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温禾安没钱,买的药不是最好的,该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会刺激伤口。是以这药才上上去,她就闭着眼,身体抵着脚下树根,压抑地嘶了一声。
    冷风呼啸,她小心地拉紧被刀砍破的棉袄刀口,等终于止住血之后,才捡起被随意卡在树岔间的火把,猫着腰摸进了那个深坑。
    坑底三人已经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撑起来的干尸,歪七扭八地横放着,骨相狰狞。
    温禾安找出了那把适才绞伤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们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块腰牌。那是灵庄腰牌独有的材质,虽然早有预料,可捏着那三块腰牌,她仍是皱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过于倒霉了。
    灵庄的生意遍布九州,为了最大程度保护客人的财富,每位客人在动用腰牌取出钱财时,得先将腰牌贴近面颊,腰牌会自动识别气息,识别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现在,人已经变成几颗骷髅头,就更别提什么气息了。
    温禾安叹了一口气,将三块没用的腰牌丢到一边,转动刀尖在他们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终找到了一枚玉佩,一个香囊,以及一个细长颈药瓶。
    玉佩底子没有多干净细腻,雕工也很是一言难尽,正面看不出雕的什么题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块,很明显不是大师手艺,反而很像门外汉操刀打发时间的玩意。
    香囊更别提,气味冲鼻,戴在身上估计是为了必要时候遮盖血腥味。
    温禾安放在手心里掂了掂,估计这两东西最多值个三文钱。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块布下来,将玉佩和香囊丢上去,目光随后落在那个药瓶上。
    晃了晃瓶子,里头传来药丸碰撞的声音,不多,就几颗。
    她思忖一会,拔开瓶塞,瓶口滚出三四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瓶子上也没有标识,温禾安摸不清这药的功效作用,不敢乱用。
    她将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这东西还不错,放在归墟市集上去卖能卖个五六块灵石,但考虑到这边本地居民不认这种花架子货,而那些逃命躲债的,更不会为一个瓶子掏钱,她估算了一番,觉得可能要打个对折出售。
    没办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钱。
    温禾安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贫穷的一天。
    在原地转了一圈,确定洞穴里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她拎着褪去颜色的蛛网和玉佩香囊,走出这个无比简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松,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滚下去。
    洞穴里霎时蹿起半人高的仗势,而后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烧到上面来,细细簇拥着,将温禾安的面颊勾勒出一圈光团——她长得漂亮,且并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离感,现下被火光一衬,眼仁纯澈,竟有种温暖无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举动的话,这种形容便尤为贴切了。
    温禾安静静看了一会火光,裹紧了自己的袄子,转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下山,她竟还有闲心分心,从袖子里将先前对付那三个杀手的黑琉璃瓶拿出
    来,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掂着。
    实际凑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泽,那是一种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归墟那些人传她传得如何邪乎,可事实是,现在将她浑身上下摸个干净,恐怕唯有这个瓶子,还能证明她曾经确实“身份不凡”,能与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温家扯上干系。
    温禾安晃晃瓶子,皱眉:“没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这三个,已经是她遇见的第三波刺杀了。不管是哪家势力要置他于死地,得不到确切的答复,必然会再次行动,而她保命的手段几乎已经用完了。
    能活到现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归墟独特的地理环境,一些人不好大张旗鼓请阴官摆渡亲自现身。
    而即便是这样,以残废之躯面对成群的杀手,也无异于在死神的镰刀下游走,胜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没了瓶中之物,今天用过的陷阱也没用了,若是这时候再来一批奉命来的刺客,她只能把他们往溺海边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温禾安两手叠在袖子里,慢吞吞叹了口气。
    天太冷了,这具身体太弱了,曾经的“相好”和死对头又太阴魂不散了,这一切都让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点开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将装药的玉瓶卖了,还有那块玉佩与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卖了这些东西得来的钱,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约莫得花在医馆里。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药还不够,若不及时处理,会化脓,引发高热,好在上次她买的药还剩一副,今晚可以凑合凑合。
    约莫半个时辰后,温禾安从后山的一条小道翻出来,她脚步很轻,穿着臃肿的衣服,身姿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她给自己选的“家”在最角落,方圆两三里,除她之外,统共只有三户人家,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在家里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没人能知道。
    温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数十米的地方找了个遮挡物将自己藏起来,盯着那座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确定里面没有别的情况,才慢吞吞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死寂。
    她弯腰在小木柜里找了根蜡烛,点燃了照明,又给自己烧了锅水,煎上药,等水烧得差不多了,坚持拖着不太清醒的脑子和身子去洗了个凉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药一饮而尽,再面无表情给自己伤口换药。
    最后熄灯,潦草地钻进棉被里睡觉。
    棉被是干净柔软的,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只是厚度不够,应对这样极端的天气,明显是力不从心。温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可即便如此,还是反复从睡梦中被冻醒。
    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哆嗦。
    后半夜,温禾安猛的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垂着眼,睫毛安静地垂下,几近燃尽的烛火尽职尽责地照向她,将透明眼窝处照出一团明显的阴翳,这与她脸上的干净气质尤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只剩两个念头。
