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温禾安想了一会:“可能是他们太轻敌了。”
    不管是温三还是江召,找杀手的时候肯定都强调过暗杀对象是个被废且受过罚的凡人,这导致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件事就是从天上掉银子,自然毫不迟疑,来的时候也毫无准备。
    事实证明。
    他们太小看温禾安了。
    “被带上归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装了点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凛,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阵法的必需材料。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袅然。
    “你还要不要茶?我给你续一杯?”温禾安起身,将自己的茶盏放在画仙凭空起笔落成的八仙桌上,随口问商淮。
    商淮却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后:“我才说什么来着,不用我说,他自己很快就会找你说正事的。”
    温禾安转头过去看,陆屿然正朝这边走过来,缓带轻裘,芙蓉冠沾了血,他干脆摘了发冠,随意找了条黑色绸带将墨发绑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糜艳。
    精神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
    “劳烦再给你们公子画个杯子出来。”她把头转回来,对身侧尽职尽责的画仙颔首示意。
    经过沉船一事,整个竹筏上
    的人对她的态度都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了。
    画仙画出了个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盏,恭敬地用双手奉在桌上。
    温禾安给陆屿然倒上茶,推到他手边,说:“条件简陋,您将就将就。”
    画仙见这架势,很快画了两把凳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陆屿然拽了一把坐下,温禾安也坐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满意喟叹。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开得太亮,温禾安透过沉沉的一点亮去看他的侧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和商淮聊天时的纯稚轻松消失殆尽:“你受伤,是不是和塘沽计划有关?”
    “不是受伤。”陆屿然脊骨贴离椅背,身体往前一倾,侧首,将右边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劲瘦腕骨。
    筋骨匀称,稍微一握,力量感蓦然迸发,上面一颗蠕动的鲜红点痣也随之暴露无遗。
    那颗痣只有绿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却像仓皇失措的虫,一缩一顿,蠕动着蹿逃,只是被明确圈禁了地盘,只能在手腕边上狂乱扭动。
    温禾安凑近,盯着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颤,迟疑着小声确认:“这是、枯红蛊?”
    陆屿然眼皮薄,颔首时带着种锋利的冷感。
    枯红蛊是一种阴毒又无聊的东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门,胆子不大又记恨仇家想给个教训的时候才用,只要能熬过去,它并不会给被下蛊者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蛊虫吸血作乱十日,身上红色渐浓渐深,等到十日后颜色最艳时便会自行从人体脱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红。
    但是这东西一旦落蛊,会给人带来极致的痛苦,不少中蛊之人刚开始时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晕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后期彻底癫狂,几欲自绝,根本无药可解,只能死等。
    温禾安能认出这蛊,是因为昔日下属曾被它暗算过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惨嚎声不绝于耳,枯红脱落后,这事被中蛊之人引为终身耻辱,一提就急眼跳脚。
    中枯红期间,能不动最好不动,任何动作都会加剧疼痛,特别是后期。
    看陆屿然手上这枯红蛊的颜色,绝对是后期了。
    温禾安动作停在原地,想想他远隔千里来归墟,前后两次大幅度动用灵力,不由觉得,这雪中送炭的情谊确确实实来得令人感动。
    陆屿然看着她半撑着身体凑过来,两绺发丝从耳侧滑下来,垂丝花一样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皱眉。
    本来就痛。
    现在还被她扫得发痒。
    时隔三年,身体变得本能抵抗这种距离,陆屿然抵着椅子往后退了退,在温禾安开口前简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杀,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对面出动了两位九境,五位八境。”
    温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经覆下来的衣袖,道:“失败后,他们对你下了枯红,因为知道巫山有巫医坐镇,别的毒与蛊对你造成不了伤害。”
    “这不重要。”
    陆屿然打断她,与她对视,深邃的瞳仁里印着她纯真如栀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他们选择动手的那天,我虚弱至极,战力发挥不足三成,同时出动两位九境,证明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想要一击毙命。而问题是,当时知道我状态的人,整个巫山也数不出几名。”
    温禾安微怔。
    这证明从来戒严的巫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渗入了。
    “温禾安。”陆屿然慢条斯理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离停住,连名带姓地喊她,难以想象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一时摧腰折骨,呼啸而来:“你现在要不要告诉我,‘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
    第9章
    此话才落,须臾间,万籁俱寂。
    陆屿然现身归墟的那刻,温禾安就设想过现在这一幕。
    她细细琢磨着他方才那两段话,把自己垂落的发丝挽回耳侧,半晌,身子后撤,坐回藤椅上,脑海里千头万绪,最后唇齿一抵:“五年前,天都决定与巫山联姻,长老们怎么说服你的?我记得,当时你才从虚土之地出来,听到消息后就回了巫山,总不会是回去兴高采烈筹备结契大典的。”
    陆屿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红,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极后转衰,逐渐趋于平息,那种扰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忍受的感觉总算纡解。
    顺着温禾安的话,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并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选中的陆屿然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整个巫山的重中之重,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在很多事上说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过最大的一个跟头。
    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认下?
