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房中气氛诡异,且弥漫一股淡淡的奇异气味,徐蓉霎时辨明情况,两步上前往秦疏桐嘴里塞了一颗药。药力还未生效,但秦疏桐心知可以放心,便泄力往边上跌坐下来。眼见徐蓉瞪着桑柔,一句话没说就让桑柔收敛了方才那股决绝之色,慢慢站了起来。
“秦爷,您没事吧?”徐蓉担忧道,边紧忙将秦疏桐扶坐在椅子上。
秦疏桐身体无恙,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怒气,而且这一连串变故让他察觉一件事:“我今天才知道她的脾气,你难道也是刚知道么,还敢给她这种药?”他指着桑柔斥责徐蓉道。
“是妾身的错……”仙音阁里的人以前没出过这种岔子,对秦疏桐这样冒犯,徐蓉说着就要下跪。
“不准跪!”秦疏桐怒道。
桑柔看得清楚,说他不是仙音阁的“主人”,难道徐蓉看不清?看不清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说到底,他和仙音阁的人真的不一样么?他们不一样都是为白汲所用么……
徐蓉直起身等秦疏桐的训示,秦疏桐自觉自己又有迁怒之嫌,压下怒气后道:“你来得倒及时。”
徐蓉坦白道:“照雪听见一阵摔打声,便马上来报了。”
“她先向你报告了我来见桑柔,你叫她注意着的吧?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找桑柔。”
既然秦疏桐一眼看穿,徐蓉也不好狡辩:“回秦爷的话,是。”
徐蓉肯定也知道桑柔和简之维之间的事,而仙音阁私底下各种药物是徐蓉一人监管,她阻止不了桑柔去钱府,却给她这份迷药,其中可能的用意不难猜想。
“这迷药是保她还是害她,你现在说说。”
只能说还好今日是用在了他身上,不知白汲和钱忠之间有些什么,但如果桑柔进了钱府真把钱忠弄出个叁长两短,坏了白汲的事,白汲发起怒来,必定要扒了桑柔的皮。
徐蓉闻言,走到桑柔面前电光石火间刮了她一个耳光,桑柔默默受下,与徐蓉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你打她做什么!?”只有秦疏桐莫名不已。
徐蓉对秦疏桐恭敬道:“桑柔今日伤了秦爷,还望秦爷开恩,她将去钱大人处,最好是……没有损伤。”
秦疏桐一口气哽在喉中,“啪”地怒拍桌面!
“我是钱忠?还是我是仙音阁的主人?不管我是不是,你们觉得我也是就对了!”原来他在徐蓉眼中和在桑柔眼中是一样的。她们是同一战线,而在她们眼中,白汲或钱忠会怎么对桑柔,他也会同样。
“秦爷……”徐蓉神色中七分恳求,叁分不解。
秦疏桐陡然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哈……”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他在她们眼中并不是人。
他忽然明白,这是一种报应,他在白汲分给他的权力中盲目,不把仙音阁的人当人,那么就别怪她们也不把他当人看。
秦疏桐收起苦笑望向徐蓉,她覆面必是脸上有伤,而且是被人所伤,“谁伤的你?谁能伤你?”
正是因为应当没人可以伤徐蓉,所以这是一个没必要问和答的问题,而这个“没必要”又有两重含义,真实情况几乎肯定是第一种:那是一个在白汲的意思范围内被默许可以这么做的人。
秦疏桐却忽然心头微动,不知怎的问了不可能的第二种:“是仙音阁的主人么?”
徐蓉稍一犹豫,没有马上作答,只这一点点异样已让秦疏桐知道答案。他在这方面有一种异于常人而不自知的敏锐。
竟然真的是白汲!?
桑柔听得迷茫,忽然想到阁中最近有叁个人都不见踪影,这事是从徐蓉覆面开始的,那就似乎与眼前两人所说有关,她脱口道:“阁中那叁人……”还没说完就被徐蓉眼神制止。
“什么叁人?”
徐蓉又是沉默,秦疏桐便道:“你说季白愿不愿意对我说呢?”说罢铁青着脸就想往房外走。
徐蓉急忙拦住他:“秦爷不用去了。”
秦疏桐停住身形。
“季白已不在阁中。”
不在阁中的意思是……
徐蓉将另外两个也已不在仙音阁的小倌的名字说出,接着道:“就是秦爷想的那个意思。”
“不可能!”秦疏桐大吼一声,也不知是为叁人之死还是为白汲的所作所为。白汲虽然任性,但不会这样任意打杀人命!
桑柔突然开口:“秦爷不信,所以再去多害死一个女子也无所谓?”
秦疏桐怔住,无言以对。
桑柔说得对,他又要像害了白淙那样,害了小红……
他走到桑柔面前抓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神情扭曲,只注视着对方凌厉的目光:“我有办法把你挂心的那个人带来。”
桑柔亦惊亦喜:“你知道她人在哪儿?你真的能救她?”