    ——归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办法出去,除非她真的决定躺着等死了。
    还有就是。
    ——她一定要杀了江召。
    第2章
    温禾安来到归墟多久,有关她与天都的传言便传了多久。严格来说,除了一些极尽夸大离谱的,其余言论,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她姓温,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极荒废,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门派分布各地,各自为王,黎明疾苦,战乱不休。然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凡提起真正的庞然大物,众人心中皆有数,无非是以溺海纵横两线为分割的那三家。
    位于溺海东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东州王庭,以及东北方的天都温家。
    温禾安的温,便是天都温家的“温”。
    流放归墟之前,温禾安也是九州之内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物,她出身顶级世家,显赫已极,却并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荫蔽那类。
    大名鼎鼎的“天都双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仅只是个名号,相反,温禾安在温家手握实权,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归她管辖。光是修为达到第八感以上,自愿归入她麾下的强者,就多达数百。
    更遑论,五年前,天都与巫山突然宣布联姻,温禾安与巫山“帝嗣”陆屿然结为道侣,同时接管天都内城近卫司。这无疑将她的声望推至巅峰,在名声与议论度上,甚至一度超过了温家那位同样优秀夺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辉煌耀眼,也是从前的事了。
    现在的温禾安,落魄到靠变卖杀手们的家当过生活,大冬天的修为尽失,冷得挤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颤,悲惨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
    来到归墟之后,温禾安反思过许多次,自己究竟是怎么将这样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亲情总是淡薄,她与温家互相利用,这么多年,只要不触及底线,关系很是稳定。至于被她得罪过的仇敌,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证明他们没有那个本事拉她下水。
    想来想去,还是怨温禾安自己,她养蛇自噬,竟将江召留在了身边。
    她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会自动转变情景,回到一个半月之前的天都。
    温家家主在九境巅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终于找到了踏入圣人境的契机。
    要知道,整个九州的圣人境才有多少,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温家仅有三位,每多一个圣者,都象征着家族实力又更上一层楼,这件事自然成为了整个温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为这件事让步。
    为了这个,天都内外城悄无声息开启了戒严状态,温禾安和温三作为温家最有前程的后辈,负责此次守卫工作。
    按理说,内外城的势力拢于温禾安手中的较多,该是她负责内外城守卫,严守天都,可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贴身守卫家主闭关所在的通灵塔。
    她接收这调令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一旦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风浪雨的气氛中闭的关。
    彼时,天都内外不知怎么突然传起了将立少家主的言论,且局面愈演愈烈,温禾安起初不以为意,谁知家主闭关前,竟亲口对她与温三说,待他出关,便有意隐退,将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稳固人心。
    说温禾安与温三皆是家族的栋梁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论落到谁身上,都希望她们表姐妹之间关系和睦如初,一个务必宽和待下,一个务必勤勉侍上。
    他说宽和待下时,看着温三,说勤勉侍上时,看着温禾安,其中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温禾安倒是没有愤怒失落,只是觉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给她一个脑子,她也不觉得温家会在这个时候选少家主出来。温家对帝位思之如狂,这么多年,因为陆屿然的“帝嗣”之名怄到要死,他们会甘心就这样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后,将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来接班人身上?
    话虽如此,温禾安还是将手边能推的事都推了,专心负责这件事,可修士闭关,动辄三五年,在这期间,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灵塔,其余什么事都撂下不管。
    她于是在通灵塔下设下个巨大的阵法,抽调了数十名八境以上强者和三位九境强者日夜守护,但他们只在外围待命,一旦预备强行进入阵法中心,便会被拦下,同时通知她。
    被予以特权,能真正出入阵法,直达通灵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众所周知,这位王庭质子修为只有七境,难以突破,是一颗摆在明面上被废弃的棋子,若不是因为与温禾安的风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个即将踏入圣人境强者闭关时产生的屏障,并且做到中途打断,伤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巅峰的修为。
    简而言之,江召没这个本事。
    但事实就是,在法阵没有任何破损,被强闯
    的迹象下,通灵塔仍旧出了意外。有人闯入了通灵塔,扰乱了家主闭关的进程,并且险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最后关头被及时赶来的温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没捉到。
    等温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审的份。
    森严的古殿中,有人高声喊她早有预谋,只因家主定下了温三少主温流光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于是精心筹划了这一场事件,大家众说纷纭,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
    其实她能说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没脑子,会在自己负责的事件里行凶,她能从这里面得到半分好处吗。
    更何况。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轮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无用之举,只会平添自己的狼狈。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阵法,自己挑选的心腹,自己确认过的每项细节,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脑子一片乱,只知道一条:阵法到现在都是好的,证明从始至终,只有被自己允许的人进去过。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亲眼所见,在温家数百双眼睛之下,在温禾安的外祖母亲自出面,问及温禾安可有允许其他人进入大阵时,她这位明明知晓一切内情的的“情人”脸色凛如霜,说了句:“二少主究竟应允几人入阵,江召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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