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罗丝玛莉醒来时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褥,身上的衣物被更换一新,视线中的天花板被阳光温暖地包裹着,远离了一切黑暗。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头还很晕,手腕上的伤被仔细地绑上了纱布,床头带着露珠的伯利恒之星在她摇摇晃晃想要爬下床时被弄翻了,花瓶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守卫在门口的侍女。
    在他人闯入这个静谧美好的空间前,罗丝玛莉模糊地想起了失血昏迷前听到的事。
    还不及她细想,门被打开,满头银丝的切斯特老夫人被搀扶着冲了进来,她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型有了些许凌乱,步伐也没了她一贯教育的那种优雅。
    “罗丝玛莉,莉莉安娜带你去做了什么?”
    啊,重点一定是在莉莉安娜身上。罗丝玛莉按着头思考怎么回答,老夫人将她收为养女,教会了她如何在贵族之中生存,是对她有恩之人。
    但恩情再重也没有她的性命重要,她已经清醒过来了,如何在不得罪她的情况下对老夫人进行说明呢?
    看来这一环是我输了。她脑海中莉莉安娜最后的话语被播放。
    “她说她输了。”罗丝玛莉听见自己这么说。
    老夫人的脸色本就蜡黄,现在更是几近昏厥:“仅仅是输了……她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什么?”罗丝玛莉放下了按着太阳穴的手。
    老夫人嘴唇蠕动着,已再难说出什么,旁边的侍女代她回答:“莉莉安娜大小姐被逮捕了,现在关在了地牢里。”
    什么?
    *
    “行行好,就我一个人,您看我也做不了什么。”
    维罗妮卡把一袋金币塞过去,侍卫的眼睛闪了闪,还是推了回来:“事关机要,鄙人不可擅做决定。”
    她们还在讨价还价间,阿尔伯特从审讯室走了出来,看清维罗妮卡的脸后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放她进去吧。”
    “是,殿下。”
    二殿下是把莉莉安娜·切斯特抓回来的人,他的举动在此事上代表着国王的意志,侍卫自然会服从。
    阿尔伯特看向维罗妮卡:“一小时之内出来,我会在这里守着。”
    维罗妮卡眨眨眼,提起裙摆行礼:“是,感谢二殿下的仁慈。”
    她将手臂上挂着的提篮挽得更紧,跟着侍卫一头钻进了漆黑潮湿的地牢中。
    游戏里这个场景出现过,某条阿尔伯特的BE里女主被莉莉安娜陷害关进了此处,随后就被人暗杀了。
    真实的地牢比一张单纯的场景背景更加阴森可怖,莉莉安娜被关押在单人牢房,逼仄的走廊里只有她和侍卫的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着,间或夹杂老鼠悉悉索索的响动。
    这些关押重要犯人的房间没有窗户,全凭侍卫手中的魔晶灯照明,冷白光线下能看到里面已生锈的刑具和固定在墙壁上的镣铐,铺在地上的稻草散发出霉味。
    如果要被处以死刑的是她,在经过这条走廊时该多害怕啊。
    维罗妮卡事不关己地想着。
    走到尽头,侍卫把魔晶灯挂在了墙上,抱臂靠着墙示意维罗妮卡进去。
    维罗妮卡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讪笑:“可以至少把灯给我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金币塞进了那人怀中,侍卫觑了她一眼,取下灯递给了她。
    这些人啊。维罗妮卡叹口气,不再浪费时间,快步走了进去。
    其实她也不需要灯了,但做戏还是做全套吧。
    突然亮起的光吸引了铁栅栏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本来跪在地上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坐了起来,理了理鬓角。
    “嗨,莉莉安娜。”
    维罗妮卡把灯放到一旁,也盘腿坐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把你撇清了,你上赶着来干嘛?殉情?”
    还是老样子的嘴贱,看样子精神还很正常。维罗妮卡松了口气,掀开了带来的篮子:“你要死也是明天死。虽然你撇清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往来,但我们还是朋友,殉情就算了,我来送送你。”
    她取出一小瓶酒和刚炸好没多久的肉饼,递了进去:“要来点酱吗?”