“但你要答应我,在和她见面之前你会绝对安分,不做任何极端举动。”
“好,我答应你!”
秦疏桐闭了闭目,松开桑柔,转身时看到徐蓉凝重的神色,他往房外走时在徐蓉边上停了一停:“我还有话问你。”
徐蓉便随他一同出了房间。两人来到后堂,遣退其他人。
“他们叁人的尸身呢……”秦疏桐声音沉沉。
“秦爷还是不信?想验尸?”
“不管信不信,我连过问尸体的处置情况的权力都没有么!”
从秦疏桐说出“尸身”二字,徐蓉其实就知道他已经信了叁人已死的事实。
“除了季白以外的两人,不是妾身处置,妾身不清楚,秦爷真想找,妾身便遣人私下去郊外乱葬岗碰碰运气。”
乱葬岗……把好好两个人弄死还把尸体随意处置,未免太过残暴……
秦疏桐的手微微发颤,不自觉捏紧指节,又问:“那季白呢……”
“他没有亲人,妾身便做主将他葬在远郊一处坟地中。”
秦疏桐久久不语,徐蓉轻声询问:“秦爷,您想问坟地的位置么?您若去看看他,他必然高兴。”
徐蓉想看秦疏桐的反应,如果像季白说的,他不一样,那他最少也该去吊唁故人,尽些人情。
“祭拜他能让他高兴?也许吧,但我们活着的人怎么知道?而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他已无知觉才是现实。”秦疏桐直言不讳,只语调中略带悲怆,“我知道他对我……算了,都是空谈。他高兴什么?他该恨才对!他该恨让他死了的那些人,其中就有一个是我。”说罢,他略微佝偻,被抽走气力似的,勉力抬起眼皮与徐蓉对视:“你的伤怎么样了?”
徐蓉有些发愣,不知是因为秦疏桐的话还是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
“无碍,再有两叁天便可痊愈……”
“好好养伤。”秦疏桐垂下眼皮慢慢往外走,在门前,他就着背对的姿势说道,“改日把他坟的位置告诉我,我会去祭拜。你说他无亲无故,那你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去祭拜他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对亡灵的安慰,而是因为这是你的期望,如果这能稍稍宽慰你的心的话……”
秦疏桐语毕迈步,默然离去。
徐蓉望着那洞开的门口,双唇颤了颤,虽然人已走远,她还是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一福身:“恭送秦爷……”
秦疏桐茫茫然回到自己的府邸,管事迅速迎了出来,唤了几声“大人”却不得回应,又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也不敢多嘴,只一路跟随。他直走到正厅中才发现管事一直跟在他身边,便问:“什么事?”
管事将一封信递上:“入夜后不久,就有一丫鬟将此信送来,说是大人今日新交的朋友的一封信。”
丫鬟,新交的朋友……秦疏桐瞬间反应,赶紧接过信,管事便拱手告退。这信封沉甸甸的,显然除了信纸外还放了什么东西。他先取出信纸,再伸手一探,一个触手冰凉的圆环状物品……是那个银镯。
秦疏桐展信一看,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执有是执相, 执空亦是执相,今悟二者皆非本相,心念为相。银镯自本银镯,色空皆非,望君笑纳。真言尽处,苦海慈航。”
裴霓霞的意思是银镯只是银镯,不再赋予它任何其他意义,只是一份单纯的朋友之礼。看来裴霓霞是铁了心要把这镯子送给他,她特地遣人送来,秦疏桐当然要收,即刻便将银镯和信收在盒中放进书房的柜中。
陶家的春宴后不过一日,果然如简之维所言,朝廷便下达了豫王即将来京的公文,多个部台都忙碌起来。
秦疏桐无暇关心这件事,找了个曹运手下的小太监给白汲那边递了话,他要求见太子。消息回得很快,小太监即刻带他悄悄去了东明殿。他到偏殿时,曹运正在房门前候着,见了他便迎上来,秦疏桐应和后,等着通传。
得了允准后他暗提一口气进到房中,只见白汲正在里间摆弄几个小瓷瓶。
白汲懒洋洋地望了秦疏桐一眼,又垂下眼皮:“全都退下。”
待宫侍依言而出,房中只剩他们二人,秦疏桐踟蹰不前,余光瞥见另一边榻上的矮几,摞着的公文倒的倒、散的散,他犹豫片刻,上前去归拢。
白汲微怒道:“你不过来,管那些东西干什么。”秦疏桐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
秦疏桐停了手上动作,转过身来在原处黙立了一会儿,才走到白汲对面坐下。
“少容不自己说说么?等本宫问你?”