    可也就是这件事,家主乃至长老们的态度之强硬,竟容不得他说拒绝的话。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个有利可图。
    这次联姻带来的诱惑前所未有,令整个巫山难以拒绝。
    陆屿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牵绊,没法全然不管不顾地翻脸。
    他掀掀眼皮,声线中带点没睡醒一样的哑:“我有得选?”
    温禾安作为当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复杂,枝叶交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顿了顿,温声说:“十余年前,天都与王庭在一处古迹先后发现了有关帝源和遗旨的线索,他们先是相互试探,交换,发现仍有缺漏,无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遗留下来的东西。若这线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环。”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乱陨落,九州从此分裂无主,王庭,天都与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静伺时机,对帝位虎视眈眈,却因为一则有依有据的传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据说,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与天授之旨,它们会自行在后世之人中择主,被选中的那个人将成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难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坚毅,常怀悲悯之心,时时以黎明苍生为首。他认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认定的人,一定会是最合适的继任者,必将名正言顺平定这争乱不休,让人叫苦不迭的混战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可随着时间更迭,老一辈的长者逝去,子女陆续接位,有些东西也在无形之中悄然转变。他们久居高位,掌无数人生死,除了身为帝主本家的巫山还保有某种情怀,其余两家,心中早没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动,不是因为多有耐心,而是没有办法。
    乱世中谁都可以举旗为王,民心归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牵制,一家若敢贸然出手,另外两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届时,三家之争变两家,自家沦为牺牲品,徒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时间当真太漫长,再擅长蛰伏的猛兽也有耐心消耗殆尽的一日,这突然出现的线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陆屿然出生,神殿异动后,另外两家嘴上不说,心中焦虑。
    巫山本就是帝族,这个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资过人,巫山还有他们都没有的神殿,里面不知蕴藏了怎样的玄机,这使王庭与天都百年来交互甚密,但疏远巫山,大有情况不对,立刻联手的局势。
    现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没错,但他们也有巫山没有的线索。
    三家都有机会。
    “天都和王庭联系了巫山,提议三方合作,信息交换,悟到什么程度,之后能不能成事,大家各凭本事。”温禾安弯腰将温度降得刚好的茶盏捧起来,润了润唇:“嫌隙过多的人,特别是世家,是合作不起来的。”
    毕竟嘴皮一张,谁知道你说的人话还是鬼话。
    谁不想死对头多摔摔,最好能摔个头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杀失败,仍要拖着重伤垂死的身躯给陆屿然中枯红就能窥见这群人的心理。
    “为了促成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换了质子。”
    说到这,温禾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江召就是王庭派来,留在天都内城的质子之一,“而为了关系破冰,表达合作的决心与诚意,温家主动提出要与巫山帝嗣联
    姻。”
    说白了,他们对神殿的兴趣最大。
    而与神殿关联最深的,就是陆屿然。
    陆屿然从小被作为帝嗣培养,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历练修行,无不是最严规格。成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涉及帝主之事,别人说什么都行,唯独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即便这事细想就知道不对。
    “结契之后,你我目的应当都是用尽方法接触对方,搜寻细枝末节,得到关于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线索。”
    可以想见,那场盛大的结契大典,唯有各怀鬼胎一词可以形容。
    于此同时,陆屿然眉心很快纠了一下,枯红蛊颜色浓到极致,透肤而出,才接触到空气,就寸寸断裂,坠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尘烟消散。
    他盯着枯红蛊消散的位置看了会儿,神情难以分辨:“接着说。”
    温禾安低低叹息,坦白道:“我的任务比你多,要更棘手一点。”
    她定了定神,将当年始末娓娓道来:“天都与巫山联姻,背地里却和王庭暗地里制定了‘塘沽计划’,各自派出不少精锐迁出本家,另选隐秘地点立址。昔年帝主一统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计划,意在夺取帝位,也为铲除任何有威胁之人。”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排在塘沽计划第一条。”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陆屿然含糊地低笑了声。
    “说说它的细节。”
    “他们人数多少,迁出本家后,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认识的人里,有多少是悄悄渗入进来的。”
    “我不知道。”温禾安摇头,怕他不信,语气诚恳:“你刚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听过几道声音,你若是有怀疑的人,可以带我去辨认。”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个人,我依稀记得模样,这个需要你到地方了找个画师来,我绘画水平不行。”
    说罢,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这个你也知道。”
    “至于他们的老巢,我没法确认,不过曾听他们提及几个地名。”温禾安食指蘸着茶水,头微低,在桌面上写出字来,“蜀州,安项,蕉城,还有云封之滨。”
    她将最后几个字上圈起来,四下水痕漉漉。
    云封之滨,是东州王庭的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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