    “有胡椒吗?”莉莉安娜手指漆黑,但也不太讲究卫生的接过就塞进嘴里。
    “没有。”维罗妮卡对着瓶塞有些犯难,带进来的东西被检查过了,作为利器的开瓶器被扣押了下来。
    “直接把瓶口砸开。”莉莉安娜在里面指示。
    “不割嘴吗?”嘴上这么说着,维罗妮卡还是照做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酒洒了大半,侍卫因为突然的巨响进来看了一眼,随即立马把同样可以作为利器的酒瓶碎片给没收了。
    “没喝上啊。”莉莉安娜嚼着肉饼叹气,干吃有点咸。
    “怕你畏罪自杀呢。”维罗妮卡也跟着叹气。
    王城关于莉莉安娜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王室当然想秘密地处决这个女人,但随着她的罪行曝光,不在大庭广众下执行死刑已经是弊大于利的事了。
    她的拥趸众多,如果不让她的死被落实,任何人顶着莉莉安娜的名号都可能获得不小的影响力。
    “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话找话的维罗妮卡问起她来之前的事。
    “明天的演讲稿。”莉莉安娜看了一眼地面上杂乱的线条,因为看不见她在地上书写也只是打发时间。
    国王已宣布明日将对她进行最后的审判,在新的陪审团面前,审判后就将马上行刑。
    “你当是你个人秀呢。”维罗妮卡忍不住吐槽。
    “难道不是吗,”萤火似的光线里,莉莉安娜笑得一如既往,“唉,可惜,降神是失败了,但幸好我没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
    “你甚至没把自己装在篮子里,”维罗妮卡抓住了栏杆,“莉莉安娜,你应该逃走的。”
    “我的审判必将发生。”莉莉安娜拍掉手上和胸前的碎渣,“维罗妮卡,只有我死了,这件事才能有一个结束。”
    莉莉安娜和她密谋时筹划过无数遍,维罗妮卡也知道,她必然会引导向这个结局。
    王室需要一个为一切负责的罪魁祸首,如果她不想拉他人垫背,就得自己走上舞台。
    如果她逃走,切斯特府和其他与她有过合作的商会就会受到清算,即使揭竿而起莉莉安娜重要的人和事也必定无法全部保住,而且她还缺少一个正义的名号。
    即使降神成功,莉莉安娜也会走入地牢吧。她作为普通人无法让异端信服,作为罪人又无法再回归到常人的群体。
    更何况。
    “就让我成为开幕的烟花被所有人记住,”黑暗的衬托下,莉莉安娜紫水晶的眼眸闪闪发光,透着癫狂,“也只有我死了,其他事才会被开启。”
    这是她的愿望。
    事情走到此居然全如莉莉安娜所想,实在太可怕了。
    维罗妮卡把梳子和手帕递了过去,好让她整理仪容。
    王室公开处刑她正中她的下怀。王室还是没有意识到,莉莉安娜对下层有着怎样的影响。
    连审判的方式都是莉莉安娜算计好的,第一次,由平民加入,去审判一位大贵族。
    而这位贵族的罪行是什么呢?
    里面居然有部分是为底层谋福祉。
    他们会把这场审判传扬出去,然后,她的死就会成为燎原的火。
    不管神明是否存在,世界还是会被改变,至少,这个国家会被改变。
    而所需的力量她也为接下来的人准备好了。
    她会尊重她的选择。
    “莉莉安娜,”看金发的女子还在扯着自己打结的发丝,维罗妮卡抢过梳子,代劳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工作,“我感谢你,而且我得说,其实你可以算我最亲密的朋友了。”
    莉莉安娜被她扯得呲牙咧嘴:“谢谢维罗妮卡小姐的评价,不过不该说是共犯吗?”
    这头短发还是很好打理的,维罗妮卡挤了一些带来的发油细细涂抹,一边说道:“的确是,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脱身了多少还是有些罪恶感,所以我会给你一份回礼,不管你想不想要。”
    “什……”
    莉莉安娜的语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做完一切,维罗妮卡重新收拾好提篮,拿上提灯走了出去。
    时间刚刚好一小时。
    重返人世,那个王子真的还等在入口处,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维罗妮卡道过谢后就准备离开,天快亮了。
    “小姐,”王子叫住了她,“莉莉安娜……有和你说什么吗?”