对方一时没有出声,让白汲略感疑惑,他抬头看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端正面庞,想到这是秦疏桐第一次对他这样态度冷淡,正要发怒,却又注意到对方那两瓣唇,想到上一次见面时这唇瓣微微灼人的触感,心情又转晴:“少容要是不想待在谢雁尽那儿,可以对本宫开口。”
秦疏桐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这件事……那日的那个宫女,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白汲一时没领悟他说的是谁,反应过后有些失笑:“什么如何处置?”一件已经生效过的工具,又还有一点杀人的本事,自然是留着备用,“少容是不是怪本宫让你去接近谢雁尽?”白汲将一只手覆在秦疏桐手上,露出一些忧伤之色。
秦疏桐不像以往欣喜,白汲意外于惯用的手段失效,很快收回手,有些不耐烦。秦疏桐最熟悉白汲的每一个动作、表情,白汲每次这样不耐烦的时候,他总会把对他的心意剖白一次,而只要他这样做,白汲就会很快消气。
“这是我自愿的,只要殿下心里与我心里对殿下一样,我就没有怨言。”
白汲闻言一笑:“看你想说与那个宫女有关的事,说吧。”
而这次,他又验证了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都足以打动白汲……说打动其实完全不对,这不是打动,是安抚。
秦疏桐近乎苦笑地扯了扯嘴角,确定白汲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那个宫女现在还在宫中么?”
“在啊,如何?”
“容我一猜,她现在妍贵妃处供职?”
秦疏桐当然知道小红的来龙去脉,但白汲不知道他知道,那他就得装成不知。
“当然,本宫怎么会用不可控的棋子。”
秦疏桐一顿,很快掩饰过去,道:“花园那件事成功让谢雁尽卸了兵权,但这个宫女本身却对谢雁尽起不了什么作用,殿下留着这个宫女是出于有备无患的考量,可将她留在妍贵妃宫中却有隐患。日后殿下若想再将她拿出来作为花园事件的人证来用,那他人必然要问,殿下是何时知道花园之事?既然这宫女一直在妍贵妃的颐华殿,旁人必然认为是殿下早知真相有意保留人证,到时就不是一句保护人证可以辩白的了,极有可能被人针对此点大做文章,被怀疑殿下拿人证威胁过谢雁尽,反受其害。”
不得不说,秦疏桐虽眼界浅又藏不住情绪,常常显得稚拙,但心思缜密这一点上,白汲对他是信服的。这番论述,确实切中白汲没想到的一个疏漏。
“那少容又有什么好主意?可别说什么把她调去别的宫殿这种话,后宫其他后妃没有可信任的自己人,楚腰又有他用,不便让她收容这女子”
秦疏桐将早就想好的说辞道出:“宫中每年会将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放出宫,也有少部分能得到恩典提前出宫。既然宫里没处去,不如殿下让妍贵妃以恩典为由将这名宫女放出,至于出宫后的去处……将她收入仙音阁即可。宫女出宫后本来就缺少谋生手段,寄身风尘也不奇怪。”
“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对这个两全其美甚至叁全其美的方案,白汲欣然应下。
秦疏桐觑见白汲的神情,知道他心情正好,趁势道:“我还想向殿下讨个情。”
白汲笑吟吟地:“哦?少容直说吧。”
“可否请殿下给钱忠换一份礼?不管他喜欢什么,我都会尽力为殿下寻来,以交换桑柔。”
白汲脸上笑意顿消:“你倒做起这女人的主来了?”
这话实际在斥责秦疏桐想做他白汲的主。秦疏桐既然提了这件事,就预料过白汲会有的反应,在数种可能出现的反应中,这是秦疏桐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也是唯一让他伤心的那种。
“少容留这娼妓做什么?”白汲阴沉道。
秦疏桐坦言道:“简之维与她有情,想为她赎身,我想帮朋友一次。”
所以说秦疏桐眼界还是太浅,他对秦疏桐沉迷这种无益的交友游戏的行为十分不屑,又同时警觉地意识到,秦疏桐先前提出对那个宫女的处置之策可能别有它意。
白汲冷笑:“少容知道了什么?怎么不与本宫实话实说?你知道的,本宫最恨别人对本宫耍小聪明。”
没想到事情还是往秦疏桐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但还未超出他能应对的范围,他对眼前情景亦有预想。
“殿下?”秦疏桐真诚地疑惑着,“我是见过桑柔,也不是多绝色的女人,难道钱忠非她不可?”
见对方的神情不像有假,白汲狐疑着:“你真的不知?”
秦疏桐不明所以:“不知什么?”在一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停顿后,又道,“还是说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白汲终是打消疑虑。
……
他才愿意承认,晏邈曾说过的是对的,他就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人。多容易,原来只要暂时剥离恋慕之心,哪怕是面对白汲,他也可以将假不知演得如此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