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我?”纤细的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尖,何当归立刻又警惕起来,“你、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雪枭友好善意地说,“这是一场误会,当时在山庄外,上官明日突然向我打听,问庄中是否关押着一名美貌少女,年约十四五,双眼乌黑贼亮,长发一直拖到膝下,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的美人。我猜着他描述的这人就是你,又见他神情有怪,不像往日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于是我就误以为他对你有意,关心你的安危。可我心中却起了别的打算,想私下捉住你,拿你去跟上官明日交换一样东西,所以就含糊其辞地瞒过去,而后找机会溜进山庄冰窖,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拿我换东西?换什么东西?”何当归更加警惕了,匕首重新拿出来比划。
    雪枭连连摆手说:“别急别急呀,那只是我不知你身份前的想法,如今既已知你是宁王的心爱之人,那我当然不敢……”
    话音未落,突生奇变,长而黑的竖长形甬道中吵吵闹闹地扑过去一大片蝙蝠。大概是因为这里多年废弃,又阴暗潮湿,渐渐就成了它们的乐园。何当归极讨厌蝙蝠这种漆黑丑陋的飞行兽,于是抱头趴在膝间,等吵闹声过去才抬头,却大吃一惊地发现徐徐上升的铁板上只剩她自己,不见了雪枭。
    “雪枭!雪枭?喂——摩西摩西——雪大侠——”何当归连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这是什么情况?此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漆黑中透着险恶,他能跑到哪里去?他和自己不是还保持着一种“半挟持”的关系吗,怎么就这样子丢下她,突然没人了?
    她阴险地想道,该不是被那一群蝙蝠惊扰,失足从铁板上掉下去摔死了吧?他的名字叫雪枭,又自称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不是应该属于那种连悬崖都随便跳着玩儿的鸟人吗?说摔死就摔死了?!
    小心翼翼地在铁板上独自抱膝坐了半柱香的时间,视野中忽然涌入大量的光线,刺得她闭上了双目,与此同时身下的铁板也“咣当”一声,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她睁眼适应了光明,仰头去看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口枯井的井底,心道,这恐怕就是雪枭口中所说的“胭脂井”了。
    然后,籍着光亮,她察看脚下的铁板,发现不远的边缘之处,就在雪枭曾站过的地方,有一道长长的滑痕,沾着泥巴的脚印一直拖到铁板与井壁的交接之处。看这情形,恐怕是在下面的较宽阔的甬道里面,铁板与石壁间有大量缝隙存在的时候……雪枭就失足掉下去了!!她睁眼瞧了老一会儿,才终于接受了“鸟人”落井的事实。恐怕还真是掉下去了,至于原因么,就是他之前说过的,他有个“心头闷的毛病”,不能听见咋咋呼呼的大声响,而之前那群蝙蝠过境,动静可真不算小……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会吧……
    勘察事故现场完毕后,她酝酿了大半晌的力气,纵身一跳两丈高,竭力用双手巴住井沿的豁口,挣扎着从这口名载青史的“胭脂井”里爬出去。看样子,她的内力还是几乎没回来半分,还好这口井非常的浅,加上铁板已差不多将她送出一半儿,这才没被困在井里。水井什么的,最最讨厌了,自从听青儿讲完一个名叫“贞子”的女孩子的故事,她就再不愿去井边打水用了。
    白沙山庄果然名副其实,满地都是白沙,看上去很雅致的一座庄园。她走了几步,侧耳倾听,可是听不到什么人声,然后四下里张望一番,找到了通往主建筑物偏殿的长廊,现在么,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件像样的衣裳穿。
    柺出长廊去,迎面撞见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一看见自己就睁大眼睛,低声惊呼道:“表小姐,您怎么在这里?你穿的这不是……高大人的灰斗篷吗?”
    何当归打量了她两眼,也诧异道:“姑娘你鼻子上贴的是什么东西?还有,谁是你家的表小姐呀,你认错人了吧。”
    这丫鬟闻言,摸着自己的鼻头脸色一黯,旋即解释说:“奴婢名叫柳穗,颇认得小姐你,知道你是我家小姐凌妙艺的表妹,绝对没有乱认人。之前我还被陆大人捎带下水,为表小姐穿衣呢,我见过你的小像,所以一眼就认出是你。小姐,咱们快跑吧,这里闹鬼了。”
    何当归听得稀里糊涂,柳穗是个丫鬟的名儿,这个听陆江北提过,可怎么还跟凌妙艺有关系?凌妙艺的丫头怎么在锦衣卫据点儿上做工?当下千头万绪,她也顾不上理清这些事,只央告道:“柳穗是吧?能借我件衣裳换换吗?我的裙子让水打湿,没法儿穿了。”
    柳穗讷讷点下头,刚要答话时,两人却听得远方某处有人在大声呼唤,是一个焦虑的男声,在高声唤着,“小逸——小逸——你在哪里——”
    ☆、第393章 笑靥花钿新妆
    更新时间:20131205
    何当归听出这是孟瑄的声音,心道,可算来救我了,虽然有点儿迟到,可是也原谅你好了,下次得再早点儿才行……孟瑄他的伤没事了吧?
