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明霜心中冷笑,口中却道:“妹妹无事便好。省得老太太着急,万一急坏了身子,母亲的忌辰恐怕就办不好了。”上官夫人去世后,她虽是庶女,却也要和明珠一样守三年的孝期。
    明珠轻轻的回了句,“不劳姐姐费心了。再说,祖母的身体还好着呢,定能长命百岁,你说呢,二姐姐?”她避重就轻,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明霜也只得道:“当然,祖母定然会长命百岁。”
    二人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刚走出月洞门,迎面遇见一个穿金戴银的美妇人。她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尖尖的脸,细长的眼,眉梢上挑,身材窈窕,嘴角的一颗美人痣尤其醒目,和明霜长得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她的嘴唇略薄些,看起来有些刻薄。
    她是高家大老爷的妾侍。大老爷一共育有一子两女,其中大少爷珉杰和二小姐明霜都是她所出。三居其二,身价自是与普通姨娘不同。
    她一见明霜就露出了个笑脸,道:“二小姐和三小姐回来了,衣料子挑好了吗?”又望着明珠,“老太太这样疼三小姐,给的定然都是最好的。”
    明珠见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没有话,只是回了个笑,道:“李姨娘定然有事和明霜姐姐说,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说着,带了青雪、素英等一众下人先走了。
    李姨娘待她走远了,朝她的走的方向“呸”了一声,道:“小小年纪就这付轻狂样子,摆什么架子!从前见了我跟避猫鼠似的,现在有靠山了,就敢跟我甩脸子了,跟她那个死了的娘一个样子,我倒要看看她今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明霜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姨娘小声些,千万别让人听见了。她现在正得老太太的宠,咱们可别跟她对着干。她这样目中无人,也不过是仗着嫡女的名头罢了。”
    李姨娘一听嫡女两个字,叹了口气,道:“二小姐,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庶’字上了。”
    明霜闻言,眼神也是一暗,勉强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哥哥,姨娘还有个儿子不是?姨娘不总是跟我说,他是长子,长房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今后这家产还不是我们的?”
    李姨娘一想到自己的儿子,眼角眉梢顿时爬满了笑意,道:“二小姐说的是,咱们还有大少爷呢。”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下了长房长子。虽然他从小就由老太太放在身边亲自抚养,但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单凭这一点,整个高府都没有人敢小瞧她。
    明霜望着李姨娘一脸的得意样子,心中却又是一番心思。虽说自己的亲生哥哥今后也许会前途无量,但问题是自己能不能等到沾光的那一天。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生出了许多愁绪来,也不便和生母说,否则她又该扯出许多埋怨来,便敷衍了几句便先走了。
    丫鬟茜草知她心事,想了想,一咬牙,出声劝慰道:“姑娘如今还小,六年后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连老爷都夸大爷书念得好,到时候定然能得了功名。小姐有这样的兄长在身边,还能差到哪去?”
    明霜禁不住对她另眼相看,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了。”
    明霜望着她细致的眉眼,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好好跟着我,等到那时,我和大少爷必不会亏待你。”
    茜草面上一喜,又立刻压了下去,低声道:“谢主子提拔。”
    明霜一笑,施施然朝梅苑走去。
    且说大小姐明秀和四小姐明佳随着二夫人回了二房所在的兰苑。
    明秀见嫡母面色不豫,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努力回忆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又见嫡母妹妹明佳撅着小嘴,回忆起刚才的一幕,心中了然,连忙找了个借口躲开了,生怕殃及池鱼。
    二夫人也没什么心情应付这个庶女,立时准了。
    待支开庶女和下人们,房内只留下了一个心腹的贾嬷嬷,二夫人便开口教育女儿,道:“娘嘱咐你多少次了,刚才在老太太面前,你是怎么做的?”
    明佳见母亲生气了,有些害怕,心中却又不服,道:“那个明珠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老太太这样偏心她?”
    “佳姐儿!”二夫人真的动怒了,“都怪我平日太宠你,把你的性子给惯坏了,明珠是你该叫的吗?她是你三姐姐,要是你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叫,人家都会说我们二房教女无方!”
