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窘迫
薛明珠得知有机会亲近柔仪,满心欣喜,当天擦粉抹唇,对镜子照了许久,方才出门。
玉珠一见她,不由得称赞,“薛妹妹今日好精神。”
薛明珠含羞垂首,忍不住问,“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
“薛妹妹以为大哥哥该是什么样的?”
薛明珠脸上飞红,柔声道:“大爷官居极品,文机敏绝,待人接物令人信服,应当是个谦和雅致的君子。”
“不止,大哥哥专情一致,还是个好丈夫。”
薛明珠越发好奇,“那位崔夫人生得美吗?”
“嫂嫂常年居在小玉宅,我也没见过她几面,印象早已模糊了。”对小崔氏的评价,玉珠含糊其辞,薛明珠再想追问,已经来到柔仪卧房,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是玉珠来了,侧身行礼。
薛明珠跟在玉珠后面,垂着眸子,眼角却忍不住乱飞,打量起周遭的摆设,更想捕捉到那一抹清雅的身影。
柔仪早听到玉珠的声音了,故意和她逗猫猫,藏在衣橱里,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禁不住好奇,先悄悄打开一条缝,圆溜溜的眼珠左瞧又瞧,没瞧到人,咦了一声自顾打开门,便是这时,斜旁伸来一双纤长的手,将她从漆黑的衣橱内抱出,亲昵的抱在怀里,拿帕儿擦她额角的汗珠,嘴上声音轻柔,满是怜爱,“你这只小猫,让姑姑好找。”
柔仪趴在她肩头哼哼,“姑姑好狡猾,骗我出来……”话说到一半,好奇的目光在立在一旁的薛明珠脸上转悠,嘀咕道,“姑姑,她是谁?”
玉珠道:“她呀,是姑姑带给你的新玩伴。”
薛明珠还想拿去新绣的荷包逗她,先熟悉下气息,柔仪却先睁大双眼,几乎瞬间,眼眶里全是泪珠在打转,“姑姑是不要柔仪了吗,不许不许,柔仪不许,我要姑姑,不要其他人。”
她紧紧抱着玉珠,又哭又闹,丫环都没办法,薛明珠更是手足无措,直接僵在原地。
玉珠也微微诧异,才开了个头,柔仪就这么接受不了,比她想象中还要粘人。
眼见柔仪哭声越发止不住,玉珠连忙哄她,“姑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让给旁人,不过是看她一个人孤单伶仃,姑姑心想柔仪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一定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儿,便带过来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漂亮可爱的小脸蛋可就没有了。”
柔仪抽抽搭搭停下来,“姑姑,真的吗?”
玉珠温柔含笑,擦拭她脸蛋上挂的泪珠,“姑姑何曾骗过你。”
柔仪歪着小脑袋瓜趴在她怀里,还半信半疑,泪水湿哒哒的,淌了她胸口一片,丫环悄声递来干净的帕子,玉珠两手抱着柔仪,正脱不开,这时有人伸手而来,从她怀里抱走柔仪,丝毫不介意绯红色的官袍被弄得皱巴巴,长指揩去她眼下的泪花,声音一贯的温柔平和,“有爹爹在呢,谁能抢走你的宝贝姑姑。”
柔仪仿佛找到了人撑腰,眉开眼笑,“爹爹要和姑姑说,姑姑听爹爹的话。”
姬绗目光一转,正看得薛明珠心儿怦怦直跳,腮上透出粉意,然而他扫都不扫一眼,径直看向玉珠,细视着她的面庞,开口便是,“柔仪只喜欢四妹妹,无需旁人。”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一听便知其中之意,薛明珠脸儿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眼睛瞬间红了。
玉珠唇角欲动,明明昨日他不是这样说的,但迎着姬绗幽沉如水的双目,后脊隐隐发寒,一个字说不出口。
事后,薛明珠在芙蓉院哭得梨花带雨,“四姐姐,我真有这么差劲,入不了大爷的眼,就连刚才说话都只看四姐姐,眼里根本没有我。我不是想当狐媚子,要借一个小孩勾引大爷,只是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嫁一个如意郎君,过大富大贵的日子。”
玉珠默默听着,从不插话,见她流泪不止,贴心递上帕子。
薛明珠拿过帕子,鼻涕眼泪一块抹,整块湿透,“我不奢望做大爷的正妻,做大爷的妾就满足了。可是大爷根本没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和姑母交代,今夜一过,所有人都笑话我不知廉耻。”
情绪激动之下,都打出鼻涕泡了,她索性拿袖子一撸,抽噎道:“四姐姐,我也对不起你,接近你是为了接近大爷,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连累你被人笑话。”
玉珠微微摇头,“为自己谋求姻缘,不是难以启齿的事,你不必觉得愧疚,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全,让你受委屈了。”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柔仪缠她太过,必须每日都要见面,这就意味着她每天都要去姬绗的院子,每日都会见到姬绗。
