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望舒的双眉微微蹙起,神色似乎颇为复杂,许久才摇了摇头。
    “走吧,别纠结了,让我看看你最新的杰作!”巫咸拍着他的肩膀走出小艇,前面就是另一架专供机械师们使用的螺舟——那个螺舟悬浮在海底,发出幽深的蓝色,比普通的螺舟大出不少,如同一个巨大的堡垒,在海水的深处静静的悬浮。
    望舒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微微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已经是深夜,因为刚刚完成第一批钢铁骨骼的制作,疲惫至极的机械师们都已经去休息了,这架螺舟里只有十几个打下手的工匠在忙碌,进行着最后的清扫和擦拭工作。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望舒低声道,“我和首座大人有事处理。”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这架螺舟里边只剩下了两个人。巫咸从进来开始,眼神就一直停留在那批刚刚铸造组装完毕的机械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螺舟的舱室正中,陈列着刚刚制作完毕的机械,每一个都有一丈高,精密地组成类似人形的机械。
    一排足足十个,蔚为壮观。
    “时间太紧,第一批只能做出这么多。”望舒道,摁下了机簧,所有机械瞬间缓缓转动,“但每一个都有足以抵挡一个营的战斗力,只需一个人进入内胆,熟练操控,便能穿行战场,如履平地。”
    “太好了!”巫咸赞叹地看着舱室内的陈列品,“这么说来,这里有足足可以抵挡一万人的战斗力!——可以直接拿到战场上用了吗?”
    “还没有。”望舒道,“让您过来看,就是为了做最后的检测。”
    “检测?”巫咸略微有些意外,“这不是你们机械师的事情吗?”
    “不,这事可不能让外人来做,非得劳烦您的大驾不可。”说到这里,望舒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奇特的微笑,只听啪的一声,其中一个钢铁骨骼的内胆忽然打开,“大人如果能亲自进去尝试一下操作,那就更好了。”
    巫咸看到了那架钢铁骨骼的内胆,眼神忽然凝聚,脸色变了。
    ——巨大的机械里,那个金属的内胆是根据人形制作的,除了有四肢躯干,头颅上面甚至依稀雕出了五官。而这个内胆上的人脸,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你这是做什么?”他霍然回头,厉声喝问。
    “不做什么,只是致敬而已。”望舒却只是淡淡的道,并未对他这样严厉的呵斥表示在意,“作为旷古烁今的神器,对于这第一批做出的十具钢铁骨骼,我擅自启用了元老院的十位长老名字来命名——你看,这一具就是我。”
    他指向了最末的那具机械骨骼。果然,内胆上浮凸雕刻着的是望舒的面容。
    “……”巫咸脸上严厉的神色略微缓解,但内心的不适依旧存在,握紧权杖摇了摇头,“检测这种事情,还是让机械师来做为好,我不参与。”
    “是吗?本来还希望大人能亲自体验一下,好好的表扬我呢。”望舒似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坚持,只道,“那么,就让我来给大人您做一下最后的测试,展示一下他的真正力量,如何?”
    不等巫咸反对,少年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那具机械,攀爬而上。
    机械有一丈高,然而他刚踏了一脚,那具机械忽然动了,梯子自动收缩,将望舒拉起。接着,只听到咔哒一声,内胆打开,将少年包裹了进去,瞬间严丝合缝地关闭。
    只是短短片刻,望舒就消失在了眼前。
    “大人,你看,现在这个钢铁骨骼的自重比之前你看到的半成品轻了许多,所以动作也灵活数倍。”望舒进入了机械内部,声音透过金属传出来,闷闷的,“我一共给他设计了十五套基本动作,这些动作的蓝本源于镇野军团的格斗术,比如……”
    说到这里,那个巨大的机械哗的动了,一个冲拳接着一个格挡,做了一个漂亮的连削带打动作——举动之轻盈,速度之迅捷,甚至可以和活人媲美。而这一击的力量,又何止胜过人千百倍?
