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只是出游,不是私逃。”我解释,随后无奈地转移话题,“不知凤……士元兄何时同宋经华相熟识的?”“半年前。”庞统答,“宋经华那人亦是有趣,竟是直白地同我说要同我交友,此今他也算是遂了心愿。”
    宋经华,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若是日后等孔明同宋经华熟识后,我将宋经华携你私逃并险些害你出事之事告知于孔明,不知孔明可会同宋经华打上一架?”庞统接着道。我却是默然无语,暗叹庞统委实已经损到一定程度了。
    还有,那真的是出游,不是私逃!
    本无不散之筵席
    建安七年夏六月,我年至十五及笄。
    行笄礼的前一日,庞统递交了一方锦盒给我,说是某个不能同我相见的人托他转交于我的及笄之礼。我接过那锦盒,并未细看就直接想要打开,心想宋达倒是识趣,竟是知晓在我及笄之时送礼予我。但细细思虑,我滞了滞手上的动作,问着庞统道:“宋经华如何会知晓我的生辰?”
    正在给古琴调音的庞统听我这般问他,大笑起来,转眸盯着我审视,“你莫不是真的对宋经华有了心思吧?”我急忙摇手,阻隔他的目光也推翻他的猜测。不过,依着他的意思这份礼物并不是宋经华所送,那还能是谁?
    此时,我才细细地观察起锦盒来。黑色的木盒雕刻着几枝青竹,好看却不精致,并不是贵重之物。犹豫地将其打开,我不忘追问庞统,“不是宋经华会是谁?你熟识的那些人中同我交好的大约也只有宋经华了,难道是徐叔不成……”只是,不等我说完,我的双眸已是锁在了锦盒中的荆钗之上。极为简单的一支钗,荆木所制,钗头雕着几朵桃花,虽是一文不值却是精巧好看。荆钗旁还有着一片小小的竹笺,竹笺上笔力苍劲地书着几个隶书小字——赠卿荆钗,可否托付?
    那字迹我并不熟识,反倒是那荆钗的雕刻手法甚是熟悉。骤然阖上锦盒,我嫣然一笑,紧紧地握着锦盒靠近前胸,有些想要把它抱进怀里。对着庞统,我温绵地道:“若是回书,你可能替我将其交予他手中?”然而,庞统却是令我失望地摇头,“不能,不久后他大约就要离开江东了。”
    有些怅然地叹气,我盯着手中的锦盒突然有些思念那个远在他乡的人。从前,他于我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即便是相互许下了亲事,我也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因而他离去的时候,我虽有不舍却谈不上思念。如今,收到手中的荆钗我才恍然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同他的关系将会是那般亲密,思念也就随之而生了。
    “你倒也不用遗憾,那人嘱我同你言若是你有话想同他说,大可等到他回来亲自说给他听。”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庞统竟是将前后两句话分开来和我说。但先且不管庞统是有意无意,我皆是郁郁得紧。有些话,我此时有勇气想要同他说,可是等他归来的时候我却未必还有如今的勇气。
    诸葛孔明,你,真是……
    不过转瞬一想,我觉得有些话就算到时说不出口亦是可以将其中的情意托物言明,就如他予我这荆钗一般,我亦可赠予他一件物什。
    ……
    翌日清晨,当善谋寻得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后院攥着刻刀对着手中的木材比划。我想赠予孔明一件我亲手所做的物什,而我所会的除了刻木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送出的了。即便是我唯一所会的刻木最先亦是由孔明所授,其后不过是我在此基础之上跟着书简学来的罢了。因而,说到可以拿出手的东西我倒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拿到木材的时候,我考虑了许久要赠予孔明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什么佳好的物什。他送了我荆钗,我总不能同样刻制一支钗反送回去吧。最后,无奈于夏日炎炎的我决定要制柄羽扇赠予他。羽扇纶巾,这个后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我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而善谋看到我攥着刻刀的时候却是分外的不悦,她夺过我手中的刻刀,责备我道:“万一弄伤手要怎么办?”我歪头,笑着提醒她,“你及笄时的双股木簪还是我亲自刻制的,那时没有弄伤手如今又怎么会呢?”
    她却还是摇首,不肯将刻刀交还到我手中,“今日是你行及笄礼的日子,若是见血会不吉利的。”我扬唇,还是想对着善谋笑,可是笑容却怎么也敛不开来,我说:“善谋,我那么不知礼数,日后没有你还有谁会这般耐心地提醒我?”
    善谋闻言一顿,看着我红了双眼。随后,她蹲下身与坐着的我平视,捏捏我的脸,想笑却也是笑不出来,她道:“日后除了善谋还会有很多人待姑娘好的。”我闻言笑开,颔首,轻声:“是啊,除了善谋还会有很多人待我好的。”可是不管日后会有多少人待我好,少了善谋终究是少了一个待我好的人。
    我是未来人,没有那些等级尊卑的观念,所以即便善谋是我的婢女,我还是想将她当作亲密的友人,在未来被称作“闺蜜”的友人。在这个时代,善谋是我第一个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悄悄话,可以依靠,可以撒娇的朋友。
    “所以姑娘不要难过。”安慰着我,善谋自己却先落下泪来,“也不知晓诸葛先生日后可会待你好,若是他不喜欢你,还娶了妾,你要怎么办?”我扁嘴,不满地捏了善谋的胳臂,道:“你不要咒我!”
    善谋失笑,抱着我,状似轻喃:“善谋知晓姑娘已经长大了,可是在善谋眼里姑娘还像是儿时的那般模样,小小的,软软的,喜欢笑,顽劣得很,惹得善谋又是想气又是想笑。”
    “说得你像是我娘亲一般。”我取笑她,却无可否认这些年来善谋对我的照顾的确就如母亲一般,“可是在我心里,一直都想唤善谋姊姊。”善谋的手指随即在我的背脊上僵住,哽咽出声:“姑娘你是想要折煞我吗?”
