢,只跪地等候,裴二爷心中烦躁,骂道:“不是叫你起来了?还跪着作什么,存心给我添堵!”
    云卿愧疚自然是愧疚,但如今撒娇讨饶居多,也就努着嘴起身,规规矩矩在一旁低头候着,裴二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一身是伤,终究忍不住说:“你是怎么搞的,既然算就算准一些,好好的让自己落一身伤,你是不打算嫁人了吧!”
    云卿今儿确实有失算地方,细想之下便道:“的确是失算了一些,我算到蒋婉看我不顺眼,但她一心要杀我,这确然在我意料之外。好在多少是有些防备的,并未造成大患。”
    “还不是大患?若非有人恰巧去救,你说不定已经被她活活掐死!你怎这样不知惜命!”
    云卿老老实实说:“不会。我先前就安排蒹葭在对面全馥芬二楼候着。那个位置我知道,与我所在画室隔街相望,什么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命她在那里候着,然后暗中请来慕垂凉的心腹宋长庚。长庚那人我也见过,极其稳重,做事又利索,我既请他暗中救蒋婉,他必不会袖手旁观。若他去救蒋婉,难道会由着我死?所以我也没有后顾之忧。”
    裴二爷被说得哑口无言,思前想后,一时又恨骂:“就不该放过了她!如今就这样嚣张,日后你嫁去慕家,这日子还怎么过!”
    “也只能先作罢,”云卿忙解释说,“裴老爷子就在一旁看着呢!蒋婉如今毕竟冠了慕姓,慕家的人咱们当街就打,算怎么回事?要我说,蒋婉能平平安安的就谢天谢地了,她若当真出什么事,我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如今旁人都以为慕垂凉先从火海中救了她,面子是给足了,但几个慕家人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小瞧了我在慕垂凉心中地位,算是误打误撞得恰到好处。”
    裴二爷心下一琢磨,虽说气云卿冒险,但依目前形势来看,先前云卿提起过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如今蒋婉犯的是大过错,慕家又素来嫌她嚣张跋扈,怎不会借机压她一压?裴叶联姻,对蒋家慕家都是威胁,原本他们两家联手必定足够对付裴叶二族,但慕家是近些年才壮大的,自然很防着蒋家,如今看来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机晾一晾蒋家,然后转而与岚园合作。毕竟他裴二爷膝下无子,岚园再坐大、又如何?
    “看来慕老爷子那里,还须得再跑一跑。”裴二爷点头道。
    云卿这才稍稍放下心。约莫坐了半个时辰,芣苢也回来了。
    芣苢见裴二爷在,请了安,也不敢多言。云卿便道:“说罢,孙成那厢怎样了?”
    芣苢便道:“并无不妥。一来孙东家契约已签,上书将苏记,包括地契、铺面、桌椅板凳、竹木竹丝、纸张颜料等全部卖给蒋大小姐蒋婉,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所以今儿蒋大小姐烧掉的都是她自己的钱。二来,先前与苏记签订的契约,包括慕家的一千盏灯和咱们的两千盏灯,都是逾期二倍赔付,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零散单子,算下来也值几百两银子,照单赔付则要千两有余。三来,签订完契约,孙东家以庆祝为由令苏记伙计全都早些回家歇息,所以大火中并无苏记人,还请小姐放心。四来,苏记重要的东西,几盏价值不菲的灯,暂存于苑秋画师处;百结花灯等几盏古灯的图纸,暂存于赵掌柜处;所有账簿全部存放于孙东家一处,一样都没受损。”
    云卿点点头,罢了又问:“我先前交代,孙成与他们签订契约时,现银也好,银票也罢,需得至少先付一半,你没忘提醒孙成吧?”
    芣苢便道:“自然不敢忘。好在那边真是急着想把这事办好,钱早早准备妥当,直接给了两成现银,八成银票,一次付清。这些银子如今都在孙东家手上,说先避避风头,改日再呈给你。”
    “那也罢了,留给他我很放心,”略加思索,不免又问,“孙成那厢如何?”
    “只是有些心疼苏记……”芣苢犹豫着说,“那火熄了,他还在旁边看了许久……”
    云卿叹了口气,说:“蒋婉既盯上苏记,就算没有这场火,也是难逃一劫。如今不过烧掉个空架子,钱还在,人还在,图纸账簿都在,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芣苢便道:“是,孙东家也是这样说,叫我不必担心,就寻了没人的时候先送我回来了,且叫我带个话儿,说接下来他只在家候着,什么时候需要他做什么,往他家里寻便是,随叫随到。”
    裴二爷轻轻冷哼了一声,云卿和芣苢立刻噤声,却不闻裴二爷开口,呆默了半晌,云卿只得示意她先下去。
    却听裴二爷说:“那个孙成倒是伶俐又本分。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想过了,”云卿安安分分回答说,“他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如今因屡屡被卷进我的事才不得安稳。等我进了慕家,不妨就请慕垂凉寻一慕家银号将他安排进去做事,凭他努力,必能吃穿不愁,我也就放心了。”
    裴二爷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敲她的头:“傻!”
    云卿知裴二爷今儿不悦,也不敢再多说,只揉着头等他开口。裴二爷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说:“不要太信任太依靠慕垂凉,最出色的人,你自己当留一两个。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可忘了!”
