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他们是彼此的知音,是这嚣嚣世间,唯一能相守相知的两个人。
    他知道她的雄心与壮志,她知道他的坚忍与艰辛。
    正如他所说,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而她,也的确怀着满腔热切去寻他,不曾想,却遭遇平生最惨烈的血腥——
    傅沧骜的出现,无疑恰恰填补了她内心的空茫,抚平了她的悲切。
    所以,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护他,甚至是性命,其实说到底,也是在护卫她心中那一丝,快要熄灭,却还未熄灭的爱情火花……
    像他们这样两个人,倾世罕有,也倾世难觅,不论谁丢了谁,谁没有谁,对另外一方来说,都将是一生一世的孤苦与痛楚……
    只是上苍最好捉弄人,知道你们明明相爱,却偏生要弄出些许的磨难,不死不休,不休不死,死死休休,休休死死。
    辗辗转转,侧侧反反,非情到深处,痛到烈时,肝肠寸断,它始终不肯,多洒布一丝丝的悲悯。
    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时候看似简单,却是那么那么地难……
    “小嗷,”夜璃歌和缓口吻,“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跟着我,可以,但千万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为……什么?”
    “他们要是看到你,就会把你抓起来,再关到黑里去。”
    “黑?”傅沧骜突地站起,两眼瞪得溜圆,“咬……我咬……”
    “不许咬!”夜璃歌赶紧瞪他——看他这野性子,一时半刻是改不了了,只能另设他法慢慢令其改过。
    “我咬!”傅沧骜却犯起了浑,两只眼睛瞪得比她更大。
    夜璃歌火大,一拍桌子:“好!你咬!就让你咬!你爱咬谁咬谁去!”
    说完,扔下那个傻站在原地的男人,自己折身上床,和衣躺下——折腾了大半夜,她早已疲累不堪。
    躺在枕上,夜璃歌屏住呼吸,微微睁开条眼缝儿,偷觑着傅沧骜,主要是怕他一时恼了,又像上次那样冲出去,那她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才能重新将他寻回。
    似乎,自从傅沧骜出现之后,她的心情一直是矛盾而微妙的——既希望他留下,也希望他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见着他,她会开心,却也烦恼,见不着他,烦恼自去,可心内一角,却是空的。
    这样的感觉,她以前绝没有过。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起,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恼人了呢?
    第五十二章:人心两离
    “啪——”
    一只茶盏从殿中飞出,落在雕花地面上,跌得粉碎。
    两旁的侍卫对视一眼,却均不敢有任何表示。
    这些天来,皇上的脾气是愈发大了,动不动就怒斥、杖责,甚至还有两名侍卫,无缘无故被判了充军北岭。
    “吴铠呢?”傅沧泓的怒吼如惊雷炸响。
    一身胄甲的吴铠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然后扫了眼地上的碎片,稳稳走进大殿,跪下禀道:“吴铠在。”
    “战况如何?”傅沧泓劈头便问。
    “傅沧海率众死战,两军陷入胶着之中。”
    “何时方能取胜?”
    “……微臣,不能决断。”
    皇帝的脸有些黑,双眸更黑:“朕,给你二十日,务必擒住傅沧海,收伏其麾下大军。”
    “恕微臣无能,不敢应承。”吴铠面无惧色,坦坦然答道。
    “你——”傅沧泓怒眉高耸,犀利目光如刀如剑,吴铠直挺挺地跪着,岿然如山一般。
    “好,很好,”终于,傅沧泓一声冷笑,“朕不用你,朕用不动你,朕,亲自提兵上阵,与傅沧海一决高下!”
    吴铠双瞳颤动,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轻轻道出一句话:“微臣,祝皇上马到功成!”
    右手死死地摁住桌角,傅沧泓双眸沉凝如万丈渊堑,映出吴铠远去的背影,刚硬的手指将桌角硬生生给掰了下来!
    ——这个男人!这个昔日傅今铎手下最出色的大将,还是不肯服他。
    想来当初,吴铠之所以愿意开城投诚,一则因为傅今铎确是个暴戾之君,二则出于对夜璃歌的钦佩,若不是夜璃歌闯军帐直言相告,又以兵书动之,或许,他傅沧泓早已死于垣城之下,又焉有今日之尊?
    只是这吴铠性子极犟,又比他年长,更深谙行兵布阵之道,在军中的威望也远非他人可比。
    也就是说,若他想坐稳皇位,静待夜璃歌归来,必须得倚仗此人,可是吴铠……唉,总感觉他与自己之间,仿佛隔着些什么。
    就比如对傅沧海用兵一事,他一直想着尽快将其除之,才好放开手脚整治内务,怎料吴铠自出兵之后,始终与之对峙不下,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那傅沧海确实厉害。
    其实,这并不是傅沧泓烦恼的主因,让他焦燥不安的根由,还是夜璃歌。
    没有消息。
    璃国那边,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傅沧骜也是一去不复返。
    歌儿,歌儿,你到底怎样了?
    和安阳涪顼的婚约,真能安然解除吗?董皇后和夜天诤,真肯放你离开吗?你始终担心璃国,却有没有一点,为我们想过呢?
