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素弦对尉迟铉仍存着零星希望,只因方才气虚,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尉迟铉也看出她的无助惶然,迟疑了片刻,将一把细小的钥匙丢在地毯上,用脚轻轻地拨到沙发底下,略略作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去。
    却说霍裔风回了警局,便匆匆上了局长的办公室,时值日暮,龚啸天正准备回家,见了他很是奇怪,说:“你不是才从省里回来么?大正月的,还不赶快回去歇着。”
    霍裔风微一颔首:“龚局,您不是有事要交代么?”
    龚啸天笑容明显一僵,方才回过味来,笑道:“确有一件事要交代。”便将张晋元先前漏缴税款的案情简略一说,“我们是误会张先生了,他是商会大户,你不要随意与他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中蕴有深意,旋即下楼去了。
    霍裔风仔细一想,却有不对的地方,想来龚啸天并无重要之事交代,那尉迟铉不过是假传命令罢了,倏一转身,尉迟铉已然颔首立在门边,一副负荆请罪任打任骂的姿态,霍裔风登时怒火冲天,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尉迟铉眼盯着地面,沉声道:“对不起,总长大人,属下不能眼看着您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霍裔风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正欲发作却又作罢,只道:“我改天再跟你算账。”想到素弦还在别墅里关着,便匆匆下楼去了,阿辉迎面跑了过来,禀道:“副总长,您的大哥来了。”
    霍裔风还未听清,便见裔凡一脸焦色从走廊那头赶来:“老二,你见过素弦了么?”
    霍裔风神情黯淡,“大哥,你且先回去,我会对你有个交代的。”
    霍裔凡不明就里:“我是问你,素弦在什么地方。”
    霍裔风缄默了片刻,道:“她现在是嫌疑人,已经被限制了自由。”
    霍裔凡登时有些激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她关起来了?”
    霍裔风转念一想,瞒他也瞒不过了,便道:“她在别墅。”霍裔凡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见二弟面上罕有的冷峻和严肃,却也无心再与他周旋,便匆匆坐上汽车赶往枫港。
    夜幕即将来临,几名女侍眼见大少爷火急火燎地赶来,只得支支吾吾地指向二楼东头的卧室。裔凡赶忙上了楼梯,却见一警员在门前忐忑不安的徘徊,便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林一看是霍大少爷,登时紧张地话也说不利落了:“小的……小的是奉霍副总长之命……”
    霍裔凡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用力扭开了门把手,卧室里却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面向后院花园的窗户敞得很大,风卷着藕合色的纱帘呼呼地向室内刮来,这情景已然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向前紧走了几步,却发现沙发脚边的地毯上,散落着一副半开的铁手铐,上面插着一把小小的钥匙,他心头不禁一颤,难道素弦竟被裔风囚禁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便朝窗外看去,借着后院暗淡的灯光,似乎可看正对的泥地上有一片坑洼,想不到素弦情急之下,竟攀上这二楼的阳台,径自跳下去了!
    面色大骇的霍裔凡转身便跑,霍裔风正好一脸肃然地闯进来,见了这场景立时已明白大半,正发怔的当口,大哥已经一记狠拳抡过来,幸有小林在身后支撑了他一把。
    愤怒的裔凡两手抓住他的领口,吼道:“你疯了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裔风神情苍然,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只发出混沌不清的声音,一旁的小林眼看情形不妙,连忙横挡在二人中间,劝道:“都是属下的疏忽,副总长,霍大少爷,眼下还是找到张小姐要紧啊!”
    霍裔凡一怔,将裔风甩开,匆匆地朝楼下跑去。
    枫港别墅里自从老寇死后,霍家人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来住过了,各类侍者也遣散了大半,只留几个杂工在此看守。裔凡召集了他们前来问话,因素弦跳楼的窗口面临后院,当时并无人目睹。裔凡心焦之下去查探她摔下的泥地,因是准备开春种植各类花卉,已然提前浇了水,泥土松软,想来她摔得不重。
    他沿着那排散乱的脚印朝前去探,从软地里出来是一条鹅卵石的小路,一直通往后门,极目望去,山路的尽头是夜幕苍茫下的崇山峻岭,时下又是肃杀冬日,她并不熟悉山里的路,又能往哪里去呢?
