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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节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吓得常由夫妻都一个哆嗦,一帮彪形大汉夹着常由的儿子一拥而入,为首的正是甲长,他身后是神情严肃的小学老师。
    “常由反贼!”甲长手臂伸得笔直,指着常由的鼻子骂道:“你竟敢反驳辽王殿下。”
    “谁?俺?”目瞪口呆的常由又惊又怕,连忙一阵辩白:“冤枉,冤枉啊。”
    “你来说。”甲长低头看着常由的儿子,鼓励小孩道:“把你今天白天对先生说的再说一遍。”
    小孩稚声说道:“《辽东记略》上说,辽王和百姓——其中也有我,是最亲的,昨天爹和我说:辽王不是最亲,爹娘才是最亲。”
    “哼,反贼,你还有何话说?”里长怒吼一声,反贼名额就差一个了,他猛地又是一伸手指着躲在炉边瑟瑟发抖的常由妻子,问那个孩子道:“你娘,在你爹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时反驳了么?”
    恐惧已经变得有质感,在揉捏着妇人的心脏,躲藏在身后的另外一儿一女迸发出啜泣声,这声音一下子压倒了妇人胸中的恐惧,让她重新恢复行动和言语的能力。
    “常由反贼!”不等长子回答甲长的问话,妇人就跳前一步尖叫起来:“他曾辱骂辽王殿下为禽兽!”
    “什么?”
    “什么!”
    常由和甲长同时大声嚷出来。
    甲长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大汉们就一拥而上把常由叉起来,甲长凑到妇人眼前:“不用怕了,说,他到底是怎么辱骂辽王殿下为禽兽的?”
    “他说:虽然诵读了《辽东记略》百多遍,但也只学到了辽王殿下的一点皮毛!”
    “反贼!”甲长回身一个大嘴巴子把常由抽昏过去:“押走!”
    “严惩反贼常由!”
    妇人跟在人群后,呼喊着口号一直到街口,然后一路小跑回家,进屋后碰地一声把门紧紧撞上,泪水在眼前里一个劲地打转。
    “娘,”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声,惹祸的大儿子满脸迷惑地问道:“孩儿说错了么?”
    这声问题一入耳,妇人就感到胸口再次被恐惧所充满,她跪下来把三个孩子都拢在怀里,竭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反贼常由是个禽兽,辽王千岁才和你们的亲爹一样!”
    第二十七节 兄妹
    浙江明军的左翼沿海而进,面前的顺军的抵抗又一次被压倒,宁波府就在前方不远。
    “卿议会虽然没有明说,不过一样不希望赦免闯营精锐,”之前战争抓到的俘虏不算很多,只有极少量能算是长生军官兵,而最近这次战斗俘虏的顺军有好几千,其中三百多人都是曾经和许平转战过河南的,金求德提醒黄乃明道:“凡是长生军都不赦,这些从河南就跟着许平的都是他的死党,没有这些党羽他凭什么纵横天下?今日若是妇人之仁,日后公子必定会后悔的。”
    “是啊,不知道还要用多少我们的将士性命去换,”卿议会和南方的报纸已经把许平手下的长生军宣传成无恶不作的盗贼集团,宣称其中每一个人都是杀人如麻、残忍冷血的恶棍,南军的士兵对此也十分相信。对于之前的杀俘黄乃明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的事情他同样不打算干涉,只是提醒金求德道:“不要有书面命令留下来。”
    “这个自然。”
    正如出兵前所估计的那样,想必后来加入顺军的新兵,对长生军官兵的消灭动静反倒更下,这些在河南投军的流民大多孤身一人,亲属不是死在明的暴政下就是渺无音讯;反过来说,其他顺军士兵大多有亲人在家乡,那些江南籍的顺军士兵有的甚至还是大家族的子弟,如果杀到他们头上恐怕会造成很坏的影响。
    尤其是浙江籍的士兵,明军并不把他们当作战俘扣留,黄乃明已经下令进行籍贯核查,凡是家乡已经被明军收复的顺军战俘就发给遣散费让他们回家,其余的则随辎重部队一起前进,每攻克一地就将此地的俘虏放还,此举为明军赢得了相当不错的名声,这也是浙江流亡卿议院的要求之一。