    “好!”巫咸情不自禁地喝彩。
    “还有,由于自重减轻,所以它需要的驱动力也减少了。举个例子,我甚至可以连续操作他十二个时辰——”巨大的机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弯下来,似乎想要做某一个动作。然而只听望舒啊的叫了一声,内部传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整个机械猛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停顿,就保持着那个姿态僵在了那里。
    “望舒?”巫咸失声喊道,“怎么了?”
    “我……我……好像卡住了。”望舒的声音从机械里传了出来,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有个机簧坏掉了……我没法动。”
    “别乱动!”巫咸连忙大喊,身形一动,已经掠上了机械,“我拉你出来!”
    “别、别撬!会弄坏的!按右边那个环形的机簧!”望舒在机械里微弱地说着,“完了,完了,我、我的腿好像断了……”
    “还怕什么弄坏!”巫咸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惊怒交加,手上不自禁地加了劲道,“如果你有什么事,十个机械也抵不上!”
    他一摁那个机簧,整个机械就动了起来,外壳啪嗒打开,露出了光洁如新的内胆,内胆打开,里面露出望舒的眼睛,声音也清晰了一些,“我……我还好,只是……只是身体动不了。”
    “没事,你别动,我把你抱出来。”巫咸松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想把面具揭开,把受伤的人抱出来。然而,当他的双手穿过机械,接触到望舒的那一瞬,忽然间心里就是一冷。
    ——触手所及是冰冷而坚硬的,完全不是人的身体!
    不对,望舒本身就不是人,难道是……
    然而,这些念头如火花一样闪过,还没有来得及——从脑海里细细想过来,耳边只听一声奇特的响声,怀里的“望舒”居然动了起来,只是一抬身,一反手,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往机械内部拉了进去!
    “望舒!”巫咸失声惊呼,一掌推开。然而,手接触到的居然是钢铁。那双冰冷的钢铁双臂紧紧扣住了他,将他整个人拖入钢铁骨骼的内部。
    “抓到你了。”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轻轻的笑了起来,恶毒而欢快。
    巫咸马上合拢双手,结阵,吐出了一句咒语。只听一声响,凭空闪过一道白光,虚空中凝结出利刃,一切而过。那双拉住他的钢铁之手断裂了。巫咸脱身而出,一按机械,倏地回身,一边厉喝着,一边寻找望舒——因为方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声音居然已经不是来自于机械内部!
    那个把自己关入钢铁骨骼的望舒,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巫咸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仿佛一声令下,整个螺舟已经封闭,四面的门无声落下。在舱室里,十具钢铁骨骼动了起来,朝着他围了过来,每一具动作都轻灵便捷、力量千钧!
    “望舒!”白发苍苍的长老变了脸色,四顾大喝,“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头顶传来少年轻轻的笑声,望舒居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舱室,转移到了螺舟顶部的控制室里,“我在请您视察我的成果啊……巫咸大人。”
    “别给我绕弯子!”巫咸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风度,怒叱,“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把人都调开、把舱室密闭?为什么把这些东西都放出来?——你是不是想造反?”
    “造反?”望舒忽的笑了一笑,“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只有你们人才有兴趣玩啊……。我只不过是想借着您来测验一下我这批新机械的威力罢了。看,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我的命令,接下来将对您发起不间歇的攻击。”
    “你想做什么?难道……”巫咸震惊,然后顿了一顿,低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我自己是个机械,不是个人吗?”望舒的脸出现在控制室里,苍白而诡异莫测,“哦,告诉你,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和这些东西是一样的,不过是你们的‘工具’,不是吗?那么,就来试试工具的力量吧!”
    巫咸忽然怔住,一股冷意从心底涌起。他看着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丝毫感情,仿佛冷冰冰的钢铁。
    首座长老忽然冷笑起来,“好吧!看起来天机公子造出来的这个机械人,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不但知道了自身的秘密,居然还不动声色的设了这个圈套让我钻。但是,你毕竟还是个机械,你无法超越你的制作者,也低估了人的力量。
    他举起了手,十指之间绽放出淡淡的光,那是灵力开始凝聚的象征。
    “以为我手无寸铁就可以收拾我了吗?”巫咸厉声道,双手分开,虚空中倏地出现无形的利剑,呼啸着斩开了空气,“人的力量,是你们这些机械人永远想不到的!”
