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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后的女人(家庭 / 生活)

    这是一扇门。门上没有刻画任何图案,甚至连最简单的一竖一横也没有。它,只是一扇平实的门。门后的客饭厅也是平实非常,不讲究甚么室内设计,只是桌、椅、柜等等基本傢俱。再深入一点儿,是睡房。曾经,那儿有一个婴孩,天天躺在床上,接受眾人的祝福。睡房旁的主人房,有一对深爱着对方的夫妻……
    这扇门,守护着这个家已有二十多个年头。门后的傢俱,形还在,但神髓不再。看着满屋落寞的傢俱和满桌冰冷的饭餸,夏瑜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些眼泪,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她自己看的,好让自己在情在理上都成为「受害者」。
    以「受害者」身份流的眼泪,洗涤了夏瑜心里的污垢。她不再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因为她是「受害者」;她不再是一个横蛮无理的母亲,因为她是「受害者」……一切罪过都被原谅,因为她是一个流泪中的「受害者」……
    望着空洞的家,夏瑜在心里问了句:「我做错了甚么?」猛然,女儿思瑶和丈夫振邦的脸在她脑海中闪过。他们的脸,是愤怒的、狰狞的、忧伤的……一切负面情绪,显而易见:「你真的做错了!」
    *****
    二十多年了,一直安份守己。日出而作,日入未息,一切心力都花在这个家上。日子虽难不苦,因着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很平淡,做菜煮饭、洗衫拖地……这就是她唯一会做的事,不多也不少。
    熟练地煮了满枱饭餸,只等思瑶回来。
    「妈,」席间,思瑶冷冷的道:「我要搬走。」
    夏瑜呆了,真想不到思瑶还有勇气提出这个建议。这不是她首次这么讲;她已提出过两三次,但都被拒绝:「你照顾不了自己的。」
    「这真是你心里头那句?」思瑶的话,挑动了夏瑜的神经。
    老实讲——不是。但夏瑜总是口不对心:「你是甚么意思?」
    「不是怕我走了,你会少了份家用吗?」思瑶没正面回答。
    夏瑜怒不可遏,却笑了。这正是夏瑜恐怖的地方——她能迅速从一切极端的情绪中冷静过来。一笑,却不泯恩仇。
    这时,夏瑜微笑着问:「为何?」语调间是尖刺般的骨子。
    「因为你。」思瑶直认不讳。
    「嗯。」夏瑜点点头:「继续。」
    「你的问题正是觉得自己无任可问题。」思瑶简洁的答,因为对眼前人,她已瞭解至极——根本不容别人多解释。
    「就是这样?」夏瑜叹了口气:「你这么孩子气的决定,要我怎能答允支持?不——许——」
    「我孩子气?难道要像你一样,才不是孩子气?」思瑶的声调高了八度。
    「用这种态度对待长辈的人,不是孩子气,是甚么?」夏瑜保持微笑,心知胜券在握。
    「我可不是你!老狐狸!」思瑶歇斯底里地大叫。泪水涌满眼眶,涌满心头。
    夏瑜胜利了;败北的思瑶则疯了似的衝入房内,用力甩门。
    瞬间,胜利的笑容化为回忆里的片段。
    「我可不是你!老狐狸!」曾几何时,夏瑜也讲过同样的话,对象正是她的母亲。那时的她,比现在的思瑶更年轻,只有十七、八岁。母亲是个很传统的人,一切按照传统规矩行事。
    「规矩!规矩!难道我比不上规矩重要?」当时的夏瑜很不忿。
    「日后,你也会像我一样,知道它的重要性。」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结束了这段影响夏瑜甚深的对话。
    现在,她真的像母亲一样,是隻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无他,这是命运,每个人必走的路。还记得,她起初时并不相信;但现在却深信不疑。唯一的不同,是她比母亲更狠更绝,因为她亲眼看见母亲的凄惨下场——丈夫跑了,女儿(夏瑜自己)也离开她。
    夏瑜很怕,这真是命运吗?若然,她必须努力改变,打破宿命。她要比母亲强硬,绑着丈夫和女儿。尤其是女儿,她日后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唯一保护她的方法,就是亲身示范如何做一个好女人,甚至要比母亲做得更好。
    「囡囡又发脾气吗?」振邦回来了。
    「她现在入睡了。」夏瑜温柔地微笑着。
    振邦解了领带,喝着夏瑜煲的汤水,叹了一口气:「囡囡太任性了。」
    「不要紧。」夏瑜摇摇头:「她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
    「对了!」振邦猛然放下汤碗:「今天发薪水了。」他拿出支票。
    「这些钱用作……」夏瑜喜上眉梢。
    「是的……」振邦打了个眼色,示意她降低音量,以免让思瑶听到。
    「嗯。」夏瑜的眼神甚为坚定:「我明天去。」
    入夜,夏瑜在振邦怀里,久久不能入睡,一心思量如何应付明天的事。
    *****
    「今次可以吗?」振邦见夏瑜回来,高兴得很。
    「可以。」夏瑜看在眼内,却不是味儿。怎么振邦会懦弱如此,比自己更不如!昔日,他可是充满男子气慨的校园万人迷;现在,他竟……连见债主的勇气也没有,要妻子去!一串串眼泪不自觉的淌下,振邦大惊,轻轻拥她入怀,不停唸:「没事的……」
    没事?真的吗?