    不过,自己这副样子要被孟瑄瞧见了,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解释清楚呢。“”她还来不及质问他为什么打伤段晓楼,他就得先质问她不休,所以暂时不能跟他相见。不知道雪枭说的两拨不明人马中,孟瑄算不算一拨,陆江北他们被袭是否跟孟瑄有关,倘或的确如此,正好同他商量下怎么处理陆江北要拘押她的问题。
    这样想着,何当归对柳穗做了个噤声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衫,表示出她的内心意愿。还好这柳穗是个伶俐的,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比了个“随我来”的手势,于是两人穿过回廊,往偏殿耳房而去。
    “表小姐,你生得真美,”柳穗取出一套比纱冬裙,服侍何当归更衣,口中赞道,“比匕首上的人还美。”
    “叫我‘何小姐’或‘何姑娘’吧,”何当归纠正说,“对了,柳穗,听说山庄里出了事,你可知道陆大人他们出了什么事?你说的‘闹鬼’又是怎回事?”她侧耳倾听,孟瑄的“小逸小逸”已经听不到了,或许是因为她内力消失,听不到这么远了。
    柳穗答道:“婢子没见着陆大人和其他大人,只见到空中有一个穿着僧衣的妖怪,施妖法弄晕了许多大人,吓得山庄中的仆役作鸟兽散。当时婢子也想逃,可厨房的火上还炖着一锅干贝粉丝,要是就这么丢下走了,回头还不烧干了,所以我就折回去看干贝粉丝,而那天上的妖怪瞧见了我却并不施法,他铜面具下的眼睛好像还在笑呢。”
    “……”妖怪?柳穗口中的妖怪,定然是雪枭口中的天神、战神啰。
    何当归一边系中裳束带一边弄清楚了两件事,第一是雪枭没撒谎,果然是有个厉害的铜面人突袭锦衣卫,第二件事,就是柳穗是个奇葩的女子,大难临头惦记的不是体己钱也不是自家性命,而是厨房的一锅粉丝。要是她就这么殒命,那在阎王面前可有得告状了,定得要求来世托生个大户小姐,有多多吃不完的粉丝作为补偿。
    这样一通腹诽完,何当归却质疑道:“柳穗你既然认得陆大人,就该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武功’、‘轻功’,那些高来高去的人不是妖怪,其实还是人。你说他冲你笑,那你可看见他将那些锦衣卫弄到哪儿去了?”依着陆江北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入冰窖去送了一回书,顺便逼她招了个供,再回头去取续断膏救段晓楼的时候,山庄里就已经空了。这么短的工夫,几十名大汉都被弄走了?
    柳穗将细棉褙子给她罩上,又将一匹青丝捞出来理顺,反驳说:“小姐你是没亲眼见到,等你见到了那妖怪,你就知道他不是人了。你说的武功我见得多了,在山庄做事这三年,我常见到大人们飞来飞去地打架,可最厉害的也是像鸟儿一样飞,也要扑腾翅膀,在树枝上借借力的。但是那名妖怪一动不动地定在半空,比在地面上站得还稳当,可不是一桩人做不到的事么。再说了,那妖怪也不是现了形的妖怪,而只是一片薄薄的妖怪影子,就那么投射在空中,像绸布一样,风一吹还一抖一抖的呢,可那影子却比地上十几位大人还厉害,点着谁谁就躺在地上——人哪儿有这样的能耐,所以他就是妖魔鬼怪之属。”
    原来如此,一片儿空中的影像,这大概就是雪枭说的“海市蜃楼”景象了。话说,雪枭君他摔下铁板要是没死成,岂不又摔回冰窖里去了?他不会对段晓楼不利吧?嗯,谅他也不敢,因为有自己这个知情者在,他断不敢掳劫段晓楼……说不定已摔死他丫的了……
    “柳穗你会梳头吗?”何当归望一眼窗边的梅镜窗台,问,“帮我梳个利索的发髻,这么披散着像女鬼。”
    柳穗抿嘴笑道:“小姐您可说着了呢,我原先就是我家小姐的贴身丫头,打小儿跟着嬷嬷学梳头,一把梳子一把篦子使的比筷子勺子还顺手,何小姐你要梳什么发饰都随便提。嗯,既然你要利索的,头发又这么长这么多,那我就给你梳个碗花儿髻吧,我家小姐使刀弄杖的时候就爱梳这个。”
    “好呀,我正是要作一副侠女打扮,好壮一壮胆气,”何当归也不急着出去见孟瑄了,反而与柳穗攀谈起来,“你既是凌小姐的贴身丫头,怎么不跟着你家小姐去扬州,也不在凌府做事,却在白沙山庄做了三年的事?凌小姐经常在山庄里留宿吗?”
