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我又不低落,何须安慰?”
    裴云暎注视着她。
    陆曈坐在昏黄灯火下,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仿佛刚刚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个幻觉。
    他便低头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虽然如今戚玉台暂且失志发狂,但崔岷为他行诊,将来或许恢复清醒。”
    “一旦恢复清醒,戚玉台说出丰乐楼失火当晚,曾与客人争夺上房,谎言即刻会被戳穿。”
    “戚清那只老狐狸,未必不会察觉此中蹊跷。”
    “陆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诉戚清线索?”
    以戚家之谨慎,纵然找不到那幅“画眉”,但不代表就不会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当初常武县陆家一事或许会被重新摆到戚家眼前。
    灯火阒然无声。
    良久,陆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灯火下异常明亮,平静开口。
    “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呢?”
    她讽道:“恐怕连他的父亲,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吧。”
    ……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陆曈刚回到宿院,院子里便下起雨来。
    雨水还带着夏日暑气,陆曈把油灯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关紧,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几下。
    陆曈问:“怎么关这样紧?”
    宿院男女隔开,夏日闷热,夜里总会留点空隙透风。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头下的话本大声读给她听:“你看这上头写着: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都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
    “新进医官里也有年轻气盛的,万一哪个夜里发春摸错房间了岂不尴尬?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陆曈:“……”
    “写的还怪有道理的,”她一转头,问陆曈:“是不是,陆妹妹?”
    陆曈避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道:“……是。”
    ……
    雨水绵绵下着,把院中地上冲洗得干净。
    裴云暎回到府邸,收好伞放于门口。
    偌大府邸,空空荡荡,堂厅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蔷薇,那是裴云姝白日过来给他装上的。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殿帅府,不在殿帅府时在宫中宿值,这处府邸时常空着,倒是自打裴云姝母女搬到隔壁后,回来得勤了一点。
    府里的仆妇们白日会来扫洒,到了夜里就各自归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几个心腹护卫。无事时不会出现。
    裴云暎点灯,走进了书房。
    书房仍是离开时候的模样,矮桌上的木块乱七八糟,几张画纸散在书桌前,笔山上狼毫悬挂着,有数只成色崭新,是新买的,并未用过几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把桌上被风吹乱的纸收起,收着收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丰乐楼上,那张以特殊颜料绘制的画眉图,是他亲手所作。
    陆曈托他画这幅图,是因为知道他善绘丹青,而交给盛京其他画师,总怕他人泄密。
    其实自从母亲过世后,他没再提过画笔,本该拒绝,最后却不知为了什么,接受了她的提议。
    裴云暎摇了摇头,无奈笑了一下。
    陆曈说,她的父亲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当年的法子行复仇之道,当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亲知晓,当年手把手教他读“凡画有八格:古老而润,水净而明,山要崔嵬,泉宜洒脱,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夜”,学会的书画,最后被绘在花楼红坊的墙上用来装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应当不会失望吧?
    他往后靠着倚靠,注视着昏暗中笔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自嘲。
    毕竟……
    这也算为民除害了。
    “见鬼勿惧,但与之斗……“”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语》
    “凡画有八格……”——《山水纯全集》
    “从来偷情的男子……”——《无声戏》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认
    一夜暴雨,溪河急涨。
    城中篱花纷纷吹落,第二日雨过天晴,清晨凉爽。
    城南清河街,热闹了一整夜,白日就显得有些冷清。天色还早,街巷静谧,土市子向东一处茶坊里,“吱呀”一声轻响,刻意做成的柴扉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
    少年一身葱绿圆领对花锦袍,脚步轻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机勃勃的小杨柳,手里捧着个紫木匣,往门前拴着的红马前走去。
    段小宴是来取白玉的。
    黄茅岗上,陆曈被戚玉台的恶犬追咬,不慎遗落的医箱被栀子寻到了。
    本来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动,嘴不够严,医箱滑落,摔出里面一块白玉。
    白玉成色温润,刻纹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又被陆曈收在医箱里,可见是珍贵之物。
    于是无瑕美玉上,一道崭新裂痕顷刻刺眼。
    那么问题来了——
    这块玉佩究竟是被栀子摔碎的,还是被戚家那条恶犬摔碎的?