    霍裔凡突然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彷徨。
    “大哥,我已命人去山里搜寻了。她受了伤,想必走不远。”身后的霍裔风沉声说道。
    霍裔凡登时如同狂怒的野兽,冲过来将他逼到墙角:“你想干什么,霍裔风,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裔风的眼光却出奇的平静:“大哥,你我兄弟一场,为了一个女人争执,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值得么?”
    “她是我的妻子!”霍裔凡显然被彻底地激怒,“你可以冷血,可以不念旧情,可我容忍不了,我必须维护她!”
    “如果她犯的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呢?你也不顾一切地维护她么?”霍裔风音量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她是没有杀玉蔻,可玉蔻就是因她而死!你就这么爱她,爱到可以不辨是非,可以颠倒黑白?如果是这样,大哥,我不得不说,我对你太失望了。”
    霍裔凡攥紧了拳头:“你有证据么,拿出证据来!倘若你真有确凿的证据,你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到这偏僻地方来么?”
    霍裔风神情苍然地摇了摇头:“哥,我必须提醒你,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很危险。”他看着怒视着自己的大哥,眼光锐利如星,又道:“哥,我不相信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哪怕张晋元比我们狡猾一万倍,总能赶在你我前面提前一步把证据销毁,可是又怎么样?善恶到头终有报,他必然有自食恶果的一天。我这样做,也是不愿看到素弦一步步沦陷,与张晋元殊途同归罢了。”
    霍裔风看着大哥眼中燃烧的火焰黯然褪去,推开了他,遥望着天边错落交叠的灰色山廓,缓缓说道:“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害死玉蔻不可。她不是爱争风吃醋的女人。我能感觉得到,她心里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很想听她解释,因为我不想抹杀残存在心底的、最初那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带她来到这里。但是,法律就是法律,众生平等,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苦衷而被原谅。”
    他回过身去,看向裔凡:“大哥,我总有一种预感,你不是一味不分对错地维护着她,你一定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对么?”
    裔凡缄默不语,裔风又道:“大哥,为什么你要一再地包容她?我不相信你就没有一点怀疑,你心里想的什么,还是要对我这个弟弟隐瞒么?”
    “够了。”霍裔凡打断了他,“停止你胡思乱想的猜测吧。我现在只想找到她,带她回家。”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道:“如果她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认你这个弟弟。”
    第八十四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一)
    却说素弦拿了尉迟铉留下的钥匙打开手铐,情急之下便自别墅二楼的窗口跳下,时值暮色凉薄,正门处仍有三两巡警看守,只得忍着脚踝的伤痛从后门逃走。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往大山深处走,将要面临怎样的危险,然而心灰意冷,却也无心在意太多,于是一个人沿着羊肠山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幕沉下的时候,她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已然精疲力竭。山谷里瑟瑟刮起了冷风,周围隐约传来呜咽呜咽的野兽低吼,她心里开始发颤,实在支撑不住了,踉跄中眼前一黑,一脚踏空,便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她发觉自己处在一个暖和的农家木屋,陈设简陋却整洁雅致,身上盖着的被子,隐约透着一股旧日兰草清新恬淡的气息,那是她记忆中童年里家的味道,感到周身暖融融的,那气味便愈发氤氲开来。她本来醒了,又贪婪地吮吸了一口,然后沉沉地闭过眼去。
    朦胧中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指腹有些粗糙,掌心却散着融融不尽的暖意,她明明知道只是个梦,却贪恋着不愿醒来,直到那只手缓慢地离开了自己,在她的梦境里消散地越来越远,她忽然大叫一声:“不要,娘,不要丢下我!”
    素弦忽的惊坐起来,面前是一个温雅和善的中年妇人,一身蓝灰布衣,额前饱满,面容光洁,宁然笑意如白玉观音般安详和善,“姑娘,你醒了?”