    柳穗灵巧的手指如白鱼儿一样,在黑色的波浪中穿梭,几下就理顺了那些波浪的纹路,而被服侍的少女非常享受地眯了眼睛,没有一点吃痛的感觉。这也是一项手艺活儿,只因小姐们个个都爱留长发,动辄就将胎里发养到丈许长,有的甚至拖到脚踝,并以此为美,可是头发越长越难梳,梳得不好就越梳越稀疏,而柳穗能在凌府做到一等丫鬟,凭的就是手指按摩梳头的这般绝活。
    “小姐您是不知道哇,我家小姐的性子,那真比脱了缰的野马还野,人也大大咧咧,全无女儿家做派。”柳穗手底青丝挽花,口里叹道,“我们做奴婢的全看主子过日子,摊着好主子,那就欢欢喜喜,摊着苛刻的主子,那就两眼泪汪汪,有苦说不出。”
    “哦?”何当归微笑,“莫非是凌小姐对底下人不厚道?”
    柳穗歪头:“平心而论倒也还好,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出手阔绰极了,每个月我们手里接到的赏钱,比我们的月银还多出好几倍,衣裳布料有不顺眼的,不管多么名贵都是随手就赏给我们,整个府里只有三小姐房里的丫头穿得起绸缎衣裳,总觉得走到哪里脸上都有光……小姐,我扯疼你了吗?这碗花儿髻得绑紧点儿才能摞起来。”
    “不疼,我正想紧紧的绾一个发髻,你的手法照比我的丫头柔和多了,”何当归对镜理鬓,冲着黄澄澄的铜镜中的点砂佳人微笑,“她们几人,一个比一个残暴,害我都对梳头有心理障碍了。”
    柳穗爱惜地搓一搓手指间的发丝,赞叹道:“小姐你这么长的头发还养得这样好,发尖儿的发质,都比我们留齐肩短发的人还好,真叫人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每日都用百花露来蒸吗?这么长,都过膝了,一定是胎里发吧?”从前服侍三小姐的时候,主子就非常爱惜头发,每月都用上等花露膏子熏蒸四五次来滋养长发,可也没这么顺滑这么乌亮,柔中有韧,手插在里面就像放在温水里,柔得不可思议,叫人一摸就爱不释手,可细瞧每一根发,都比她自己的齐肩短发更茁壮有韧性。
    一提此事,何当归还有气:“胎里发让我一个笨丫头蝉衣给‘刷刷刷’剪走了好几尺,这些才只是近年留出来的新发,否则现在都能湛湛沾着地面了。”感觉发间的手指极轻柔,让她泛起一点懒懒的倦意,于是百无聊赖地去翻动妆台上的几只梨木红漆盒并汝窑磁盒。
    打开第一个漆盒盖子,里面盛的是红麝珠子,一枚枚玉润可爱可玩,彷如攒起的小颗珊瑚圆珠,有的打了孔,用一根黄丝线松松穿着。再打开第二个磁盒盖子,里面并排摆着六七根簪花棒,有的盛着香粉铅粉,有的装着一种通红透明的小珠子,像是石榴的子,可能是京城里新兴的那种“养颜胶囊”,青儿发明的东西,她这闺蜜倒是头一次见。青儿说,化学制品给外人用,自家人还是用花儿膏儿更绿色环保。
    打开来第三个盒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彩纸金箔铰成的花钿,一枚枚像星星一样闪亮。何当归瞧一眼镜中人的眉间朱砂,心中的闲适愉悦被驱走一点,于是撅着嘴巴拈了一个金箔剪成的梅花钿,用小指尖沾了点儿鱼膏当浆糊,往自己的眉心贴去。
    “我这头发倒没怎么蒸过花露,温泉倒是常常浸,可能对养发有好处吧,”她边抚弄眉心的花钿,边懒洋洋地说,“我倒觉得爱惜头发从外面做,不如从内里滋养,比如山核桃就该多食一些。我们扬州的核桃那是南方有名的特产,皮儿薄,肉多油。”她很喜爱柳穗的手艺,忍不住拉拢说,“哪天你不跟你家小姐了,不如就去扬州罗府找我,我满院子十几名丫头嬷嬷加起来,还不如你的手艺佳。要是柳穗你日日给我梳头,那我也不这么苦恼那晨起的一通功课了。”
    柳穗闻言喜出望外,一面使劲儿点头同意,一面手下不停,青丝抽卷儿,“好啊好啊!不用等改天了,奴婢早就没有主子了,在这山庄里呆得够够的了,要是小姐你愿意收留婢子,那婢子可真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了!”