    赤手空拳的人开始动作,双唇中吐出咒语,手腕翻转,只是轻轻一点,当先围过来的钢铁骨骼便发出了裂响,精钢的表面居然被硬生生撕裂!
    “啊!好厉害!”望舒躲在控制舱里,忍不住赞叹。
    ——这就是“人”的力量吗?来自于灵魂、精神、修炼,是神秘莫测的血肉之躯里蕴藏的看不见的东西吗?和机械完全两样?
    十具机械交错攻击,按照指令对巫咸发起了围攻,动作精准,发出的力量达到不可思议。然而,巫咸一人一仗,并指点去,咒术纵横交错,居然将所有攻击都挡了下来!每次他隔空伸手,无形的力量便将巨大的机械推开,直退到墙壁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
    整个螺舟都在颤抖,被这种力量的交锋所震慑。
    当巫咸扬起法杖,凝聚一道闪电,将最后一个钢铁骨骼粉碎时,那冰冷的拳头也已经堪堪击到了他的胸口,虽然在最后关头被震开,然而巫咸也被巨大的力量波及,往后一个踉跄,含住了嘴里的一口血。
    “果然,首座大人的力量,比这些新造出来的机械加起来还厉害,”望舒看着底下的一幕,淡淡开口,并无惊惶,“所以,我给您准备的更全面——”
    在他的声音里,螺舟忽然间发出了奇特的咔咔声,每一面墙壁都往内凸起,如同有一只巨大无形的手在外用力揉捏。四壁传来刺耳的声音,是金属的舱室在深海的水下撕裂,海水的压力让螺舟扭曲变形。
    望舒轻声的笑,“你看,这就是我为您准备的钢铁的坟墓!”
    不好!巫咸心里一惊,这个疯子,是想弄坏螺舟,让海水倒灌进来吗?
    来不及思考,深海的水已经从缝隙内飞快涌入,一道一道,如同箭一样射在他身上,剧痛。巫咸来不及躲开那些水柱,站在原地,将法杖横持手中,飞速的念着咒语,释放一个个咒术,飞快的修补即将崩溃的四壁,不让海水进入。
    然而螺舟已经开始自毁,破裂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巫咸竭尽全力也无法赶上破坏的速度。当咒术一遍遍飞快念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口唇灼热无比,一口血就这样喷溅了出来!
    半空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飞了下来,倏地将鲜血接住,一滴都不曾落地。
    ——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晶杯子,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从顶部控制舱垂落,分毫不差地接住了那口鲜血,然后啪的合上盖子飞了回去,落回望舒手里。
    “看啊,这就是血……只有人才有的血液!这其中,有着人的魂魄。”头顶上传来望舒的声音,双手似乎抚摸着那杯鲜血,“这就是你们人类和我们不同的地方,对吗?——可惜,你们的血肉之躯,终将会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
    巫咸抬头,看向头顶的控制室,然而却已经看不到少年的那双眼睛。他似乎只是在那里冷冷地俯视了自己片刻,便又迅速离开了。
    望舒……。去哪里了?
    “望舒!”他厉喝,“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头顶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巫咸大人,如果,你真的给了我和织莺在一起的机会,或许,我今天也会给你机会……。可惜……你们这些言而无信的人类啊……”
    声音终于越来越远,乃至于消失。
    就在同一瞬间,巫咸感觉脚下的地面猛然一沉,听到周围的舱壁开始起伏波动,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被撕裂的声音,那些墙壁居然自行修复,一层一层延展开来,瞬间变得牢固无比!
