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那时,玄慕阳从未想过这一曲竟成了她荣贵一生的丧魂乐。
    曲至□,乐声渐浓,意识溃散,渐渐地连她最后一点知觉都逐渐化成了灰烬,尘埃般,消散在满天烟光的红尘之间。
    2 第一章
    天祭五年,叶良城,七夕日。
    已经沉下来的暮光余辉中,点点灯光点缀着湖面,如镶满了碎钻的玉带,盛放着如许美丽的青春与年少。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就已经有许多少女围在岸边,虽然年纪不一,但手里都捧着盏盏精致小巧的纸灯,脸上挂着少女特有的羞涩笑容,或早或晚,将手里的纸灯温柔地放入青澜江中。然后含笑凝视着纸灯穿过江雾,载着动人的少女心思一路斜飘到对岸的少年手中。
    她轻轻张开五指,任由掌中柔弱的纸灯顺着天祭五年的青澜江顺流而下。
    湖水在晚霞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泛着迷人的浅银色。
    “阿阳,该回家了呦。”江岸边的人流渐渐稀少,温婉的女子自江边走来,声音愉悦。
    她没有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中隐约的倒影。
    微圆而有些肉质的脸颊,一双极黑的眼眸乌润流光,唇型薄而利,和五官搭配起来却有一种奇特的柔美,后脑上扎着两个俏皮的牛角辫,显得可爱又天真。
    玄慕阳,或者现在应该叫她慕阳,才缓缓回神,声音平静道:“我知道。”
    被萧腾刺死的那一天,她二十一岁的生辰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
    没错,其实她已经死了。
    只是她不仅没能饮尽孟婆汤在轮回道中再世为人,反而回到了十年前,天祭五年。
    而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是十一岁。
    说起来也不过只是大半年而已,关于慕阳公主的一切对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回想起半年前,刚刚经历过死亡而苏醒的自己,看着不仅没死,还缩小了整整十岁的陌生身体,心口冰凉,甚至连痛骂荒诞的力气都没有,恨不能再次扼死自己,让一切回到正轨。
    而如今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念头。
    不论如何,她没有堕入地狱,而是带着这缕早该泯灭的幽魂重又回到了这里,那么她就该好好活着,同样的过错一次足够,她已不想再重蹈覆辙,亦不想再回顾。
    眉目如画般的女子走近慕阳的身边,一身鹅黄的裙装更衬得身姿婀娜,面容秀丽。
    “阿阳,灯已经放过了,天色也不早了,和长姐一起回家,好么?”女子轻轻搀住她小小的手,手指间柔软而温暖。
    “今天是七夕。”
    慕晴半垂下头,流泻的发丝拂过面颊,疑惑道:“怎么了?”
    掸了掸因为放灯而略染尘土的袍子,慕阳淡淡道:“你忘了?今晚是母亲的忌日,慕岩不会希望看见我的。”
    她的新身份是叶良城布商慕岩的二女儿,准确点说是庶出的女儿,慕阳的娘亲在生慕阳的时候难产而亡,故而慕岩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女儿,而继室柳氏又是个笑里藏刀、善妒霸道的性子,尤其替慕岩生了个儿子后愈发不知收敛,连带着慕晴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阿阳……”慕晴皱了皱眉,对于慕阳直呼父亲名讳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固执的又问了一遍:“和长姐一起回家,好么?”
    慕阳眨动了两下眸,道:“今晚我想去逛逛可以么?”
    “那,要不要姐姐陪你?”
    “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慕阳目光仍旧淡淡,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那眼眸里不自觉中就透着几分疏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慕晴总觉得自从半年前慕阳落水昏迷再醒来记忆全失后,就总有哪里不一样,不再爱同巷弄里的其他孩子玩耍,不像过去那般日日咒骂继母和弟弟,反而常常坐在一处发呆……起初她以为是慕阳病了,还担心了好久,但不久发现,除了在发呆之时,慕阳很多时候反倒比她这个姐姐还显得成熟……换做半年前,听见这样的话慕晴是绝对不会让慕阳出门的,可是如今……
    “等等……”慕晴追上慕阳已离去的步伐,温软的口气里带着妥协,“阿阳,记住,不管多晚,长姐都会在后门为你点一盏灯,只要你在门口吹灭了灯,长姐就会帮你开门。”
    慕阳的脚步顿了顿,轻声道:“知道了。”接着头也没回,顺着青澜江已被暮色染透的湖面逐渐走远。
    暮色沉沉,地平面浓重的红光中,无数的纸灯顺流而下,在最后的那一抹嫣红里化作转瞬而逝的萤光,跌落江流。
    略略停下脚步,慕阳已经找不到自己丢下的那盏纸灯。
    知道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未曾想过去改变,但到底还是有些压抑……不知道那盏纸灯最终会落进某个少年的手里还是干脆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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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良城外,天葬山。
    短粗的手脚在攀爬上极难用上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慕阳才从石缝中攀上高台。
    于高台上歇息了片刻,从台边山涧别入石洞中,向西直行。
    百步后,石洞口豁然开朗,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入眼的是一块天然谷地。
    放眼望去,满眼的莹莹碧绿随风摇曳,夜色浓稠,连成一片墨色,叫人分辨不清。
    轮廓恍惚的竹屋隐没在碧绿之中,隐约可见清冷的烛光跳动,亦如神怪传奇中那一座座竹林精舍,些许神秘,些许迷幻,只觉清幽中淡淡竹节的清香逸至鼻端。
    慕阳轻掸了两下地面,就地坐倒。
    过了一会,有人也坐倒在她的身边。
    慕阳从怀里摸出两本线装的书递给来人,习以为常道:“喏,这是最新的话本。”
    少年盘膝坐着,眸中白雾散去,淡漠到好似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并不相宜的喜色:“谢谢!”接着如痴如醉的捧卷读了起来。
    见此,慕阳也并不急切,干脆就抱膝望着远处。
    失去公主的荣光,这半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慕阳本以为自己会被这样的生活逼疯,但她还是小看了玄家人的忍耐力,即便落魄如此依然能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罢了。
    所以萧腾说的并不全对,有权有势的时候她的确骄纵蛮横、仗势欺人了点,可那时她不过是因为父皇的宠爱而有恃无恐,性子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摩挲着书册放下,清冷声音不甘心的问她:“下面没有了么?”