姬绗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从前和现在,她一直看不透,心中也愈发不平静,总觉得暗处有人在窥伺。这种感觉,是姬绗回家后才有的。
唯一的法子,只能让柔仪渐渐疏远她,去亲近其他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如今看来,在薛明珠身上做文章是不成了。
薛明珠走后,兰夏抱着一只棕黄相间的猫儿进来,比划手势——二爷送的,家里的小姐们都送了,送给咱们小姐的是这只,刚断奶,可机灵了。
罗罗逗弄猫儿,抱去给玉珠瞧,“二爷有心了,小姐给取个小名。”
玉珠这会儿最听不得这声二爷,一个柔仪还没解决,又来一个姬嵘。当着兰夏的面,她不好展露太过,勉强打起精神,将猫儿抱到膝上,逗弄了一会儿,见猫儿可爱,也不由得起了怜爱,“贱名好养活,叫毛球。”
罗罗嗔道:“小姐忘了,先头养的那只也叫毛球,中元节抱出门,却跟一只野猫跑了,您为此还伤心了一阵。”
“想起来了。”玉珠微微恍惚。
那时母亲还在,缠绵病榻,怕她难过,抱了一只刚出生的奶猫过来养,她将它一点点养大,夜间都要紧紧抱在怀里,怕夜里混入一只鬼,偷偷欺负她。
玉珠不敢告诉病重的娘亲,只能抱着猫,索取微薄的慰藉。中元节偷偷抱猫出门,街上行人来往,脸上戴着各种菩萨佛像的面具,她在一处摊子上买了一张狰狞可怖的獠牙面具,准备用来吓唬那人。
剩下一点碎钱准备放入荷包,街边乞儿恶意撞她,抢走荷包,往人堆里冲,她穿一袭轻纱襦裙,手脚不便,不仅没追到人,猫儿也从怀里逃脱,正是委屈,眼帘里落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宽大的掌心里赫然是她丢失的荷包。
玉珠道过谢伸手去拿,这人忽然攥紧她手腕,她才抬起眼帘,注意到这人潦草的打扮。
一身褴褛,蓬头垢面,唯独一双眼睛露出来,微挑的凤眼,直直盯着她,宛若鬼魅,看得玉珠心中生怯,不自觉倒退半步,挣扎着甩开他的桎梏。
那人没有靠近,但也没有放手,视线一直锁定在她的眉目间,慢吞吞开口,嗓子沙哑至极,仿佛许久没饮过水,“我要吃烧饼。”
玉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他要的报答,于是请他吃了五张烧饼。他像是饿了许久,一张接着一张,不带歇的,眼看着他吃完所有的烧饼,还没有饱的意思,玉珠再去买,等买好回头,街上人群拥挤,全被巡逻的士兵挤到一边,搜寻从大牢逃逸的谢世子。
她踮起脚尖望向滚滚人潮,那人早已消失在街角。最后,猫儿毛球没有回来,她买来的鬼面也没有派上用场,反而成了他欺负她的道具,隔着鬼面肆无忌惮亲吻她,对她做出亲昵的举止。
后来再出门,已是动了逃跑的心思,逃了不到一个时辰被捉回,姬嵘把她扔在妓院,不给自由,只给了一个小丫头伺候。
她逃跑的心思不死,和小丫环套近乎,交谈间知道她的身世来历,爹好赌,赌得倾家荡产,没东西可抵押,典妻卖女,把女儿卖了换银子。
相处几天,玉珠没有摸清逃跑的路线,反而可怜起了小丫环。
怜悯最浓时,姬嵘出现在她面前。
他逼迫她脱光衣服,身上只穿了可怜的一件轻纱,他抵着她在墙上,上面有一个洞眼。
通过洞眼,看到隔壁嫖客正在嫖妓女。嫖客长得肥肉凶悍,胯间骑的妓女骨头肉小,还没长开,被肏弄得惨叫连连,身下淌出一股鲜血。
玉珠看清楚妓女的脸,是这些日子伺候她的小丫环。
是那样可怜的、淫荡地张开大腿,被嫖客压在身下。
玉珠牙齿都在打颤,浑身恶寒至极,“二哥哥,救救她,不要让坏人欺负她。”
姬嵘无动于衷,直到隔壁妓女的哭声叫声越来越低,嫖客的呼噜声一声声响,他才开口,“四妹妹,看见了吗,这也是你的下场。”
他为她下定箴言。
再逃跑,他会让她沦落风尘,街头卖笑,毫无廉耻地苟活。
从那时起,玉珠很少再出门,阿娘留给她一屋子的书,她就整日整夜地看书,将自己困在书里的世界,反而不觉得日子难熬。
提起旧事,总有一桩桩的苦楚,玉珠从不沉浸在这些难堪的情绪里,猫儿的确可爱,她很是喜欢,想了想又道:“看它毛色相间,不如叫花将军。”
罗罗抚掌笑,“这名字取得威风极了,兰夏,你去煮些细碎的猫食。”
支走兰夏,玉珠把猫儿抱到桌上,拿一只墨笔逗着玩,罗罗走过来,方才低声开了口,“自打二爷去了兵马司,回来次数一次比一次少,原以为就此断了,今日又送来这小东西,心思还没死呢。”
分明在说姬嵘,玉珠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清寡身影。
“真有那一天,便不在姬家待了,”她伸手抚平罗罗眉间的褶皱,浅浅一笑,双目愈发透亮,似下定决心,“我会给自己挣一份前程,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哪怕外面都是恶人。”
也恶不过深宅里某些昧暗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