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方才过了曲桥,老远就可望见霍方一个人背身站在廊下,像是在自己必经之路等着似的,素弦心想避是避不开了,脚步犹豫间放得很缓,忽一扬头,只见裔凡一袭纯黑大衣,风尘仆仆地从外面,便摆了一副亲昵笑容迎上前去,裔凡望见了素弦眼色一亮,两人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并肩往东院去。裔凡看见霍方,便停了步,问道:“晚间宴请龚局长,准备得怎样了?”
    霍方沉稳答道:“一切如常,请大少爷视察。”
    裔凡道:“不必了,我今日手头事情还多,这些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素弦唇畔含笑,望了霍方一眼,道:“是啊,霍管家办事,一直都很妥帖。”那眸光里却隐含一丝深意,似是在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
    霍方虽然急切想知道咏荷的事,也只得颔首道:“是,小的知道了。”
    二人回到卧房,素弦接过裔凡的大衣挂到架上,笑问道:“你去了这么久,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裔凡饮了一大口茶,道:“我是去见你哥哥了。”见她明显讶然,又道:“对不起,素弦,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正在斟茶的青苹当即抬眸看了素弦一眼。素弦急于知道原委,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当下屋里无人,便问:“裔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前几日钱庄周转困难,急需大量的现洋,难道我哥他借了钱给你?”
    裔凡略一点头,“是,你猜得没错。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张兄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筹二十万大洋出来。他既然主动提出,我又正好急需,这笔钱正好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素弦一惊,二十万大洋?张晋元既然暗中指使秦老板突然大量提取现洋,到头来却又拿钱帮助霍家周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不解,便问:“我哥他,提出什么条件了么?”
    裔凡轻描淡写地道:“我将煤矿股份的百分之十,拿给他作了抵押。”
    素弦清楚记得张晋元说过,玉粱山煤矿由霍张两家合资,霍家占百分之四十五,张晋元占了百分之二十,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五隶属临江商会名下,由各零散商户集资。如今张晋元的股权占到了百分之三十,已然与霍家相差不多,原来他真正的意图,竟是在打煤矿的主意。
    她心想张晋元此举不够光明磊落也就罢了,这么快便显露了自己的野心,裔凡却又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么?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裔凡看她没有说话,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太过草率?”
    素弦背过身去,仍是锁眉思忖着,觉得有必要探一探他的想法,便道:“这些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只是,你就不觉得我哥这是在趁人之危么?他这么做,连我都觉得过分了。”
    裔凡笑了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温和道:“素弦,这就是生意场,人人都必须以利益为重。明摆着要冒很大风险的事,自然需有代价相抵,这是很正常的。哪怕晋元兄与我是亲戚关系,若他想做顺水人情,我也是不能同意的。”
    素弦觉得担心,又问道:“那二十万大洋,还款期限是多少?你打算怎么筹?”
    裔凡道:“合同上标注的还款期限是三个月。我想好了,三个月之内,正好有一大笔货款可以回收,还款应该不成问题。”
    素弦面上愁云未散,只道:“你有把握就好。”忽的想起什么,又认真地道:“裔凡,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裔凡看她这般慎重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说:“你和我之间还讲求不求么?除了星星月亮我摘不下来,其他的随你提。”
    素弦并无心与他玩笑,有意压低声音,道:“是咏荷的事。”
    裔凡微微一怔,提起咏荷,很容易联想到严肃敏感之事,便道:“小妹她,最近还在和过去那些‘朋友’联系么?真不像话,我要去找她。”说罢便提脚欲出门,素弦赶忙拦住他,“裔凡,你先听我说好不好?青年促进会的人已在上海成立了据点,急需大量的盘尼西林,咏荷请文森特帮忙搞到了一些,可是这种药物管制森严,她没法送到他们手上,走投无路了,这才叫我来求你的。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找她,我可怎么跟她交代。”
    裔凡眉毛紧皱着,想了一下,说:“这事可非同小可啊。”
    “话已带到,该怎样决定是你的事。”素弦不再阻拦他。
    裔凡缓缓地回过身来:“素弦,你怎么想?”