    这些问题,他是不想则已,越想越乱。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全心全意都是她,至于北宏国内的局势,反倒全然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人在北宏,心却早已飞去了璃国。
    人心两离,是人生最为痛苦的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这种痛苦会不断增大,增大,增到无穷大,终会让他不堪重负,或者彻底放弃,或者义无反顾。
    他选择义无反顾。
    他一直都想选择义无反顾。
    他的确不在乎皇权,可却得必须想一想,和夜璃歌在一起之后,该往何处安身。
    北宏,宏都,是他想给她的家。
    倘若没有夜璃歌,这座恢宏的宫殿,对他而言,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他憎恶其浮华外表下的虚伪,更憎恶那些泛陈于空气中的血腥。
    让他想逃,也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神经。
    这些心思,从来不足为外人道,只怕说了,也没人肯信。
    黄昏日暮,夕阳淡淡的余晖从殿外射进,在乌木御案上,投下几许金影。
    “皇上,”托着盘盏,纪飞烟慢慢进得殿来,微微福身道,“该用晚膳了。”
    傅沧泓睁眸,目光清冷依旧:“搁下吧。”
    放下手中器物,纪飞烟旋即退开,竟没有像往常那般刻意讨巧。傅沧泓也不理会,揭开食盒盖,只见里面盛着莲羹和一碟子精致的红油笋尖,确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当下拿过箸子,挑了笋尖,就着莲羹慢慢地吃起来。
    一碗羹下肚,心火也去了三分,傅沧泓将食盒推到一旁,阖目倚在椅中,放空心思,沉入虚静。
    纪飞烟悄悄走进,收拾了器物,默然退出。
    微微睁眼,傅沧泓看着那远去的女子,满脸若有所思。
    片刻,他站起身来,退入后殿,招手叫来名侍卫:“去,唤火狼前来。”
    少顷,火狼应召而至,垂首而立,强捺心中不安,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去,”傅沧泓一摆手,“传朕谕旨,将坤和宫中之人,悉数迁往荥阳殿。”
    火狼闻言怔住,半晌讷讷不言。
    傅沧泓冷睨他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办?”
    “……是。”火狼无奈,虽心中叫苦不迭,却还是去了,无论如何,这是傅沧泓的命令,他是不可,也是不能违背的。
    可叹他和纪飞烟一番心血,到底付诸东流。
    只是此时的火狼尚不明白,世间很多事,得,或者失,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反倒正因为傅沧泓这一看似疏离的举动,反而“成就”了纪飞烟的“爱情渴望”。
    得到傅沧泓变相的“驱逐令”,纪芙蓉面如死灰,瞬间瘫倒在地,再观纪飞烟,却是一身的泰然自若,自己收拾齐整一切,命宫女太监扶起纪芙蓉,安静地往荧阳殿去了。
    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火狼心下一阵惊撼——这女人的胸襟城府,只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如此的一个女人,岂会甘心一直呆在荧阳殿?也不知把她放在天定宫中,到底是福是祸?
    心下揣测着,火狼自去龙赫殿向傅沧泓复命,才至殿前,却见傅沧泓一身戎装,提着剑大步走出。
    “皇上,”火狼赶紧迎上去,拱手道,“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前往阵前一观!”傅沧泓阴沉着一张脸,铿锵有力地说道。
    “皇上,不可啊!”火狼顿时大惊,趋前一步,扑通跪倒,“阵前危险,若皇上若是贸贸然出现,只怕——”
    “怕什么?怕朕会被傅沧海给吞了?”傅沧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傅今铎朕尚且不惧,何况区区的傅沧海?”
    “皇上!”火狼暗暗叫苦——傅沧泓之所以能胜傅今铎,泰半是夜璃歌之功,当日傅沧泓身陷白城苦苦鏊战,他尚能奔赴璃国求夜璃歌援手,可如今夜璃歌已经……倘若傅沧泓再有什么闪失,这偌大的天下,却让他向谁求助去?
    火狼暗自苦恼着他自个儿的苦恼,却未曾察觉到,傅沧泓一双冷冽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火狼不说话,傅沧泓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头上树梢里暗藏的鸟儿,在清脆地鸣啭着。
    终于,火狼抬头,深吸一口气道:“既如此,属下愿陪皇上前往。”
    傅沧泓一言不发,抬脚便走,其实,此时他心里,想的仍然还是那件事。
    夜璃歌的事。
    数日以来,他冷眼瞅着火狼的所行所为,总觉得他心里有事藏着,再有,他和纪飞烟那些暗地里的勾搭,就算无人禀报,傅沧泓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否则,他也万万不能,从刀光剑影里活出来。
    但凡能从刀光剑影里活出来的人,那都不是凡人。
    这事儿其实火狼是清楚的,只是因为他太担心夜璃歌的事曝光,更担心傅沧泓挺而走险,所以一直深深焦虑着,反而忽略了傅沧泓那惊人的洞察力。岂不知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哪怕就是你一个人在暗室中干的事儿,也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更何况,他也不想想,若夜璃歌真死了,璃国能平静到现在?北宏能平静到现在?
    若夜璃歌没死,那他与水狼的下场……可想而知。
    对于夜璃歌的事,傅沧泓一直隐忍着。
    因为宏都外战事正酣,因为不清楚璃国的情形到底如何,因为不想夜璃歌过于为难。
    他想着给她一些时间,等她来找自己。
    他想着让她自己明白,看清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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