    素弦茫然地点了点头,方才发觉她虽着布衣,却已剃度,忙合十行礼:“多谢师父救我。”
    那尼姑和蔼一笑:“你等一下。”临窗前架着一只简易炉灶,她掀开小铝锅,盛满了一只小碗端来:“饿了吧,将就喝些米粥。”
    素弦赶忙起身去接,脚踝却突然一阵紧痛,不由“哎呦”了一声,那妇人忙道:“切莫乱动,你扭到了脚。”她坐到床边来,微笑着道:“我已给你擦了酒精,伤的不重,只是要好好歇着。”
    粥是糙米和芸豆混在一起煮的,又添了细碎的野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素弦经过了这大半天的折腾,已是饿得发慌,很快便喝完了。想想又问:“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昏睡多长时间了?”
    那妇人眉眼和善地看着她:“现下已是后半夜了,我上山采药,见你晕倒在山坡上,便将你背了回来,这里是我山腰的临时居所。”
    素弦想起自己失踪了这么久,裔风一定会到山里四下搜寻,倘若裔凡也知道了这事,真真要掀起不小风波,不由得愁上眉梢,敛眉暗暗叹了口气。
    那尼姑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道:“外面风大,你且在这里小憩一晚,你的家人若来寻你,定然会发现这木屋的。”
    素弦暗自思忖,当前也别无他法,于是点了点头,又问:“师父可是在波月庵修行?敢问师父法号?”
    妇人双手合十:“贫尼游行四海,既然巧遇,便是有缘,施主不必挂怀。”又道:“我看你穿着不俗,却眉间忧郁,将近深夜却只身一人倒在这荒山野岭,你的遭遇,我很愿意听听。”
    素弦想到自己当前的困顿处境,竟是无人可以依靠,更无人可供自己吐露心声,听她如此一说,心头更是痛楚难当,不觉竟淌下几滴泪来:“师父,我……”
    那尼姑道:“你既说不出口,那贫尼就姑且猜上一猜。我方才听你在梦里唤着‘裔凡’,应该是个男子名字,难不成,是为了一个‘情’字?”
    素弦望着她慈眉善目的样子,心头不觉一暖,想了想,说:“师父,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人人都说活在世上,重要的是把握当下,可是我,却因痛苦的过往而不敢释怀,乃至无法回头。师父,您能为我指出一条明路么?”
    妇人沉吟了一番,道:“在回答你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前的生活,是你想要的生活么?如果因为某种理由,你必须离开,你会留恋于此么?”
    素弦越想越纠结,便道:“师父,我想不透,觉得自己已然徘徊在分岔路口,看不清前路的方向,甚至,不知道未来应该何去何从。”
    那妇人从容一笑,“你失踪的这段时间,你的丈夫会来不顾危险地前来寻你,你在某个人心里,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你难道还不满足么?”
    素弦仍是茫然:“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心究竟在哪里。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最终遁入空门,才是真正的解脱吧。”
    尼姑淡然道:“不,你红尘未了,佛家是不会接纳你的。除非,你可以斩断与尘世的一切牵连,可那又谈何容易?就连贫尼自己,这么多年了,尘世中终究还有我放心不下的东西。想要看清自己的心,难,太难了。”
    素弦见她口气虽平静,却显得略带忧伤,心下不忍,便道:“师父若是有什么心愿,倒不妨说来听听,我若力所能及,一定办到。”见她凝眉不语,又道:“师父可以信得过我。”
    尼姑道:“我怎会信不过你。其实,你虽不曾说明来历,我却早已知晓积分。过去,你常和一个姑娘到波月庵上香,我说的可对?”