    素弦平静道:“霍氏跟上海那边业务往来密切,几乎每月都有货物运出运回,躲过盘查捎带几盒盘尼西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略微一顿,又道:“只是,咏荷年纪还小,眼下时局又那样紧张,我也不希望她再搅合进去。”
    裔凡神色凝重,道:“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素弦肃然道:“裔凡,总之,你是她的大哥,不管你怎样决定,都是为了她着想,不是么?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裔凡望着她坚定的神情,不觉有股暖流涌上心间,揽了她到怀里,感慨道:“素弦,有你在我身边,此生夫复何求啊。”
    这时砰地一响,门突然被推开了,方才谈的是敏感话题,二人都有些惊诧无措,却见家庸举着个红艳欲滴的糖葫芦,不怀好意地眨眨眼,嬉笑道:“我说爸爸和二娘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房里说‘悄悄话’呢。”
    素弦有些难为情,蹲下身去拿手帕擦他嘴角的糖浆,装作生气的样子,训道:“你这个小东西,跑到哪里玩去了,又贪吃!”
    家庸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下午二叔带我逛庙会去了呢。我想二娘陪我去,可是找不到,爸爸也不在。”
    裔凡也凑近了来,慈爱道:“爸爸这不是回来了么,家庸想玩什么,爸爸带你去。”
    家庸把脸一扬,小嘴一撅,“我还有半盘围棋没下完呢,我一定要赢过二叔!”说罢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素弦心里仍旧突突跳着,赶忙又追上了他,严肃问道:“家庸,告诉二娘,方才屋外还有其他人么?”
    家庸茫然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冲裔凡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二叔说有话跟爸爸说呢!”又匆匆跑了过去,拽着裔凡的手,嗔道:“爸爸跟我一起去听雨阁嘛。”
    裔凡无奈,只得随儿子去了,见素弦望着自己,眸光里含有疑虑,便宽慰道:“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心事重重地愣在原地。自从裔风当着他大哥的面逼问了自己,她便觉得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俨然一颗埋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她无论风吹草动都要警觉一番。他兄弟两个又有话要谈,难不成又与玉蔻的案子有关?她明白自己不是在草木皆兵,至少,她认为提防霍裔风这个心思细密的男人,自己并不是小题大做。一旦霍裔风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亮出来指证自己,裔凡还会站在自己这边么?想到这里,心里便不由得一坠。
    第八十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一)
    晚上霍府在正厅摆下盛宴,宴请龚局长及其夫人,席间觥筹交错,一切如常,素弦有意观察裔凡的举动,见他谈笑风声,应对自如,一颗悬着的心才略微有所放下。
    宴席结束后素弦和青苹先回房去,余光里看见裔风后脚也跟了出来,她感觉到他走在自己身后,心里有点不自在,不知怎的便越走越快。穿过花厅的大理石拱门,整条长廊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玻璃顶棚,她穿的是细跟鞋,走在青砖地面上便有了细微的回声,倒像真的有人跟着似的。忽听有人在背后低着嗓子唤道:“二姨娘。”
    素弦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霍方,便下意识地朝他身后张望过去,霍方觉得奇怪,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走廊里空荡荡的,素弦问道:“你看到二少爷去哪儿了么?”
    霍方道:“二少爷自然回他院子了啊。”见她神色不对,又道:“二姨娘今日脸色不佳,难道是身体不适?”
    素弦并未答话,吩咐一旁的青苹道:“你先去吧。”又道:“这里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说话的地方,我希望霍管家今后要倍加小心。我并不想让闲人拾去话柄,明白么?”
    霍方淡然一笑,“二姨娘,我霍方办事向来妥帖,这不是您的原话么?小的等了大半日,只想知道二姨娘应承我的事,究竟打听得怎么样了?”