    有时候,夏瑜真的觉得自己太爱振邦,甚至达到不合理的程度;要不然,她怎会隻身走到那龙蛇混杂的鬼地方,替他还钱予高利贷。说真的,她很害怕,尤其是那放高利贷的男人。他双眼总爱盯着她的胸脯,感觉很呕心。
    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总是站在女主角面前,为她挡箭;但为何振邦却是躲在自己身后,要自己挡子弹呢?越想越不明白……
    没事?真的吗?
    往后的日子,夏瑜待振邦的态度并没改变,只是心里的情感却复杂多了——不是不爱他,只是没那么爱。
    就在没那么爱他的同时,她也怀疑,他已不如从前的爱她。
    她照照镜,心中只觉戚然。上一次认真照镜,已是二十多年前,自己出嫁前一日的事。那时的她,二十多岁,青春逼人。脸部肌肤白里透红,没黑眼圈,没色斑,简直是个大美人。披上嫁衣,更见明艷照人。
    可是现在,「黄面婆」、「师奶」、「阿婶」等称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但不能怪别人无口德,因这是事实……难怪所有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女生!
    她没有哭,因振邦出轨一事并有任何实质证据;但这想法却不知不觉间植根于她脑海里,久久不散。
    「绝不能胡思乱想!」夏瑜对自己说:「二十多年来的日夕相对,感情一定不会是假的!他一定还爱我!」这是自我安慰吗?自我催眠吗?
    振邦没有错,但自己有错吗?为何要独自承受这种不该存在的坏念头?真的很辛苦,但却证明了自己仍是在乎他的,爱他的,所以更不能直接问他或旁敲侧击,以免破坏家的和谐。
    夏瑜提着沉甸甸的食材,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从菜市场到家的路上,她几近走一步停两秒,把时间枉花在「胡思乱想」上。结果十五分鐘的脚程,变了近四十五分鐘的。
    她很累,只及把大门和铁闸轻掩,便软瘫在地,毫不犹豫大哭起来。但一切的辛酸并没随泪水流走,哭声只把她的心神推向更极端——振邦不爱她了。
    *****
    「思瑶已离家出走七天,难道你不担心吗?」振邦的声音几近尖叫。
    「嗯。」夏瑜无力的发了一粒音。
    说真的,夏瑜忧心的程度绝不逊于振邦;但这刻的她只感到无力。既然思瑶立心出走,自然不会轻易被找到——夏瑜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办?」振邦仍在来回踱步,重覆的脚步声教人心烦。
    「随她吧!」夏瑜绝望了:「就当这个人没存在过吧!」
    要不然,怎么办!
    回忆当初,其实一切皆有跡可寻;问题是,夏瑜一直不认为思瑶会那么做——思瑶只是个无能的小朋友!但事实是,思瑶不单实践了,更成功地摧毁了夏瑜的第一道防线。
    夏瑜从沙发霍然立起,懒理仍在踱步的振邦,逕自到思瑶的房间去。
    二十多年前,仍在襁褓的思瑶,多可爱!对妈妈笑吧!笑……但日渐长大的她,不但失去了那可爱的笑容,还会哭、说谎、闹情绪……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吗?思瑶已不只一次说恨自己,为何自己还没改变的意识?
    「你的问题正是觉得自己无任何问题。」
    不!不是这样的!
    「藉口!」
    思瑶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人却不在身边……
    悲极的哭声,原来是那样的乾涸,只是喉头发出「呀……呀……」心不觉痛,因为已被痛苦同化了,混为一体;眼泪没法再流,随之而来的是血水。赤红色的世界,本该是喜气洋洋的,但夏瑜却看不见自己……
    昏——倒——
    醒来的时候,双眼已被矇起来,但仍可清楚听到振邦的声音:「眼疾?会盲?」
    夏瑜听毕,全身发抖。可是,不消一秒,她又冷静过来:「眼不见为净。」心自在多了。
    既然思瑶不愿见到她,她也不欲见到思瑶;既然振邦对她生厌,她也不要见到他!
    出院后,仍需矇着双眼的夏瑜由振邦搀扶回家。这个曾经熟悉的家,竟于一日之间变得异常陌生。但夏瑜并不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之内。
    「振邦,你走吧!我不要你留在我身边!」
    「怎么了?」振邦吃了一惊:「你不用怕负累我呢!」
    「你走吧!」夏瑜面不改容:「我不爱你了。」
    「不要这么讲……」振邦后后拥着夏瑜:「不要……」
    「我不要一个只懂躲在我身后的男人。」夏瑜嘴角泛起笑意,因为她感受到振邦颤抖的身躯:「难道在我瞎了以后,你仍继续要我代你还债?」
    振邦没答话。
    夏瑜的表情更得意:「说中了吧!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利用我,要我控制思瑶的财政,然后再加上我的钱去还你的债……」
    未几,振邦松开手,头也不回,离家了。
    *****
    在振邦离开后的一星期,夏瑜的眼疾被治癒了。但夏瑜并不感到高兴——她根本无法面对现在的家。
    望着空洞的家,她在心里问了句:「我做错了甚么?」
    也许,夏瑜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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