    素弦讶然:“师父,可我从未见过你啊。”尼姑没有继续说明,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镂空的青玉佩来,郑重放在她的手心,“你我既有缘遇见,这块玉佩便相赠与你。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说罢,便离开了小屋。
    窗外呼啸的风声渐起,素弦摊开手掌,这玉佩上雕着一朵白璧无暇的雪莲,匠心巧致,栩栩若生,历经时光的沉淀,显现出暗淡的纹理。她仔细回味着尼姑的话,却觉得她话中透着些古怪,就像是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似的,又暗示着一些奇怪的意思,可是她怎么也琢磨不透。
    这时一阵烈风袭来,如是暴戾的猛虎急扑而来,几乎要掀倒整座屋子,她想起离开霍府时,曾叮嘱香萼告诉裔凡她的去处,她就这么消失在夜风弥漫的深山之中,他一定急疯了,哪怕要冒再大的风险,找不到自己也绝对不会收手。
    她想到这里,心里倏地紧张到了极致,环视四周,只见窗舷上悬着一盏小灯笼,她顾不了许多了,便站在长条凳上取下灯笼,打开柴门,便是一阵刀割般的寒风迎面而来。外面是广袤的山野,被浓稠的夜色填满,疾风卷带着几声似有似无的呼喊,似乎是在唤着她的名字,素弦登时激动万分,向前跑了几步,脚踝的伤痛发作,不慎便跌在地上,伤处似乎更痛了,她挣扎不起来,只得放声朝山谷里喊道:“裔凡,我在这儿!”
    “裔凡,是我,我在这儿!”
    阴黑森凉的山道上,一个身穿长衣的高大男人打着耀眼的火把,几名巡警跟在身后,不停地扫向四周的灌木丛,突然一警员叫道:“霍大少爷,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唤!”
    霍裔凡侧耳倾听,这里已接近空谷,只有几道呼啸风声不断激荡过来,那人声若隐若现,稍微捕捉到一点,却又仿佛被狂啸的风卷走了、吞没了,他只能朝着自己意识中的方向跑去,沿着曲折山道一路前行,尽头却又是一片荒然,仿佛老天也有意作弄于他,他忽然感到无比的绝望,不由得悲从中来,撕裂喉咙般的大声喊道:“素弦,你究竟在哪里——”
    那声音在空谷里荡啊荡啊,素弦早已心境凄惶,倒在地上茫然无措,忽然却又听到这声音,在无垠的山野中仿佛更清晰了,她不禁喜极而泣:“裔凡,裔凡——”
    等来的,却又是一阵无情的风声。
    她抱着那么零星的半点希望,重新拾回了自己的坚强,于是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呼喊。她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之下,灯笼火光微弱,在茫茫夜幕中仿若沧海一粟,她没有力气继续前行,倚着树干慢慢地滑下来,似是沥干了最后一分勇气,内心的坚强已然崩塌,于是,无助的泪水接连滚落。
    “素弦?”
    她再次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唤她,却不敢断定是梦是真,她抬起头,手里的灯笼不知何时被风卷得不知去向,远处有一星暗淡悠长的光投了过来,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偏跛着从坡下艰难走来,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了,膝盖一弯几乎跌倒,她惊喜地几乎忘却伤痛,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挪过去:“裔凡!是你吗?”
    霍裔凡猛地抬头,风中一个纤薄的身影艰难地走向自己,他大睁着眼睛愣了一瞬,连忙飞奔过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如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丢下火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她流着眼泪快要喘不过气来,“裔凡,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忽然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厉声吼道:“你疯了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如果今夜我找不到你,你会有多么危险,你想过吗?!”
