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他目光收了回来,惊奇于面前的叫花子乞讨却嫌弃别人将其当做叫花子。随后他愣了愣,也许是回味出了熟悉的嗓音,十分不确定地盯了我半晌,将我上下打量,仍不敢相认。
    我塞了铜钱入怀,抱着缺了道口子的黑瓷碗,睨向他,“哟,你这衣冠楚楚便不认我这衣衫褴褛了。”
    他目中一亮,一手拂开我脸上的散发,看了几眼,笑不可仰,“顾大人,你果然聪明得紧!不过这个,你肩上披这么多麻袋作甚?”
    “什么麻袋!这是寻常麻袋么?”我拍拍肩上垂下来的九条袋子,神色郑重道,“袋子的多少代表了位阶的高低,鄙人身负九袋,乃是丐帮的九袋长老!只在帮主一人之下,实乃丐帮万万人之上!”
    “哦!”他敬佩地点了点头。
    我眼神一飘,“你也跑不了,里面那身行头是你的,快去,改扮后随本长老一起讨个早饭,填饱肚子再从长计议。”
    在我的催促下,他才不情不愿换上了一身丐帮弟子的破衣烂衫,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我跟前,抱怨:“为什么我一个袋子都没有?”
    “袋子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的么?”我把手里的破碗塞给他,“你可知丐帮弟子升袋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九袋,你也九袋,你当是萝卜开会呢?”
    他依旧不满,抬手便要抢我的袋子,“那你分我一个……”
    “放肆,本长老说不给就不给!”我撒腿便跑。
    ※☆※☆※
    随便撞进了一家饭庄,我们正准备随便挑一个位子坐下,便有一个鼻孔朝天的店小二伸手将我们一拦。
    “我们郭氏饭庄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叫花子随便来的么?出去出去!”
    梅念远见状便要掏钱。我将他的手摁住,朝店小二走近一步,拍了两下自己肩头厚厚的九层袋子,“你,识数不?认得我身上的袋子不?”
    店小二不理睬,继续要撵人。我撸起袖子想要揍人,被梅念远制止。终是从我身上哄骗了一枚金叶子去贿赂店小二,这才得到一张饭桌。世情凉薄,有钱能使鬼推磨。山珍海味火速上到,熊掌燕窝蛤士蟆,银耳鱼翅果子狸。
    饭庄食客纷纷将目光聚了过来,想必是对这叫花子都能吃鱼翅的世道更加愤愤然。为了安心吃饭,我一拍桌子,“看什么看!老子有钱!”
    “啪嗒”一声,饭桌一角被震裂,塌了下去。众人屏息,不愧是九袋长老。
    饱餐后,我被梅念远扶着出了饭庄,太阳下没走几步,四周人头耸动,八面乞丐涌来。我俩步子都僵了。梅念远扶着我悄悄转身,目光示意了一条逃跑路径。
    我正要数三下,两人一起逃,却听扑通一片跪倒声。
    “丐帮众弟子拜见九袋长老!”
    一时间,我险险要热泪盈眶。当铺朝奉果然没有欺客,这身行头不是赝品,据说是丐帮一位货真价实的九袋长老为了给青楼一位相好的姑娘赎身,不得已典当了。然而一年过去,当票过期,也没见这位长老来赎那九条袋子,也不知是沉迷温柔乡了还是没钱。不防这便宜让我捡着了。
    定了定神,我从容抬手,“免礼免礼,大家都起来,都是自家兄弟,不分彼此。”
    众乞丐激动地向我围来,有个年轻乞丐激动之下一把抱住另一乞丐,泣不成声,“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九袋长老这样的大人物,难怪昨晚我太爷爷托梦,说有贵人到,呜呜呜……”
    “长老,您老人家怎会在此?”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叔面容沉毅,身负三袋,看起来似乎是这帮乞丐众的领袖人物,说话中气十足。
    “四海为家,周游列国,结交有志之士,壮大我丐帮!”我一番豪语刚落地,众人眼中更是光彩闪耀。
    “长老的兴帮大计可否与我等详说?”三袋长老热忱无比,快速进入状态。
    我挽起破成片片的袖子,真心觉得肩上九条袋子扛到现在沉得慌,但也不得不面带和蔼又自信的笑容,对众丐描画兴帮蓝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越说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可辜负众人期望,便将万言计划书又作了些改进并提出来,赢得三袋长老唾沫横飞地赞同。
    尤其对第三百四十八条,我俩可说得上是一拍即合,“尽可能、最大化令全国雇工庞大的商业机构破产,如此一来,便有无数的破产庶民加入我们天下第一帮,振兴我帮,在此一举!”
    唾沫横飞之际,忽然发觉许久没见到梅念远了,遂抓起脚边一个对我眨巴着星星眼仰慕的小乞丐问道:“可曾见到方才跟本长老一起的叔叔?”
    小乞丐愉快地一指十几丈外一棵树下,我随之看去,果然见那位“叔叔”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背靠大树,一手撑着头作假寐态,袖口烂掉的布条缕缕垂在风中。
    我几步迈过去,一掌拍在树干上,“你昨晚没睡好怎的?”