    殿前司众人看了许久,都没摸出头绪。
    更何况其中一条凶手、凶狗已死,死无对证,无话可说。
    这个锅,只能殿前司自己扛。
    裴云暎就叫段小宴拿着这块玉,请清河街天工坊的鲁大师帮忙修补。
    鲁大师工艺卓绝,修补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长,价钱贵,还要排队。
    有时逢上旺季,排个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不过裴云暎与鲁大师过去曾有交情,队是不必排,但钱一分没少,段小宴觉得,裴云暎付的银子都足以再买一块新玉送给陆曈了,何不直接送块新的呢?毕竟碎玉即便修补得再瞧不出痕迹,毕竟也碎过呀!
    “叫你去就去。”自家大人这样回答他。
    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段小宴只好作罢。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至医官院门口,适才下马,与医官院门口的小童说了一声,就径自往医官院里走去。
    白日医官们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对方册的核对方册,他生得讨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过“哥哥姐姐”地乱喊,医官们纷纷与他打招呼,和气得很。
    他头回来医官院,路不太熟,问了一个老医官,听说陆曈一大早去制药房了,便往老医官指的小树林方向走去。
    正是清晨,日头从树林枝隙中洒下,若闪烁浮金。段小宴眯眼看着看着,忽而想起什么,忙从怀中掏出那只紫木匣来。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时候还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只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鲁老头是否真修补得天衣无缝,肉眼寻不出差漏。此刻天气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头下仔细检查,若能瞧出瑕疵……
    那得退钱!
    段小宴打开木匣,木匣垫着深红绒布,一块圆形白玉光华流转。
    他停步,取出那块玉放到头顶,使玉佩正对着枝隙中漏下的太阳,就着日光,仰头细细审视。
    玉佩温润生光,上头篆刻的高士抚琴图栩栩如生,仔细看去,整块玉完整精致,找不出一丝瑕疵。
    段小宴揉揉眼睛,看了好几遍,仍没找出原本裂隙在何处,忍不住喃喃:“还真天衣无缝啊?”
    他看得入神,没留意身后有人走来,那人走近,视线掠过他高举的白玉之上,目光猛然一顿。
    “你……”
    段小宴这才发现有人经过,转过身,见眼前站着个穿医官袍的年轻男子,生得清俊,眉眼间有几分面熟。
    “纪……纪医官。”
    好半天,他才想起这人是谁。
    翰林学士纪大人府上的公子,年纪轻轻医术人人赞誉的天才。
    段小宴与这位纪家公子并无交情,打了个招呼后便侧身,示意对方先走。
    纪珣却没有离开。
    他直勾勾盯着段小宴手中白玉,神情有些古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看一眼你手中玉珏?”
    段小宴愕然一下,随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抱歉,纪医官,这玉不是我的,是医官院陆医官的。旁人私人之物,我不是主人,也不好随意给他人看。”他想了想,“反正你们都在医官院共事,你要是想看,就直接找陆医官吧。”
    话毕,冲纪珣拱了拱手,把白玉装回匣子里,自己先朝前走了。
    边走边在心中嘀咕,虽然这白玉看着成色是不错,但纪珣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莫名其妙。
    待到了制药房,一排屋子都空着,唯有最后一间隐有声响,段小宴循声走过去,透过窗看见陆曈在药炉前忙碌,遂伸手敲了敲窗。
    陆曈抬头,见是他微微一愣,随即放下手中蒲扇走到门口,问:“段小公子怎么来了?”
    段小宴从怀中摸出紫木匣递给她,笑嘻嘻道:“上回栀子摔碎了陆医官的玉佩,大人寻了个工匠帮忙修补,昨日说修补好了,我看过,一点裂隙都瞧不出来,就是工期长了点,不过也值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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