    “没有啊。”我笑,“等我及笄善谋你就不再是黄家的婢女了,我也就不再是善谋的姑娘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唤你姊姊了,那般不算是折煞你。”
    “你歪理最多。”放开我,善谋捏着我的脸使了劲,痛得我龇牙咧嘴,她却笑得分外开怀,“我们姑娘怎么就这么讨喜呢?”我反驳,“那是你没看见我不讨喜的时候。”
    亲近之人、疏离之人,我向来分得清楚,对待亲近之人我自然是讨喜的,但在对待疏离之人时我就决然不会如此了。譬如,对待马谡,我哪里有半分讨喜的模样,那些举止不算是狠绝就已是不错了。
    “那倒未必。”善谋双眸狡黠,数落起我来,“善谋倒是时常瞧见姑娘不讨喜的胡作非为,不仅弄得黄府上下都为你担忧,还弄得你自己伤痕累累。”我尴尬地假咳,摆手道:“意外,那些皆是意外。”
    “好了,不闹了。”笑着起身,她随后伸手扶我,道:“浴汤已是备好,姑娘还是快些回去沐浴换衣得好,切莫错过了吉时。”
    ……
    因是身份地位的不同,我的及笄礼远要比善谋的严苛的多,仪式从开礼到礼毕未曾跳过一步。清晨,沐浴换衣之后,我就得身着采衣采履跪坐在东房默然地等待来参加笄礼的宾客。待到那些宾客全都到齐、入座之后,赞礼者开始唱祝词。冗长的祝词唱罢,我方被请出东房,转而跪坐到宗庙的笄者席上,准备行笄礼。
    行笄礼乃是三加三拜,由有德才的女性长辈作为正宾协助我完成。一加襦裙,象征豆蔻年华时的纯真烂漫;二加深衣,象征着及笄年华的明艳动人;三加大袖礼衣,象征着成年女子的端庄典雅。一拜,身着襦裙面向父母行拜礼,拜谢父母的生养之恩;二拜,身着深衣面对正宾行拜礼,表达对师长的尊敬之情;三拜,身着大袖礼衣面向宗庙前的画像行拜礼,表明对家国的忠义之情。
    三加三拜之后,我才勉强算是被折腾完毕。偏偏此时恰是夏日,身着厚衣的我在行毕六礼后已是汗湿了内里的中衣薄衫。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必须跪坐在宗庙中继续进行下面的仪式,个中辛酸、炎热不言而明。想来古代女子成年亦是件不容易的事,礼节繁杂之外,衣衫还累人得紧。
    接下来的置醴、蘸子,我虽有所为却不抵三加三拜的劳累,借此稍作休憩后又由正宾替我取字,礼为“字笄”。给我做正宾的妇人替我取字为“婉贞”,为温婉贞德之意,也算是意蕴深厚了。
    最后,聆讯、作揖向来宾致谢,需我完成的礼数终于行毕。老爹随之又起身同众位宾客致辞一番,笄礼才算是礼成。
    在宣布礼成的那一瞬,在古代的我终是成年。此后,我需学着脱离老爹、娘亲以及善谋的庇护和宠溺,去学着独立,学着为人/妻为人母。果然,人终是要成长的,不论是在将来还是在过去,我都不可能只做那个单纯的我。
    而在我及笄满三个月后,照顾了我十年的善谋离我而去。分别时,我唤善谋“姊姊”,唤着唤着却忍不住地哭了,她听着听着亦是忍不住地哭了。
    善谋,此番一别,你我怕是再无缘相见,但是我的心底还有那么一番对你满满的担忧还未曾言说。
    古时伯牙今庞统
    善谋离去后,我虽有些不适应,但因忙着学女红和琴艺倒也未有去感慨什么。再者,每每学琴之时,庞统还会同我说些关于孔明的趣事,寓教于乐,让我复归单一的生活又变得多趣起来。
    “你别瞧孔明如今这般儒雅模样。”眉飞色舞,庞统从不愧于损友之名,他同我道:“初见他时,他可是灰头土脸,正忙着盖草庐,那模样同市井的贩夫走卒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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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罢,依着他的言语细细思虑了片刻,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一番景象来。俊逸若仙的少年,即使是身着灰衣亦是难掩出尘,唇畔扬着浅浅的笑意,如二月仲春和煦的暖日。他修长的大手紧紧地握住粗壮的木梁,略显消瘦的双肩杠着大半重量,汗水滴落,划过旖旎的线条……怎么想皆是风华绝代的模样,这般的他哪里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可比的。
    “我不信你。”淡然地摇首,我戳穿庞统道:“你素来喜好往孔明身上抹黑,这话又能有几分真呢?”
    “莫不是孔明在你心中已是神人?”话毕,庞统恍有所悟地笑起,指着我言:“我本以为你于孔明并无多少情意,如今看来你大约是思慕他的吧?”
    窘然地咳了咳,我低首心虚道:“你莫要胡说。”
    庞统却是对我的言语置若罔闻,接着调笑我,“回想起来你那日拿到孔明所赠的贺礼之时,那神情可不就是在说你思慕他。可惜,当初我竟是没发现。若是我发现了必然要书信一封好好捉弄捉弄孔明。”
    被他调笑的我原本颇为尴尬,不过在听罢他的此些言语之后,我收敛起羞涩,不满地道:“那时你不是同我说我若回书,你也无法转交予孔明?”
    “你又不是不知晓,我这人委实见不得他诸葛孔明好。”全无愧疚之色的庞统,理所当然地答。
    我愤愤地瞪着他,手上拨弄琴弦的力道随之加重了许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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