    素弦心底并不愿让他搅进咏荷的事,却又不得不对他有所交代,略一思忖,轻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两句话便可说清。你且放宽心便好,咏荷和文森特交流甚密,是为了治好你的手臂。”
    霍方明显一诧,“什么,我的手臂?”
    素弦面上一抹忧容,道:“她只知道你这手臂是因为她而受伤的,如今竟几乎废掉,她心思单纯,自然过意不去,便时常去找文森特,看看有没有有效的西洋疗法,可以让你的手臂重新活动自如。”
    霍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二姨娘当我是三岁小儿么?三小姐既然关心我的手,为何不亲自来与我说,倒搞的那般神秘?”
    素弦面不改色,道:“我素闻霍管家拳脚功夫高明,以一当十都绰绰有余,难道你就不想让自己尽快利索起来么?”信步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实话告诉你吧,咏荷的事事关重大,我不可能轻易透露给我并不不信任的人。你我正处在相互考验阶段,这难道不是你说过的么?什么时候霍管家想通了,打算把金萍的藏身地点告诉我,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霍方脸上登时显露了狠劲,不免有些激动:“你竟也要与我讨价还价?好,这可是你说的,咱们既然无法相互信任,还谈什么合作!不如就此终止吧!”
    素弦嘴角一勾,淡然道:“霍管家不要着急嘛。我对霍管家处事的谨慎态度,倒是十分欣赏。若少了霍管家这个帮手,岂不是一大损失?你放心好了,你手臂的伤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治好,如此还不行么?”
    霍方眼珠一转,咬起牙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的,“波月庵!金萍的藏身地点,就在波月庵!”
    素弦笑了起来,“这样不就对了?看来霍管家也是个情痴啊,三小姐有你这般情深意重的男子惦念,我也就放心了。”
    “省了这些废话吧。”霍方脸色阴沉得可怕,“咏荷究竟在忙些什么?”
    素弦嘴唇嚅动了一下,正欲说话,后方突然有人高声调侃道:“哟,这不是素弦妹妹和霍管家么?”
    正是凤盏带了桃丹信步款款地过来,眼神里闪烁着十足的调笑意味,似是打算看一场好戏:“方才桃丹说换一条路,也好散散心、消消食,这不,就遇上你们二位了。我说这时候也不早了,您二位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素弦微一颔首,从容道:“大姐这般说来,到让妹妹有些云里雾里了。这光天化日的,难道大姐还要说妹妹有伤风化么?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也不看她的脸色,便扬长而去。
    凤盏瞪视着她的背影,暗自咬牙,恨不得啐上一口才算解气,忽然意识到霍方站在身旁,粉面上立时显露威严出来,打量了霍方几眼,“霍管家就没什么要解释的么?”
    霍方面无表情地道:“小的与二姨娘并无瓜葛,大少奶奶多虑了。”
    凤盏四望无人,走近了他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眼角却掩不住地溢出笑来:“你倒是敢!”便若无其事地去了。
    素弦回了房里,青苹正在斟茶,开玩笑道:“看不出来,你最近和那个小白脸霍管家,倒走得很近嘛。”见她凝眉似在思索,便凑上前去,“小姐,少爷还总叫你提防霍方,现下倒觉得他成了你的亲信似的,这叫我到了少爷面前,可怎么说得通。”
    素弦并不想让张晋元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便道:“他虽有意讨好于我,但我已看出他并不可靠,仍在观望。你只照实了说便好。”想起金萍也消失了七八天了,不知道张晋元得知后作何反应,便问:“这几天,你去见他了么?”
    青苹道:“前天采买的时候,顺道见了一次。”
    “他没什么别的吩咐?”
    青苹自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摇头道:“没有。”
    素弦舒了口气,转念一想,凭她对张晋元的了解,这个男人的心思从来不可捉摸,哪怕真的发现了金萍失踪,从而怀疑到自己,也不会如此之快便打草惊蛇,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啊。
    过了几日,正赶上晴暖气候,大樟树下的小石桌上,素弦正在教家庸背诗,青苹忽然急匆匆地跑进院来,满面都是紧张的神色,素弦关照了香萼几句,便和青苹进了屋。方一关门,青苹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老寇刚过来说,少爷他,被警局的人带走了,玉器行也被查封了!”