    维罗妮卡毕恭毕敬地回答:“您不是她的审讯官吗?她的回答里有什么遗漏吗?”
    “不,她都说了。”岂止是说了,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尔伯特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她……最后了,她有什么想要的吗?”
    维罗妮卡忍不住笑了:“她想要的皆以攥在了手里。”
    看着阿尔伯特还想说什么,维罗妮卡赶紧打断:
    “容我告辞,殿下。”
    *
    罗宾脸色苍白,鞋也没穿拔足在大街上狂奔。
    他这样疯癫的行径此时也不是很突出,街上的人们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那是刚修好的刑场,将要引来它的头号贵宾。
    为什么会这样?罗宾想不明白,他都按莉莉安娜吩咐地做了。
    把她的事迹宣扬出去、在群众之间造势,审判就算不下达无罪的判定好歹也得给出缓刑才对。
    然后她就有了操作的空隙。
    但参与审判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莉莉安娜对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甚至还交代出了更多细节,仿佛在渴求着自己被处刑。
    她交代的事是一本叛国的教科书,最想捂住她嘴的可能是高台上的王室,但众目睽睽,他们又做不出这种事。
    血色的黄昏已近,押送莉莉安娜的队伍在十分钟前已抵达终点,等观众席被填满后,尾声就该上演。
    还有什么能做的,一定还有……
    刑场周围人山人海,平民、贵族……不分高低贵贱,全挤在了一起。这些人中罗宾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脸庞,虽然他们还都不认识他,切斯特老夫人、文森特·切斯特、罗丝玛莉、杰基尔·海德……
    拥挤使他们面色潮红,额头的脂汗却是冷的。
    雪松搭建的木台上,金发的女子双手被缚于身后,仅穿着麻布衣衫的身形单薄似纸片。
    那个亲手逮捕她的前未婚夫站在旁边,宣告着什么。但从罗宾的距离看去只知道他的嘴在一张一合,说的内容全然听不到。
    罗宾的视线也没在他身上逗留多久,他追随的对象只有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
    随着二王子一字一句宣判完莉莉安娜的罪行,金发女子点点头,说了什么,二王子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只是收好了羊皮卷,站到了一旁。
    莉莉安娜燃烧着火焰的紫色眼眸环视了一圈,似乎与他交汇了,又似乎只是蜻蜓的停歇。
    罗宾努力辨认着她的口型。
    “永别了,诸位。”
    *
    挺害怕的。
    在审判席上她还能热血上涌舌战群儒,事到临头莉莉安娜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
    但那磨得雪亮的铡刀实在太让人害怕了,断头台的设计还是她暗自安排的,为的就是要让死的人不太痛苦。
    可是死就是很痛苦的事。事到如今,莉莉安娜的兴奋已经褪去,那些隐秘的遗憾、后悔……还是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一直忙着工作,她都没好好地享受人生。
    虽然也比大多数人享受的多得多了。
    背了很多遍的人生谢幕词全忘了,莉莉安娜头脑一片空白,阿尔伯特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见,脑中只是不断回荡着不想死的机械重复。
    能维持住她一向高傲的微笑已是竭尽全力的体面。
    “莉莉安娜·切斯特,你可承认这些罪名?”
    “我承认,”王子的最后一言让莉莉安娜找回了自己,“但可以让我最后说句话吗?”
    阿尔伯特默许了。
    莉莉安娜站在台前张望,想再看看熟人们的面孔。
    ……其实也不太想真的看到,她希望至少祖母别来这,残酷场面对老人的心脏可不太好。
    但人太多了,那些仰头看她的目光里有憎恨,有悲痛,有期待和好奇……
    这可真是,最棒的舞台了。
    还是想不起台词,连引用也做不到。莉莉安娜深吸一口气,声音似乎变了调,也有些过分高亢,但无所谓了:
    “永别了,诸位。”
    说完这句话,她被推搡着跪在了断头台下,第一次低下了她的头。
    “不要——!!!”
    尖锐的爆鸣在人群中炸开,成了莉莉安娜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
    金发女子的头颅掉落在餐盘里,倒映在她无神双眼中的,是刺破初生夜幕的夺目亮光,叁束光柱拔地而起,直抵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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