    她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地摇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话未说完,他已然脱下大衣严严地裹在她的身上,“我带你回家去。”
    暗黑风影里,有一个人默默注视了他们一刻,然后转身而去。
    第八十五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二)
    “裔凡,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避风寒。”她冻得快要发僵的脸上,努力地漾起一丝微笑。
    暗淡夜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砂糖样雪花,他把她牢牢地裹在自己臂弯里,他手上套着厚厚的獭皮手套,早就冻得没有知觉,如是一支枯木,触在她不断发抖的身体上,倒恍惚有了一点微弱感觉。他疲乏不堪,呼出的气几乎要凝结成冰。她默默地望着漆黑前路,忽然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渴望,渴望这世界上最后一缕温暖,可以挽作光环笼罩着他们。
    雪越飘越大,仿若漫天飞舞着灿烂的蒲公英,她瑟缩地紧紧把头靠向他的怀里,他再一次将她簇紧,嘴唇已冻得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却已然领会他的意思,仰起头来,声音已经被大风卷没,只有微弱的口型说:“裔凡,我已经不冷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来到小木屋,灶上的火已经灭了,油灯里还有一丁点油,散发着暗淡如豆的一点微光,他扶着她坐到床上,捂着她的手搓在一起:“冷吧?再一会儿估计要更冷。”素弦微微摇头:“我一点都不冷。”
    他看着她皴红的脸颊,略带责怪的口气道:“还说不冷,一会儿怕是要发烧了。”他转身寻摸到一只破旧炭盆,里面装有少量烧过的残炭,他把窗前灶炉里的柴火拣到门外去,出来时随身带了火机,于是生起一个小型火堆,将炭烧好后做成一个简易的火盆,端到床前,“现在暖和了吧?”
    素弦探着身子凑到火前,“嗯”了一声,“裔凡,别再忙了。”他看着她有些费力,又取了长条凳来,将火盆端上去。她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快坐下吧,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我们凑合将就一晚。”
    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他嘴唇本来冻得发紫,现在也慢慢恢复过来。她心里各种滋味交织一起,历经了过往种种,有苦、有酸、有甜,亦有当前这般窘迫却庸常的温馨,她也在扪心自问,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恨,究竟还有几分?她是来报仇的,可世事的发展,却半点不由人,她纵有千般挣扎,万般纠结,在这艰难无助的时刻,还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依偎?
    她不再搞不清自己是否爱他,相反,她很确定,自己已然离不开他。她半低着头坐着,一个人苦苦地思索着,这一刻风雪中孤零零的小屋显得十分宁静,他伸过手去捋她额前的乱发,她不曾发觉,任由他抚着。幽幽的光火中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静美。
    他说:“素弦,睡一会吧,天一亮我们就能下山去了。”
    她眸光投向他,“裔凡,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她的唇嚅动了一下,“其实……我……”
    “我都知道了。”裔凡淡淡道,“你不要生裔风的气,他被娘宠坏了,脾气一上来任谁也劝不住,我已经严肃教训他了。”
    “不,”她抬起头来,眸里已是泪光朦胧,“裔凡,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直起身来靠过去,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不,什么都不必说了。”他身子微微发热,散着淡淡的肥皂味道,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已然泪流满面,却隐约感到一捧热泪决堤般的,从心底流过,这一刻千言万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于是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冻实的雪块从外面的房梁坠落,发出砰砰的响声,已是将近后半夜了,不知什么时候油灯灭了,她也已在他的怀里安然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一觉过去,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大亮,山里的清透空气从门板和窗缝中丝丝透来,她稍微有些咳嗽,却下意识地忍住了,发觉自己仍然睡在他的怀中。他靠在斑驳的木板墙上,就那么坐着打了一夜盹。她略微直起身来,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把被子轻轻地拉起来,盖住他衣领的部分,他领口上别着一颗绛紫色的小星,扭到了反面,她伸过手去把星徽翻过来,须臾却有迟疑,生怕动作一大他就醒了,于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回头望着他熟睡的样子,不知怎的,眉间却掠起一抹愁思。
    纵使,由不得心归何处,终究还是摆脱不开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脸上浮起一点坏坏的笑意,“你醒了?”
    素弦面颊略泛桃红,掀开被子便起了身,又微一转头:“我们该回去了。”
    他把大衣重新在她身上裹好,“山风大,穿严实一点。”
    她摔到了脚踝,他本是要背她的,她怕他太过疲累,说什么也不让,他只得搀扶着她在山道走着,步子很是缓慢,早晨的山里静谧宁和,庙里的钟鸣从远处悠悠传来,虽然冬日里没什么景致,却令人感到格外平静。裔凡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素弦,昨天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这里离你进山的地方,可是很远啊。”
    素弦道:“是一个好心的尼姑收留我在这里的,她见我醒了,便下山去了。”她并不想让他担心,就没有说出自己滚下山坡晕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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