    对战俘的鉴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批又一批浙江籍顺军官兵被带到军营门口,那里坐着一长列明军军官,顺军战俘在写有他们名字的文书上按下手印,然后接过递过来的一个钱包,接着就欢天喜地离开明军军营。
    而其他各省的战俘则还要继续关押下去,明军在浙南已经建立了几个战俘营用来关押他们,根据计划在舟山将在平定宁波府后被改造为一个大的战俘营,那里四面环海,只要驻扎一支水师就能有效控制俘虏们。
    带有陕西、河南口音的顺军是明军的重点关照对象,被确定于水淹开封之前参军的顺军官兵被分成一些小队,不引人注目地带到山林间予以枪毙然后就地掩埋。金求德已经下令,针对长生军的行刑将被称为:出于对无恶不作的匪徒的厌恶,而在官兵中出现的自发报复性x行为。
    “公子放心吧,只要对将领以礼相待就够了。”金求德曾宽慰黄乃明道:“曹操在官渡善待降将,大家就称赞他的仁厚,谁还会记得他把袁家的降兵都坑了呢?”
    在黄乃明的大营里,
    “我军一路奏凯,浙江已经基本光复,各路闯贼正在争先向南京逃生,”参谋们很兴奋地指出军事行动比计划的还要顺利,很快就要展开对南京的攻势:“少帅,或许可以把水师调入长江,万一闯贼选择不战而逃撤回江北的话可以干扰一番。”
    “我觉得这是多虑了,”黄乃明认为在取得长江沿岸的基地前,水师在长江内的作用有限,而且他也不认为顺军会舍得放弃南京:“我们会在江南消灭大量的闯贼的。”——消灭更多的顺军,尤其是长生军,这样就是许平付出也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众人散去后,一个访客来到黄乃明的大营外,卫士没有进行通报,访客站在帐篷的门前,凝神注目了黄乃明一会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黄乃明的侧影激起了访客不少的回忆。
    “大哥。”黄子君开口叫道,打招呼的同时迈进她兄长的行营。
    “小妹,”黄乃明有些吃惊地叫了一声,抬起头望着来人:“谁送你来的?”
    一开始听许平弹琴时,黄子君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些熟悉的影子,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让她感到很愉悦。不过后来则渐渐反过来,兄长的某些表情和动作会让黄子君突然愣住:“杨怀祖嘛,他快要去南洋了,临行前也想来见见大哥。”
    贺飞虎回到国内,南洋屯垦团需要新的总督,和南洋诸国也需要新的联系人。杨怀祖的手臂折断在山西,现在已经无法上阵打仗,黄石就打算把这个职务交到他手里。
    “哦,杨兄弟呢?”
    “他先去找他弟弟了啊。”
    黄乃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警惕,他知道嫡母不愿意妹妹继续守寡,总在劝说妹妹改嫁,而杨怀祖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他残疾以后一直没有成亲,黄乃明不觉得他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虽然父亲和杨家的关系很深厚,但黄乃明总觉得妹妹就算改嫁也不该找个断了一臂的残疾人,黄乃明估计嫡母心里多半也是不愿意的,他计划过会儿找个机会暗示一下。
    “而且,小妹对于北方的那位劲敌……下毒的计划看起来是失败了……小妹对他可是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黄乃明猛地一阵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随着和金求德相处日久,黄乃明觉得现在有些念头会让自己感到十分惊讶,起码自己以前是绝对不会把亲人搁在政治天平上筹码的。
    “大哥你干什么呢?”黄子君观察着兄长的表情,轻声问道。
    “没事。”黄乃明随口答应道。
    “杨大哥对我就像是兄长对待亲妹子一样。”黄子君说道。
    “哦,是啊。”黄乃明完全不信,但是妹妹这样说他就放下心来,接着笑问道:“我那两个外甥怎么样了?”