    “小逸~~小逸~~啊~~”孟瑄的呼声渐渐往这个方向接近,何当归背脊一绷,却没应他,甚至都没抬起头往窗外瞧上一眼,仍是低垂着头对镜贴花黄。
    她故作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跟你家小姐了?你刚刚说,‘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莫非凌小姐现在不当小姐了?柳穗你不爱呆在白沙山庄,莫非锦衣卫的大人们对你不好?”嘴里这样问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窗外的一切风吹草动,以及一切人声。
    多么奇怪啊……孟瑄找到山庄之前,她脑中时不时就冒出他的脸庞来,怨他大爷的怎么不快点儿救她出牢笼,可刚刚甫一听得他的呼唤声,她心里就有种发虚发软的感觉。就像诗里说的,近乡情更怯,一听见孟瑄的声音,率先蹿进她脑海的,竟然是那日在冰花甸见到的红衣女子萧素心的脸庞,心中一阵别扭,鬼使神差的就是不想立马跟孟瑄见面,巴不得他在外面多找一会儿,多叫一会儿,多着急一会儿。
    “小姐,外面那人是在叫你吗?”柳穗手中活计停下,问,“你的闺名是‘小逸’吗?”
    “嗯?你怎么这么问?”何当归贴好梅花钿,又去摆弄簪花棒里的香粉,别扭地说,“我才不叫什么小逸,谁知道他叫的是谁。”
    柳穗笑道:“原来不是叫你么?可是每次外面一叫,小姐你的肩膀和头就跟着轻轻一抖,害我的发圈儿都绑松了。”
    “……”何当归手指蓦地一僵,不知脑中想到了什么。
    ☆、第394章 执手相看泪眼
    更新时间:20131205
    “小姐?小姐?”柳穗轻声唤得她回神,问,“外面人叫的真不是你么?那咱们别去管他好了,这白沙山庄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奴婢早就习惯了。”一面继续梳头,一面接着为新主子讲述她的来历,“奴婢名柳穗,柳穗的柳,柳穗的穗,京城人氏,家里种瓜,父母双全,哥嫂管家,嫌奴婢在家游手好闲不做农事,就将奴婢卖给京城凌家当丫头,如今已离家十一年了。”
    “哦?那你不想回家吗?”何当归听她说得顺溜,顿时起了些攀谈的兴致,暂将孟瑄抛在脑后,问,“你用不用回家探个亲,报备一声再跟我回扬州。”
    柳穗满不在乎地叹一口气说:“小姐你人又美,又托生大户人家,是老太爷捧在手心中疼的那种亲孩子,向我们这样生来贫贱,什么都倒霉的人呢,就是放养的野孩子,两者根本没办法比的,奴婢的遭遇,说起来那叫一个两眼泪汪汪啊。”
    何当归拿起竹篦梳理云鬓,听得柳穗的声音甜脆如瓜,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样带感,“奴婢我呐,是我家的老幺,上面四个都是哥哥,我爹娘只我这一个女儿,谁听说不贺喜一声,这下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了。可我爹娘生我大哥时是他们年轻时的事儿,生到我时,我娘都四十四了,颤颤巍巍捏着心生出来,等我长大些时,爹娘都耳聋眼花不管事了,比我大将近三十岁的哥哥嫂子掌家。”
    柳穗歇口气,问:“外面那位公子还在叫,可山庄里已没别人了,要不要唤他来这里喝杯茶?”