    这是……巫咸刚看了一眼,忽然间天旋地转。
    螺舟猛然下坠!就像是一个通道忽然打开,他和周围的一切飞速下坠,就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完全不受力!这是……巫咸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将法杖在虚空中划过,一遍遍念起咒语,然而却无法终止坠落的速度。
    他就这样连同这块巨大的钢铁,一起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去吧……”深邃的海底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小小的舱室脱离了母体,在大海里静静悬浮。舱室里的少年嘴角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目送着坠入深海的首领。
    在刚才的那一刻,耗尽了巫咸的所有灵力后,望舒按下了手里的机簧,锋利的刀刃弹出,旋转着割断了那个连接控制舱和螺舟之间的钢索——整个螺舟失去了动力支撑,如同一个沉重的铅球,朝着大海深处飞速坠落!
    无声无息,迅速被黑暗的深渊吞噬。
    “有那么多我的杰作和你一起沉入海底,也算是厚葬了吧?”望舒坐在控制室里,冷冷凝望着消失不见的螺舟,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转过身来,问站在身侧的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呢,巫咸大人?”
    ——在他身侧站着另外一个人,黑袍白发,赫然和巫咸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貌!甚至,连黑袍和法杖都丝毫不差,几乎像是孪生兄弟。
    然而,他没有说话,口唇和双眼都紧闭着,没有一丝生机。
    “哦,我忘了,你还不会说话呢。得进行《营造法式》古卷上记载的最后一步‘铸魂’仪式才行。”望舒笑了起来,站起身走过去,捏开了对方的下颌,端起了那个水晶杯,滴了一滴鲜血在舌尖上——那滴血沿着舌头慢慢滑落,滑向咽喉的深处,仿佛一条蜿蜒的赤红色小蛇爬向莫测的所在。
    如果仔细看去,在咽喉上似乎还有细密的朱红色,似乎是某种奇特的图腾。
    望舒看着一切,喃喃道:“呵,人所拥有的魂魄,还真是神奇的东西啊,完全无法以机械学来解释……。当年,父亲就是这样创造我的吗?用他自己的血?”
    是的,这是他从天机公子遗留的手稿里发现的秘密——这个旷世奇才,一生创造出了无数绝顶的机械之后,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望舒。一个几乎和活人一模一样、具有高度智慧的机械傀儡!
    按照天机公子的绝笔,他是将自己的血注入了这具机械,让灵魂注入,从而赋予了这冷冰冰的机械生命之力量。
    ——这种创造,已经是将绝世的机械学和绝顶的术法相结合,旷古烁今。
    那个天才机械师牺牲了自己,完成了最后的杰作。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的是天机公子的儿子吧?是延续了他的生命、继承了他的智慧的后裔,只是比他……。更加不朽,可以永久的传承。
    如今,他按照天机公子的做法,造出了下一代机械傀儡。
    只是,他并不需要那种注入了全部灵魂的“完全体”,因为,一旦获得了和正常人类媲美的智慧,这些机械就会难以控制,而他,只需要听命的傀儡。
    从巫咸身体内获得的鲜血缓缓注入机械。
    望舒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露出奇特的渴望和恶毒——当鲜血穿行过咽喉的瞬间,一道光忽然从身体的深处绽放,将这个人从里到外照亮!
    “行了。”望舒放下了水晶盏,看着面前的东西笑了一声,然后伸出了手。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得水晶柱,长不过一寸,六棱折射出美丽的光。他打开了颅腔,将这个水晶柱安放在了机械傀儡的百会穴下方,固定。
    有了这个控制仪,他就能在方圆三丈的范围内不动声色的控制这个傀儡了。
    “好了,我的杰作。”他看着面前的东西,眼神又是纠结又是厌恶,伸手拍了拍。那“巫咸”吐出一口气,似乎苏醒了过来,双眼慢慢睁开。
    在刚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他的眸子散发着微微的光,迥异于人的眼睛。然而很快,那些光就弱了,熄灭于双瞳。黑袍的老者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站立的少年,弯下腰,单膝跪了下去,低声道,“主人。”
    “别叫我主人,起来吧。”望舒淡淡的俯视着他,眼里有一丝骄傲,“让我测试一下你。”
    “是的,主人。”黑袍老者低了低头,恭敬无比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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