    黄子君脸上立刻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绘声绘色地给兄长讲起她两个孩儿的近况。
    兄妹二人说笑了一阵,黄乃明站起身来:“我还给他们备了些玩具哩。”
    走到行军床前的箱子边,黄乃明取出了几把精致的木制短剑、手铳,托着它们回头对跟过来的黄子君道:“回泉州的时候,我会再带匹小马回去。”
    “嗯,”黄子君伸手接过兄长递过来的玩具,但是目光一直盘旋在黄乃明的床头柜上,双手捧着那些物什,答应得显然也是心不在焉。
    “小妹?”黄乃明奇怪地看着妹妹,顺着黄子君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自己总是随身带在身边,休息时就解下放在床头的那块玉佩。
    “哦,这个吗?”黄乃明微笑着一伸手把玉佩取在手中,递到妹妹眼前:“小妹要想看看它吗?”
    “嗯。”黄子君把手中的玩具抛到床上,接过那块玉翻来覆去地打量起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后,黄子君捧着那块玉踱到灯旁,又是好一番认真查看。
    “这玉佩真不错,”黄子君终于开口道:“从……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玉。”
    “是父亲给我的。”
    “则是爹的东西?”黄子君回头盯着黄乃明的眼睛,语气里满是疑惑:“骗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黄乃明笑嘻嘻地说道:“看来爹还是疼我多一点啊。”
    看到妹妹皱眉绷起了脸,黄乃明收敛起笑容,思索了一下叹道:“其实这里面是有隐情的,爹他也是难过啊,所以才不愿意提起。”
    黄乃明觉得父亲多半是觉得找不到失散的孩子了,所以就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平素也不向家人提起。弟弟战死在河南,黄乃明甚至没有机会最后见他一面,每次到了弟弟的忌日时,小妹总是显得伤心欲绝,黄乃明觉得虽然希望渺茫,不过若是小妹知道还有一个兄弟在人世总是个安慰。
    “……大概就是这样的,父亲说从日子上算,应该比我略小,崇祯元年二、三月的样子。”黄乃明看到妹妹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丁点的笑容都没有,叹息道:“就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啊。”
    “他应该和大哥长得有些像吧。”黄子君突然插嘴道。
    “当然了,亲兄弟嘛。哦,虽然二弟和我不是很像,但那是因为我和二弟都比较像娘而不父亲,而这个兄弟是我姨娘的孩子,和我应该比较像吧。”
    黄子君又低头去看那块玉。
    “本来我还想这玉如此珍贵罕见,说不定我就能碰上了,只要碰上了,就不会错过,不过这几年来我走遍数省,仍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黄乃明还找机会和不少经营玉石的商人打探过,山西、陕西、直隶、河南的大商人都一一问过,但是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印象:“或许我们那个兄弟过得还不错,不需要把玉石出售……”
    一直捧着玉低头不语的黄子君抬起头来,黄乃明吃惊地看到妹妹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小妹……”黄乃明走过去想宽慰妹妹:“我会再去找的,说不定哪天……”
    黄子君突然退后一步,猛地把玉佩高高举过头顶,尖叫了一声就把它用力向地面掷下。
    黄乃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黄子君——她满脸通红、眼泪喷涌而出。
    “爹!爹真是太对不起我娘了!”黄子君掩面而出,悲切的哭泣声渐渐远去,黄乃明也总算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哎呦,”黄乃明跳过去一步,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玉佩,小心地呵气把上面沾染的泥土吹去,幸好没有丝毫的损坏,黄乃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责道:“我怎么会和妹妹说这个呢?”
    不过黄子君的反应也让黄乃明有些难过:“大丈夫三妻四妾,父亲做得就算很好了,再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多一个哥哥有什么不好?妹妹的心眼真是太小了!”