    何当归把眼一闭说:“渴死他活该。”
    柳穗遂不再操心,继续说:“长兄为父,长嫂是母,奴婢我运道差,长兄娶回家来一个后母,平日吃喝自不用说,隔三岔五就得饿肚皮。最惨的是,全村儿未嫁的小姑娘统一给京城王家作坊织一种云锦,听说价钱贵得叫人咂舌,之所以光让小姑娘织,是因为云锦娇贵,被粗手一摸就摸旧了、不值钱了,而小姑娘皮肤嫩,手细,最适合当织娘。”
    何当归含笑接道:“这个我知道,王家的云锦,我也常常穿,轻软舒适,没想到里面还有柳穗你的辛劳。”
    “后来,我嫂子嫌我在家碍眼,就生了个坏主意,挑唆我兄长带我去瓜田里干活儿,拔瓜秧子,隔天又撵着我去作坊里织锦,结果磨坏了人家的云锦。”柳穗叽叽呱呱的声音很响,让何当归心生点疑惑,孟瑄怎么还没找来?他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牛人吗?
    “一群小姑娘出的锦缎中,我的那一匹最毛糙,不光没工钱,还得倒赔二两银子,就这么着,为了筹钱,我被兄嫂卖给凌家,给三小姐做了丫头。三小姐对我们虽不差,可当家主母也是三小姐的后娘,碍着家里有老爷,大夫人不能拿三小姐怎样,却用我们几个撒气,总之人一倒霉起来啊,喝凉水都塞牙缝。”口中说话不止,手上却不耽误工夫,只几句话里光景,柳穗就梳好了一个高耸的扁圆发髻,又从抽屉中另取一镜,两镜相对,把发髻的外观展示给何当归看,“小姐,你瞧这个如何?不喜欢还能改,把下面的挑上来堆高,就成了并蒂如意髻。”
    何当归点点头说:“我瞧着这个很好,几斤头发顶着倒不显沉,只是……不知外面那人还在不在,你帮我出去瞧一眼,不用出声唤他,只瞧一眼就成。”
    柳穗听的奇怪,也不多问就转身出去瞧。何当归又去掀妆台上的其他几个盒盖,察看里面的饰物珠钗,品评胭脂的色泽与香味,猜着这间房应该是位小姐的闺房,因此用度不凡,大概就是凌妙艺的房间吧……等了片刻,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轻浅的窸窣声,却不是柳穗带着脆铃铛的脚步声……
    她“兹拉”撕了一张胭脂纸,染红了指尖,垂眸恨声道:“你骗我,你骗得我好苦,孟瑄,你儿子多大了?我不想见你,你是个骗子。”
    身后没人应声,却有人发出轻笑声。她立马回头,低呼一声:“你是谁?你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天神’?”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身高八尺,身形高瘦,一身宽大的淡青阔袖水月僧衣,长发及肩,扎一条玄色金纹发带,面罩铜具。这不就是雪枭口中的神祇,柳穗所说的妖怪吗?他就是袭击锦衣卫的人……他是来搜寻山庄中的锦衣卫余党的吗?
    她连忙分辩说:“上神容禀,小女子跟厂卫的人毫无瓜葛,是他们捉来的囚犯,刚刚一场大乱中逃出来,我……柳穗?她怎么了!”余光落在铜面人身后的门槛上,那儿铺着一截绿袖,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是柳穗?!晕了还是死了?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连倒地的声响都不闻?
    何当归腾地从圆凳上站起身,冷冷看向来人,竖眉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趁火打劫吗?告诉你,我家相公就在门外,他的脾气可不好。”此外,她突然注意到另一件事:这来人面上的铜具,居然没在双目处留孔洞,鼻端也没有透气孔,完全就是一张封死的铜面具,这也太奇怪了!难道他不看路也不喘气?怪不得将雪枭那样的奸猾之徒也吓到了……孟瑄能打赢此人吗?
    来人手中闲闲执一支碧色玉笛,晶莹的修指与指间的笛相映生辉,他在铜具下轻笑问道:“丫头,你相公叫什么名字?”
    “沈适,他叫孟沈适。”何当归不假思索地报了这个名号。
    铜具下再笑了两声,人却回身,向门外大声唤道:“瑄儿,进来吧,你的‘娘子’在此间叫你呢。”
    瑄儿?何当归瞪眼,不去看门外,而是盯着面前站着的男人瞧,此人管孟瑄叫“瑄儿”,铜具四周的鬓发有霜痕,可见年纪一定不小了,难道他是……
    可是可是,当孟瑄突然从门外冲进来的时候,何当归再也没心情管那个铜面人是谁了,她惊目呆了一瞬,不敢相信那名双目不能视物、手中拄着一个橡木探路杖的少年是孟瑄,可他不是孟瑄又是谁。他的耳朵怎么了?为什么戴着棉套?这是他一直不能找来这里的原因吗?