    “老板说下月才会到货。”
    略带失落的应声:“哦,我去拿东西给你。”
    “等等……”
    少年驻足:“怎么?”
    慕阳微笑:“不用拿那么多了,一颗足以。”
    点了点头,少年步履飞快的掠回竹屋,不久取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慕阳手里。
    垂头看着掌中明明价格不菲却被人拿来随意偿付报酬的玲珑珠,慕阳默算,加起来约莫已有十来颗了,抬眸看了一眼眼前面容苍白却容颜精致浑不似人的少年,慕阳难得的生出一丝心虚……前世今生加起来她都从未见过这么好骗的少年。
    此处在她离世前原本是皇室三年前发现的一处静养之所,十年前应该是无人得知的,因而她才会想来看看,未料在此地遇上这样一个奇特的少年,自出生便没离开过的少年对传奇话本有一种别样的嗜好,于是他们达成了协议——每过一月,慕阳送来几本传奇话本,少年用珠子来交换。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五个月。
    慕阳想了想,把珠子又塞回少年手里,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勾了勾嘴角,慢慢道:“这珠子叫玲珑珠,是西海的一种极珍贵的珠子,其实比那话本价值高得多,以后你不用给我了。”
    少年一愣,随即笑道:“我觉得值。”
    这会愣住的却换做了慕阳,未等她再开口,少年又从竹屋里端出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面上仍冒着丝丝热气,只是透过清澈的面汤,不难发现这面条里夹杂了数根尚未煮熟的面丝,而另有几根则是熟得过了头,已然有些泛黄了。
    慕阳问:“这是什么?”
    少年已将碗轻轻放到了她的面前,略显生硬地解释:“我生辰时师傅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我也想试试。”声音不大,微微透出一丝期待。
    “生辰?”慕阳呆了一刻。
    少年笃定地点头。
    我的生辰何时改到了七夕?
    不,不对,慕阳这才忆起,七夕生辰的不是玄慕阳,而是慕阳,只是……他怕是不知,这一天不仅是慕阳的生辰,也同样是慕阳娘亲的祭日。
    所以哪怕是平日里最疼她的姐姐,也会有意无意地遗忘。
    慕阳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轻轻吸了口面。
    “嗯……”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攥紧,“这面……”
    她放下面,笑道:“很好吃,谢谢。”
    其实面的味道不过一般,尤其是对于曾尝尽珍馐的玄慕阳来说。
    只是,好象从来没有人特地为她做过吃食。
    不,似乎也是有的。
    记得年幼时,出身贫寒的乳母也曾学着为自己的孩子那般,给她做过一些带有祈福意味的民间吃食。只不过,结果却是被她一掌打翻。
    好象就是自那之后,再没有人敢为她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也许是报应。
    她费尽心力学会为萧腾做羹汤、熬草药,可是只要萧腾知道那是她经手过的东西,既使再病重,也不肯沾染一口,仿佛那一旦吃了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加过一次催情的药罢了,但是萧腾怎么不想想,又哪里有成亲将近一年也没有圆房的夫妻呢?
    一直以来,萧腾都畏她如蛇蝎,可是说到底,她又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这样的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的,慕阳垂下眸,一口一口地吃起热腾腾的面。
    面虽然只一般,但她确实是饿了,只过了一会面碗就已经见底了。
    少年接过她递来的碗,面色柔和。
    也就直接坐在边上,声音清澈微寒:“不要珠子,你下个月还来么?”
    慕阳点头,笑道:“来。这里这么美,为什么不来?”
    那些珠子原本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慕晴和对面打铁铺子的刘二哥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慕岩却嫌弃刘二哥家贫,给的聘礼太过寒颤,以这一串珠子的价格,漫说聘礼,就是买下慕岩的布铺都绰绰有余。
    少年闻言,波澜不兴的眸子微微弯起,笑意染上,视线无着落的望着,有些赌气似的喃喃道:“总是我一个人……好寂寞啊……”
    然而慕阳终究还是食言了。
    天祭五年秋,自都北郡车玉城瘟疫沿青澜江流向开始蔓延,速度之快,为玄王朝百年罕闻。
    起初只是几个人感到乏力,身体不适,并未注意,只到几日之后,有此症状之人接连暴毙,这才引起了当地官员的主意。
    只是,为时已晚,患病人数逐渐增加,范围也由车玉城扩大到了相邻的几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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