    ……
    “父亲太对不起我娘了。”黄子君再次来的时候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不过见面张嘴就是这句话。
    “是,是。”黄乃明见妹妹眼边泪痕犹在,也只好随口附和。
    “这事一定不能让我娘知道。”黄子君斩钉截铁地对她大哥说道:“你决不能对我娘提起这事。”
    “小妹放心,放心,我一定只字不提。”黄乃明伸出手做了个指天立誓的姿势。
    ……
    从浙江返回福建后,黄子君立刻去见她的母亲。黄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父亲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所以黄子君想去浙江看望兄长顺便散心时,黄夫人并没有太过阻拦。
    “娘,孩儿想嫁给杨家大哥。”
    黄子君开口说话,让黄夫人大吃一惊,之前黄子君自己还总说配不上杨家大哥,有时还中旁敲侧击地劝对方早日成亲。
    虽然黄夫人认为自己的女儿配得上任何人,不过有些事黄家里人肚子里清楚嘴上从来不说,今天女儿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是黄夫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尤其是杨怀祖很快就要出海前往南洋,黄夫人知道女儿若是跟着一走,那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趟,而且她还会把自己的外孙也带走。
    但无论黄夫人如何询问、劝说,黄子君都像是铁了心一般,执意要嫁去杨家,而且执意要尽快带着孩子跟未来的南洋总督一起出海离家。
    黄夫人百般无奈,就像让黄石来劝说女儿回心转意,只是这次就算是黄石也一样问不出黄子君下此决心的理由。在一切沟通的努力都失败后,黄石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后悔的话。”
    “孩儿不后悔,孩儿就想和杨家哥哥成亲。”黄子君的语气坚定至极,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怀祖知道这事么?”黄石无奈地问道。
    “知道,他说愿意照顾孩儿,还有孩儿的孩子。”
    黄石等了一会儿,见女儿还是没有任何解释原由的意图,终于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明天让他来我的书房见我,我要和他谈一谈。”
    第二十八节 曲终
    “各条战线上的闯贼都在败退,”赵慢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乐观,浙江的顺军丢弃了大量辎重和他们的重炮、堡垒,向南京方向撤退以避免被两面夹击的明军所合围,不坚守要塞足以说明敌方对本方及时反攻解围失去了信心:“抛去那些首鼠两端的杂鱼,现在江南还有战斗力的闯贼也就是两、三万人,我军数倍于他们。”
    “李闯快该让许平出马了,说不定李闯会指望他能重振旗鼓,至少重振士气。”金求德这两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守寡的儿媳要把长子的遗腹子一起带走去万里之外的南洋。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对方完全不受妇德约束金求德就无力反抗儿媳的任何决定,给次子定下的媳妇是李云睿的闺女,这个就会好很多了:“从情报上看许平似乎心灰意冷了,他未必肯再出山。”
    “难说,”赵慢熊觉得虽然刺探来的情报表明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是许平行事风格一向透着古怪,而且……而且赵慢熊记得对方和自己这位老战友还有未了的仇怨,不久前军情司在分析了北方的机密情报后,甚至提出许平可能会叛逃的假设,但赵慢熊对军情司的分析没啥信心:“许平做事一向不可理喻的。远的不提,近的好比当初他费尽心力侦查福建仙霞关的部署,军情司三天两头地报警,信誓旦旦说北方就是乱了他也要先打完我们,结果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如果许平真的投向我们……”黄乃明觉得应该以礼相待,这会给南明带来很多政治上的好处,现在南军的既定政策也是优待长生军将领。
    “那当然是好好款待,号召更多的闯军将领倒戈。”金求德飞快地说道:“不过许平只要还活着……”
    “他就是威胁,”赵慢熊替金求德补上了后半句话:“我们消灭李闯之后,只要许平还能呼吸,就会给我们潜在的敌人以幻想,会成为心存叛志的贼子的旗帜。”
    “这个我当然明白,心里有数你们不用总是提醒。”黄乃明示意二人不必继续讲下去,两个重臣对此总是喋喋不休:“公私分明,我是不会让私人恩怨捆住我的手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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