    116 是夜
    “最出色的的人,你自己当留一两个。”
    云卿反复念叨,反复思索,逐渐发现自己先前布局的漏洞。
    她一心想着到了慕家会是一场硬仗,所以一心要挑最出色的人带过去。
    可是,万一呢?万一有朝一日事有差错,再不能依靠慕垂凉,也再不能依靠岚园,她真正属于自己的退路又在哪里?
    裴二爷看着她在一旁念念有词若有所思,越发觉得骨架子似松散开了。这一场大火他至今心有余悸,看着眼前的人也开始觉得熟悉中透着陌生。
    她的仇恨他岂会不知,然而养育多年,怎会没有私心、怎会不盼着她忘记仇恨好好生活、怎会能容忍她再被卷入是非之中呢?当年的夏家啊……
    裴二爷闭上眼,看到满地鲜红。满门抄斩啊,何其惨烈!
    如今呢?又当何如?
    裴二爷看着云卿,越是在她即将出嫁这种时候,他越惊叹于她的手段,却又惧怕她所走的路。这种手段,干净利落,狠中带稳,一夜之间惊险扭转局势,她比当年的夏晚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夏晚晴毕竟是死了……裴二爷看着云卿的背影,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云卿,”裴二爷睁开眼,声音滞涩黯哑,说,“你过来,跪下。”
    云卿一愣,也不难看出裴二爷神色异样,便不多问就上前端端正正跪了,只等裴二爷开口。岂料裴二爷却似发起怔来,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夜色渐深,岚园和物华一道逐渐安静下来。大地安眠,万籁俱寂,房中供瓶的玉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裴二爷似沉睡一般,云卿却觉不寻常,越跪越担心,便轻唤:“爹爹?”
    裴二爷却依旧半寐半醒。云卿又唤了一声,他终于慢慢睁开眼。
    “为父教养你多年……你给为父磕个头吧!”
    云卿这才真正诧异起来。裴二爷素来不拘礼节,从先前师徒名义时开始,就未曾叫云卿过分请安行礼过,命她磕头更是少数。
    “是。”裴二爷目光空明澄澈,看不透情绪,云卿不敢耽搁,应下之后便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裴二爷却再度沉默了。
    更深露重,夜深气寒,云卿跪得久了手便有些发凉,她只道裴二爷还是因为今晚之事余怒未消,便僵僵缩回手,仰起脸看着裴二爷恳切地说:“爹爹,此次女儿擅自行动,让爹爹你担心,如今已知错了。以后有什么事,女儿一定先跟爹爹商量,再不敢妄自做主,求爹爹你——”
    “为父不是要说这个,”裴二爷缓缓开口打断她,说,“为父要说的是,大兴城那边——”
    “卿儿!”
    云湄推门扑进来,也顾不得裴二爷,直扑向云卿,看她脸上带着伤,又不禁翻看了手臂,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儿,只攥着云卿的手一味哭,半晌才说出句囫囵话儿来:“你这都是干什么啊……”
    云卿鼻子立刻酸了,却只得生生忍住,暗暗拉了斗篷将脖子遮严实了,强颜笑说:“没事,虽是有些意外,但我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你看。”
    云湄却哭得更凶了。云卿知一时难劝住,不免看向裴二爷,裴二爷怅然一叹,似失落又似庆幸,单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说:“你先扶你姑姑起来吧。我、我就……就先回房了……”
    “好,”云卿知云湄身子弱,生怕她跪出什么毛病,听裴二爷放了话便慌手慌脚去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下,才做好这些,回头一找,裴二爷竟已走到门外了,云卿恍惚觉得他今儿真是有些不同,便追着问了句:“爹不是有话要说?”
    裴二爷顿了顿身形,愣了片刻方说:“不急,改日再说吧!”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卿自然没跟云湄多说什么,恐怕一时半刻的,云湄也只知道是跟蒋婉起的冲突。她这身份并不好站位,虽心疼云卿,责备蒋婉的话却决计说不出来,云卿知她为难,也就三两下绕开话题,说到其他事上了。因云湄回岚园只是小住,所以并没叫人再去收拾袭香院,而是回来就与云卿同住,云卿生怕她看到身上的伤再凭白担心,便借口自己晚些时候还需服一次药,劝她先睡下,自己找借口先出去了。
    原是想在园子里随意走走,等会儿就回房睡的,谁知略绕了几步便走远了些,等反应过来,已经走到西南一处角门旁。那个门并不常开,先前与裴子曜玩在一处时,他便瞅准这一处冷清,常悄没声息在这儿候一会儿,候到她就拈着闲话笑话她两句,候不到也就自行回去,下次再见也不特特去提。后来云卿便渐渐开始从这一角门出门去苏记做事,通常天未大亮,需自己点一盏灯,裴子曜便不放心,但凡有借口出门就更早地过来候着,再打着灯笼一路送她去苏记。
    然而这一次绕到这里,云卿当真是无意——她对裴子曜已不作它想。这里花木稍显杂乱,多半是迎春和连翘,混在一处,看不出分别。因枝杈横生,久未打理便挡住了路,云卿披的藏青底子绣白梅花的斗篷又是软面轻纱料子,一时更是行走不便。她今晚本就受了些罪,虽回来吃了药施了针略缓一缓了,但如今走得远了,便又开始觉得气喘吁吁,有些无力了。
    如此只好原路折回。正是此时,忽传来一声清咳,因显然是男子声音,当真是吓得云卿毛骨悚然。
    “咳咳……”
    咳嗽声再度传来,云卿听得来自门外,大约就贴在木门上,云卿惊得一时不敢妄动,又后悔没带个人过来。
    “少爷,回去吧……”另一人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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