    “唔,长老会议结束了?”他将将醒过来,拿手揉了揉额角,“此地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你还睡得这么欢快?”
    “趁着你这赝品还没被发觉之前,我们赶紧走。”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左手将右手袖口的布条系了系。
    “念远,我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英明神武留在丐帮一定可以大有作为,即便不能使三国一统,也可以迂回地借丐帮一统天下,你觉得如何?”我眨巴眨巴眼睛。
    他认真地瞧了瞧我,欣然道:“我觉得挺好,西圣他老人家一定会在昆仑一口气上不来后永垂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跨越两年,实在是让你们久等了,终于到时间更新了,它终于不是个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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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顾浅墨的故事之后的二十年,是小骚包的妹妹重姒作为监国公主的故事的开端,也就是——
    而介于浅墨和重姒之间的时空,则是小骚包短暂执政的时代,故事主要在江湖,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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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本长老心虑丐帮安危,需尽快出城。三袋长老深知任重道远,当即率领众丐簇拥着九袋长老及其随从出了南城门。城门守卫知是丐帮聚会,并未盘查,当然最大可能是丐帮众弟子常年不洗澡留在空中的各般滋味使得守卫无法屏住长时间的呼吸,不得不立即放行以疏通空气。
    三袋长老又深知帮中高层自有机密,不便向本长老详问出城因由,却也不愿轻易放弃邀功升袋的一切契机,坚持要护我前行。离了大殷都城,一路南行,花了小半月时间,才终于接近边境线。
    未央山在望,只要越过这片边界,便是大曜国土。三袋长老及众弟子乃是大殷人,不便再前行。因久不见丐帮帮主及众长老,所以众弟子对本长老极为不舍,最后挥泪而别。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终于与天地连成一片,我十分感慨,“为官倒不如为丐。”
    梅念远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裳,一人一套,换下了乞丐服。我的一些随身物品也都带着,扇子佩玉金叶子。将头发挽了个江湖男儿发髻,接过他递来的白玉簪暂用。这发簪他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用过,我用着倒也新鲜,当下一挥折扇,转身一旋,问他道:“翩翩浊世佳公子,几分像?”
    他站一旁对我扫了几眼,表情一副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样子。我袖摆一甩,“想说什么?”
    他慨叹一声,“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穿男装,活生生一副断袖的形容,活生生的董贤龙阳弥子瑕,邓通韩嫣冯子都,安陵建信慕容冲。”
    我斜着眼看他,冷峻地笑了几声,“你这是嫉妒。我即便是这断袖的形容,也强过你的寡妇缘。”
    “我说顾大人,你怎么总是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他万般无奈,势要与我理论到底。
    我却懒得与他理论,心道好不容易有个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手。蹲到包袱前,径自数起金叶子,再有半日便能回到大曜了,势必要清点一下财产。谁知,不清不知道,一清果然出问题。
    “怎么只有二十七枚?”四处翻检,只差将包袱抖到地上。
    这时梅念远慢慢将包袱又收拾好,阻止了我狂乱的动作,“不用找了。客栈用了一枚,饭庄用了一枚,城门处,用了一枚。”
    我不解,“城门那里?人家明明放我们走了,你怎私自打点钱物,还不跟我商量?”
    他不看我,眼睛转向不远处的一片烟尘。
    转眼间,那片烟尘散去,十数骑已到了跟前,将我们包围。当先一骑紫骝马,停在我们十几步外,马上的紫袍青年凌厉又淡漠的目光扫过我,落到梅念远身上,逡巡片刻。
    这两人视线相对时,我差不多也明白过来了。
    相似的面目,神似的气质,不是兄弟便是父子,显然不大可能是父子。
    是兄弟,也是追兵。
    紫袍青年下了马,一步步走过来,手里一枚金叶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三弟既已留下标识,又为何要费这番周折?”
    一句话的离间功力很是了得。我望了望那枚金叶子,果然不假,又望了望梅念远,问道:“三殿下,你当真一面带着我逃跑,一面给追兵留下痕迹?”不待他回答,我又追问:“黄金本就珍稀,要锻造那样薄如蝉翼的叶片,必是宫廷手艺。客栈,饭庄,如何受得起皇家御用之物?这般大肆张扬,谁人不知你的身份?穆承璟,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念远垂着的眼睫抬起,目中仍是那般温和,没有阴谋被人识破的难堪,也没有更多解释的前奏,只平和道:“我做这些张扬的事,自然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到这里?”