    贾嬷嬷连忙上前扶住二夫人,劝道:“二奶奶消消气,佳姐儿还小呢,您有什么话慢慢说给她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明佳见母亲这样生气,眼圈也红了,走上前拉住母亲的袖子,道:“佳儿知错了,母亲别生气。”
    二夫人这才平息了怒火,端了杯茶,喝了一口,伸手抚着小女儿柔软的额发,叹道:“既知道错了,以后该当如何?”
    明佳扁了扁嘴,“女儿今后就算再不喜欢她,也绝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来。”
    “嗯,你记得就好。”
    二夫人终究是心疼女儿,唤来明佳的奶娘将小女儿带回房去了。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吩咐贾嬷嬷道:“你去把昨天我娘家嫂子送来的那匣子上等绢花拿出来给三小姐送去。”
    贾嬷嬷还未来得及答言,又听她道:“等等,府里的五位小姐全都要送到,但要让三小姐先挑,该说什么你知道的。”
    贾嬷嬷会意的笑道:“奶奶放心便是。”说罢,取了花,一径朝梅苑去了。
    一路上遇见的丫鬟老妈媳妇子全都笑意盈盈的和她打招呼,贾嬷嬷也笑着回了,心中自是畅快得意。如今高家的嫡长媳已经故去了将近三年了,他们二房的二夫人便做了临时当家人。而她既是二夫人陪房,又是心腹,身价自然不一般。
    一进院门,正好撞见了六小姐明沁的大丫鬟松罗,打了招呼才知道明沁原来也在明珠的房里内。想起了二夫人的嘱托,贾嬷嬷一边想着如何说才能向明珠表明自家奶奶的意思,又不会让六小姐多心。
    如此入了屋内。但见是个三进的格局,由花梨木嵌花鸟刺绣屏风隔着,陈设并不及自家的小姐华丽。多宝格上的摆件也不过是寻常的瓷器玉石木雕等等,却偏偏给人一种典雅古朴之感。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泼墨山水画,占了大半的面墙,看着让人心情豁然开朗。案几上的青玉雕龙钮三足香炉内燃着幽幽甜香,丝丝透着清冽甘醇,香味也是自己从未闻过的。屋内的陈设中,也只有这个香炉不是凡品。
    贾嬷嬷不常来这里,看了只觉得心中纳罕,心道:这里倒不似寻常小姐的闺房。
    青雪见了贾嬷嬷,忙笑着迎上来道:“嬷嬷几时来的?这些小丫头们竟然也不报一声,真是该打了。”又忙着将她迎进了内室。
    只见明珠身着浅碧色的小袄,玉兰花的裙,耳上戴着白玉耳珰,清新如一只嫩荷,让人看了不觉眼前一亮。此刻,她正斜倚在榻上跟明沁讲着什么,手里绣着一个湖蓝色的缎面荷包。一见是贾嬷嬷来了,明珠忙坐起身,招呼青雪让座。
    贾嬷嬷满脸堆笑的请了安,口中直道:“姑娘这是折煞老奴了。”
    客气了两句,明珠笑道:“嬷嬷今日怎么想着来我这里坐?”
    “回三小姐的话,我们奶奶的娘家嫂子来做客的时候送了一盒子上好的绢花,奶奶说放着可惜了,让老奴过来送给小姐们。”说着,站起身,将手中的匣子打开,送到明珠面前。
    明珠扫了一眼盒子里的绢花,笑道:“那就要多谢二婶了。”她拈起了一支粉红色绢花的递给明沁,“六妹妹不是说喜欢这个颜色的吗?”又将匣子推到她面前,“这里还有几朵呢,六妹妹来挑挑吧。”
    明沁今年不过才六岁,和明珠一向玩得极好,便笑着接过,甜甜一笑,道:“多谢三姐姐。”
    “要谢谢二婶才对。”明珠笑道,又吩咐素英,“你去看看二姐姐在不在,就说二婶派人送了绢花来,让咱们一起挑呢。”
    她转头又问贾嬷嬷,“不知道大姐姐和四妹妹那里是不是已经留了?”