    素弦大惊失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就今儿个上午,那个尉迟队长亲自来抓的人,说是玉器行出了问题,提少爷过去有话要问。”
    素弦一想,事情有些蹊跷,若仅仅玉器行出了问题,便将张晋元带走问话,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么?霍裔风虽然早就盯上了张晋元,却苦于没有证据,可是他前日才去了省里,抓走张晋元,这又是谁的意思?
    青苹早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她不言语了,忙催道:“小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素弦心想霍裔风一定不肯轻易放过张晋元,好不容易张晋元进了警局,若等到裔风回来,顺藤摸瓜追查下去,难免要牵涉到自己身上。所以,张晋元她是不能不捞的,当下和裔风之间关系已然不妙,想到前几日席间和局长太太聊过天,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倒不如去求求她。便匆匆换了衣服,拿了手包,又问:“老寇还在么?”
    “老寇的车就在胡同口等着呢!”
    素弦微一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方才走到院门,素弦一想自己此举甚为冒险,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忽又停了下来,见香萼面色紧张地等候吩咐,便关照她道:“若是大少爷回来,只说我去了警局。旁人问起,不必细说。”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汽车发动了,老寇见素弦蹙紧了眉,一直没有发话,便问:“小姐,我们先去哪里?”
    素弦思量了片刻,“先去龚局长家吧。”
    青苹不解,“小姐,我们不该先去玉器行取些贵重礼品么?”
    老寇道:“青苹姑娘,小姐自有打算,咱们照做便可。”
    素弦又问:“他们抓走少爷,可出示了逮捕令么?”
    老寇道:“那位尉迟队长说了,说是逮捕令尚未签发,但也是迟早的事。大少爷便问自己究竟犯了何事,那长官只道:‘龚局长要请你去警局问话’。便没说旁的了。小的寻思霍副总长与小姐总有些亲戚关系,立马欲前来通报,却不想自己也被盘问了一番,却尽是些姓名年龄之类的琐事,这才耽搁了些时候。”
    素弦松了口气,“如此倒还好办些。”
    汽车方才驶上凤凰主街,素弦却又改了主意,吩咐道:“还是直接去警察局吧。”心里想着,自己和局长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冒然前去求她放人实在太过莽撞,霍裔风既然尚在外地,自己倒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先行去请龚局长放人。
    到了警局,因和尉迟队长是旧相识,素弦便指名要见他。尉迟铉见了她倒也不惊讶,便请进了办公室。素弦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道:“我哥哥做生意一向守法,不知因何罪名,竟劳烦尉迟队长亲自抓人?”
    尉迟铉请她入了座,恭敬道:“这件事情,三两句也说不清楚,还请太太稍安勿躁。”
    素弦无心在他这里耽搁,便道:“也罢,烦请尉迟队长带我去见龚局长吧。”
    尉迟铉面露犹豫,“太太,局长他日理万机,现下恐怕不方便吧。”
    素弦便起了身,“也罢,既然尉迟队长不肯帮忙,我只有自己去了。”
    尉迟铉连忙唤道:“夫人且慢。”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警员:“你们几个,到门口守着,不许旁人进来。”
    素弦一看这架势,发觉情况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面露狐疑之色:“尉迟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莫急。”尉迟铉道,“眼下霍副总长不在临江,夫人要想尽快救张先生出去,就请听小的一言。”
    素弦有些糊涂了,“你是要帮我救张晋元?你是霍副总长的手下,为什么要帮着张晋元呢?”
    尉迟铉神情复杂,道:“夫人,此事一言难尽,总之,张先生于我有恩,这次他若不能全身而退,将来若要翻身,想必就难上加难。”
    素弦眼光倏地变得漠然冷淡,“你说吧。”
    尉迟铉警觉地环视了四周,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第八十一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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