    我转过身望向未央山,“我只是想知道,还能走多远。”
    ※※※
    大曜内乱,皇权旁落,后妃临朝,清流下狱,国无章法,兵无良将。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大殷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据说汤国一位奇女子揭发了国师早已叛国投靠大曜的□,汤国宰相秦知夜以国师头颅祭旗,以那位奇女子为帅,亲自监军,与大殷密定合约,瓜分曜国。
    汤军为先锋,已攻破大曜边防十三线,以望风披靡之势径取长安。殷军随后便要攻入大曜,与汤军会师长安。紫袍青年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跟梅念远分析如今的局势,仿佛大曜亡国只在须臾之间。
    见我寂然无声远望尘埃,很有一副心已死寂的样子,梅念远不放心似的来我身边问候,“浅墨,凡事看开些,大曜纵然亡国,也是天下兴亡的轮回因果。祸起萧墙,更是难以挽回的事实,你不必难过。回不了长安,我陪你看遍江南的小桥流水,如何?”
    我依然眼看远方,“你这话说得以为我便如此大度,不会怪罪你诓骗我,假惺惺护送实则暗中通敌设阻之事?”
    他叹口气道:“我护送你是真心,不让你回去也是真心。如今两境纷乱,我怎能让你涉足其中。”
    我亦叹口气,“大业未成,怎有心思看那小桥流水。我顾浅墨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么?”
    “你要做甚?”
    我转身拍了拍一位侍卫的肩膀,“大哥,借你剑一用。”
    侍卫见我和颜悦色,一时没有提防,抬起胳膊递出剑来。我接过剑便将梅念远扯到身边做了人质。紫袍青年眉眼一沉,喝道:“不得胡来!”
    我胁迫着梅念远,剑刃搁在他颈下,留神了一下距离,便以歹徒的语气道:“速速命你部下砍下十几棵粗树枝,绑在十几匹马尾上。”
    紫袍青年冷淡道:“我若不呢?”
    看这样子似乎是不受胁迫,我同情地问梅念远,“这是你亲兄弟么?”
    梅念远抬起手指将剑刃往自己脖子下拉近了三寸,“你挟持人的手段尚不到家。”
    我将剑移开了五寸,“当心伤着。”
    紫袍青年显然没将我放在眼里,更没将眼下的挟持关系放在眼里,侧身望着大殷方向,想必是在等着殷军到来。机不可失,我推开了梅念远,迅速横剑于前,挟持了紫袍青年。
    众侍卫方寸大乱,抬起兵刃指向我。梅念远立即冲我道:“不得伤了二哥!你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我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梅念远指挥众侍卫立即执行。紫袍青年在我剑下面容不改,旷达道:“你们这戏演得倒是逼真,既然你执意去送死,我也不便多加阻拦。”
    我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温和道:“你倒不似你们大哥那般阴冷,而且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是很服从你们大哥,你跟你三弟都是阳奉阴违的主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既爱坐山观虎斗,以便坐收渔利,我也成全你。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三弟看似陷害你入京,实则为你提供了良机,你好生待他。”
    剑下人道:“这么说,你跟我三弟之间倒也不全是互相利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托孤之言倒也有几分真心。”
    不多时,众侍卫已照着我的吩咐给十几匹烈马马尾绑了树枝。我撤下剑,甩下紫袍青年不再理会,从容便要上马。身后却被一人抱住,气息洒在我后颈,“当真要去送死?一句话也不给我留?顾浅墨,你从来都是这么狠心?”
    “如这一去回不来,留下再多的话又有何意义。徒惹牵挂的事,于人于己都不利。”我眼望着前方天际布起一片灰云,知是殷军近了,便要挣脱后面的怀抱,准备上马。
    他双手却更紧,“浅墨,不要去!”
    “放手!”
    “在你心里,什么才最重?师命?天下?江山?”梅念远紧紧抱着我不放,语中满是伤悲,“我呢?在你心里占多少位置?比之砚台如何?比之晏濯香如何?”
    眼望着尘埃灰云越来越浓,愈发清晰,耳听着一声声的质问,愈发心中动摇,我忽然挪不动脚步,“人生一世,有些事情明知改变不了,也仍然要去改变,哪怕一分,一毫。天下江山,原本与我无干,但自从背负使命起,我便不能眼瞧着苍生涂炭,眼瞧着砚台和濯香他们这些人的心血付之流水。若长安已失陷,我如何能够苟全?如你所问,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我从来不曾权衡过。你以为我顾浅墨真会留恋儿女情长?”
    后方的手臂有些发抖,却终究松开,“好。好。是我落花之心,不该奢望你流水有情。”
    我翻身上马,头髻却忽然松了,发簪砰然坠地,砸在石上,玉身碎裂。我低垂着眼睛,看那断成两截的白玉茶花簪,价值三千五百两的白玉簪,曾经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梅念远的白玉簪。梅念远亦看向那支他从来舍不得用的发簪断成两段,怔怔出神。
    我眼中忽然有些热,调转头,驱马奔了开去,发髻一散,青丝垂肩,便以这般凌乱的身姿奔赴前方尘埃起处。
    后方马匹紧跟,应是那十几名护卫得了二皇子的令,照我的吩咐做了。马尾带着树枝扫出弥天的尘烟,虽然不及前方殷军烟雾威武,但好歹有了两军即将交战的样子,终于迫得前方军队减缓了速度,想必他们也正疑惑此时此地怎会突然出现不明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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