    “小逸?”闭着双眼,眼皮红肿,一手拿木杖探路,另一手朝前乱摸乱抓的孟瑄,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小逸在这里吗?小逸,你在吗?”
    何当归呜咽一声扑过去,双手接住孟瑄乱抓一气的手,收入怀中,哭声道:“孟瑄?孟瑄你怎么了?”
    “小逸?你是小逸吗?”孟瑄闭目问。
    “孟瑄,是我,你这是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何当归流泪再问。
    “你是小逸吗?”孟瑄的手在她怀中挣动,想去摸她的脸。
    “……”何当归泪眼愣一下,“是我啊。”
    “小逸,是你吗?”孟瑄的手成功触到她的脸上,却立刻如触电一样弹开,悬宕在毫厘之遥,似乎是不忍触碰一般,口中轻声重复问着,“你是我的小逸吗?”
    “……”何当归的泪水滴落而出,烫到了冰凉的面颊,不知还该不该应他第三次。孟瑄,孟瑄他到底怎么了?
    “他听不见你说话,也看不见你了,”铜面人平静地告诉她,“你自己想办法让他认出你来吧。”
    何当归闻言全身巨震,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的寒毒所致吗?那解药是假的?陆江北给了假药?还是他来这里救她才受了伤?抑或是生病了?她的心中纷乱如麻,甚至忘记了身为医者的本能,也不去为孟瑄把脉,只是紧掩着口,任由两道泪水无声而下。
    “小逸?”孟瑄的声音和神情都慌张起来,“你在这里吗?你还好吗?师父!小逸她怎么了!”
    铜面人揭开面具,将玉笛横在唇边吹了一声,其声如裂帛一瞬。
    孟瑄似乎能听见这声音,他紧张的表情有所缓和,唇边也带了点浅浅的笑意,仍用手在空中探寻,落在掌下的沾泪容颜上,五指微蜷,以指腹爱惜地摩挲着,仿佛一名瓷器收藏家,在触摸一片价值连城的易碎宝瓷。他轻轻问:“小逸,你吃苦了吗?你想我了吗?”
    何当归的新妆玉容被更多的泪水沾湿、打花,只是屋中仅有两名目不能视的人,既瞧不见她新妆初成的惊艳容颜,亦看不到她如今狼狈的模样,以及错愕的表情。她无法迫使自己接受,几日前还什么都好好儿的孟瑄,突然变成了如此情状。是她连累的他吗?他是因为弄丢了她,心里着急才出了什么差错,变成盲人聋者的吗?
    见到一向最最神俊、天之骄子代名词的孟瑄,憔悴苍白的面容唇色,与那红肿发胀的眼周,再听他一句温柔的“小逸,你吃苦了吗”,她除了深深啜泣,找不到其他会做的事,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事情突然变这样?
    一刻之前,她还在使小性,故意不理孟瑄焦虑的嘶声呼唤,一见面就冲孟瑄兴师问罪,只揣着自己的私心,责怪他三心两意,招惹了萧素心之后又来招惹自己,跟拜堂时承诺里说的不一样。呜……怎么她不早点应他一声,还在屋中装聋作哑?为什么变成聋子的人不是她?
    “小逸?”孟瑄走近她,低头将鼻息喷在她的额头,问,“你哭什么?是在为我难过吗?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他右手丢开木杖,双臂将她圈入怀中。
    何当归抽泣着问:“你……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孟瑄的唇放在她的发髻上,犹豫地问:“小逸,你有没有想我?他们将你抓到这里……没欺负过你吧?那个……段晓楼?”最后一个问题发声很模糊,若非段晓楼此名已如雷贯耳,旁人只怕都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何当归又是一阵默声哭泣无言,心中万般酸楚,更与何人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只恨自己在孟瑄能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多跟他说两句,没有多听他说两句。现在后悔已太晚了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笨的那个傻瓜。
    见这对相拥的少年少女无法沟通,一个只会哭一个只会干着急,一旁的高大男子又吹了一段笛音,没有多少抑扬的曲调,却是说不出的悦耳,给人一种感觉那笛音不必通过耳朵就能传入人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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