    贾嬷嬷道:“还没呢,我们二夫人说叫姑娘先挑。”
    明珠迟疑了一下,道:“这样不太好吧。万一让四妹妹知道了……恐她不自在。”她深知明佳的脾性,那真是半点委屈也不愿意受的大小姐。
    贾嬷嬷想起自己这趟来的目的,忙道:“我们四小姐断不会如此想的。”
    “原来如此。”明珠松了口气,一会又似是想通了什么,笑道:“也是,四妹妹从不喜欢戴坊间所造之物,大概是不喜欢吧。”
    贾嬷嬷觉得明珠的话锋似乎不太对,刚要解释什么,正巧明霜此时走了进来。
    明珠和明沁和她打了招呼,又将贾嬷嬷的来意说了一遍。
    明霜看了一眼贾嬷嬷,笑道:“明霜多谢二婶的赏了。”然后随手跳了两朵,交给身边的丫鬟捧着,不过略坐了坐便起身走了。
    贾嬷嬷觉得被怠慢了,心中略略不快。
    明珠则多留了贾嬷嬷一阵,贾嬷嬷还想接着上面的话茬再解释些什么,可明珠一直没给她机会,青雪和素英又一阵打岔接话,内室一阵笑语欢声,直哄得贾嬷嬷也笑了一阵,吃了两盏茶方才离开,临走时,明珠还再三谢过。
    贾嬷嬷自觉完成了二夫人所交待的事,又见这位得宠的嫡女如此敬待自己,心中也甚是得意。想起二夫人的吩咐,便赶着回去交差去了。
    见她离开,明珠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送绢花吗?让她先挑吗?这位二夫人真是既在老太太面前显示了一把贤良,还不忘了将自己放在火上烤一烤,生怕自己不招人嫉妒。不过,这也倒罢了,不过是些小把戏而已,她和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是敌非友,也不差这一桩事了。一想到自己前一世的遭遇,明珠只觉得气血直向上翻涌。
    上一世和这一世一样,自从母亲去世后,自己就一直备受冷落。父亲也不知是何原因,并不喜欢自己。她在八岁时生了一场病,竟然一病七年,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表哥娶了二婶的女儿明佳,自己则含恨而终。
    没想到,上苍又给了她一次重生机会,让她重新回到了五岁那一年。这一次,她先是设计取得了高太君怜惜,进而又得到了她的宠爱,日子也渐渐变得好了起来。
    “我发誓,今生只为自己而活,只为那些真心待我之人而活。”明珠暗暗下定决定,“我是高家名正言顺的嫡女,绝对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六小姐明沁正坐在一旁摆弄着绢花,见明珠神色不同于往常,问道:“三姐姐,你怎么了?”
    3
    3、心魔 ...
    明珠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一团孩子气的明沁,笑容明亮,“我没事。”
    刚才她从高太君房里出来后,思量着四夫人被高太君当面撅了面子之后心情肯定不好,便邀明沁来自己屋子里玩。明沁只是庶女,母亲是四房的蒋姨娘,是老太太赏给四老爷的,平日里很少露面,明珠只见过她两次,似乎是个温和的人。虽然四房没人敢亏待明沁,但她的境遇也说不上好到哪里去。
    她果然猜对了。
    四夫人回房之后发了好一顿脾气——又是嫌嬷嬷说错了话,又是骂丫鬟笨手笨脚的上迟了茶水,四房的菊苑此刻一片鸡飞狗跳。
    正乱着,却见大房的李姨娘远远的朝这边过来了。
    丫鬟锦香小声笑着对锦绣道:“你瞧,你瞧,这刚说着,人就来了。这回不知道会给咱们奶奶出什么主意,又该有一场好闹了。但愿别像上回似的,说屋里丢了东西。最后秋姨娘反而一点事没有,我这胳膊上倒至今还有一块青紫没好呢。”秋姨娘是四老爷的宠妾,四夫人看她不顺眼,两人没少交锋,吃亏的却总是四夫人。
    锦绣微沉了脸,道:“主子的事,咱们做下人的少议论为妙。”
    锦香吐了吐舌头,心道,我就不信你不这样想。
    锦绣确实甚是不喜李姨娘,每次她来都准没好事,总会闹出些事端来。偏生四夫人还就听她的撺掇,最后受苦受累,连带受罚的不免就是自己这些命贱的下人。想到这里,她心中禁不住一叹——终究是自己命苦,没有摊上个好主子。
    想归想,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足的。她先派小丫鬟进屋通禀了一声,自己则面上带笑,将李姨娘迎了进去。
    李姨娘一进屋,四夫人就拉住了她的手,连声诉苦道:“罢罢罢,如今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老太太这样嫌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呀!”
    李姨娘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四夫人你也别恼,我这不是来给你出主意了吗?要我说,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老太太怎么这样埋怨你?”
    四夫人立刻不哭了,忙问道:“究竟是谁在老太太面前挑唆的?”
    李姨娘弯了弯嘴角,附在她耳边,二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等李姨娘走后,四夫人这才露出的笑模样,下人们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未免又添了一丝忐忑不安。
    高府又要发生什么事了呢?
    再说秋姨娘屋里的丫鬟春菱走了过来,见众锦绣和锦香等众丫鬟仆妇都立在门外,便朝正屋的方向探了探头,笑问道:“奶奶这里是来客了吗?”
    锦香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勾起了一个笑,道:“怎么,秋姨奶奶派妹子你来窥测奶奶的动静吗?”
    春菱笑道:“窥测主子们可是大罪,就算借我们姨奶奶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锦香冷笑道:“妹妹可真是一副好口齿,怪不得秋姨娘这样器重。”
    见锦香还要说些什么,锦绣张口道:“奶奶已经吩咐过了,今日的定醒已经免了,不知妹妹还有什么事?”
    春菱道:“上次姐姐打的那个梅花攒心的络子甚是好看,我们姨娘很喜欢。姨娘是让我来问问姐姐什么时候有空,去我们那里坐坐,再指点指点我们几个。”
    锦绣想了想,秋姨娘毕竟是四老爷面前的红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终是不好推辞,便道:“你去回姨娘,奶奶午睡的功夫我能过去一会。”
    春菱笑道:“姐姐到时候可一定去呀,我们姨娘定然准备好茶好点心招待姐姐。”这才离开。
    再说明珠,午饭后送走了明沁,正在窗边的榻上闲闲的翻书,忽听下人回禀说李姨娘又去了四夫人那里,嘴角禁不住弯了弯——该说她们太过嚣张好呢,还是说她们太笨?这样明目张胆的勾勾搭搭,摆明了是跟别人说“我们要闹事,请你们做好准备吧。”
    “不知道这回倒霉的会是谁?”明珠轻轻合上了手里的书,伸了个懒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明珠舒服得眯了眯眼。
    青雪忍不住捂嘴笑道:“上次是秋姨娘棋高一着,没让他们抓住把柄。这一回嘛,倒是不大好说。”
    明珠笑了笑,道:“她们平日里没事还能找出几桩事来呢。反正天长日久的,日子也太无趣,估计她们是想找些乐子,或者是想让别人当成乐子,让大家乐呵乐呵罢了。”
    末了,又叹了口气,“倒是明沁,年纪还小,又有这样一个糊涂的嫡母,四叔又是那样一个人,也不知会不会殃及她。”
    在前一世,明沁和她的关系是姐妹里最好的。常年孤寂的病榻生活折磨着明珠,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她偶尔会过来陪伴自己。直到后来高太君去世,高家分了家,她们这才就此断了联系,也不知她后来的命运如何了。
    素英见屋内只有她们主仆三人,便小声说道:“只是这四夫人也忒不像主子的样子了,也亏得她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些地方还不如秋姨娘呢。”
    原来,这四夫人娘家姓莫,父亲是个七品县令,祖上也有些产业。为了能和高家再亲近一步,便做主将女儿莫氏许给了高家的四老爷做嫡妻。莫氏虽说是嫡女,却从小在乡下随着的祖母长大,见识未免浅薄些;而四老爷高世昌是高家的庶子,没什么能耐。说起来,二人也算得上是般配。只是作为嫡妻的能力和度量不足。乍一看精明强干,实则懦弱无趣。天长日久,谁能担待谁几分?从高太君到众妯娌,没几个能对她看上眼的。
    青雪白了素英一眼,道:“姑娘不必担心。依奴婢看来,咱们六小姐虽然年纪小,却也是个有主意的,定然不会吃亏。姑娘又肯看顾她,老太太也甚是喜欢,任谁又能欺负了去。”
    “但愿如此吧。”明珠凝望着窗外一只刚抽芽不久的嫩柳,嫩绿的叶子娇滴滴的,在微风中轻轻挥舞满树着翠色的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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