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可如今看来,世人对女子只能对他人托付终身的教导根本便是一纸荒谬。
    在大理的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的意识到,家世、夫君、孩子……这些都不可能永远成为自己的筹码,它们不过只是助力罢了。
    唯有真正握在手中的,属于自己的,才是真正的筹码。
    “我也是大理段氏的女儿。”
    “他们却只愿让我去做柔软无害的后宅之花。”
    王语嫣看向傅回鹤,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时闪动着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的野心与坚韧。
    她道:“可我觉得,我与权柄,也很相配。”
    第95章 发表
    园林花草虽美, 可傅回鹤却独独欣赏自旷野蒙昧艰难而出的萌芽。
    不论是谁来看王语嫣,都不会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锐利锋芒。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温浅笑意的眼眸,将她的野心与谋求掩盖在华服金钗之下, 整个人宛如最纯洁美好的柔软之花——但原来,温婉的柔驯也可以是刀。
    大理茶花最甲海内,少数族人甚至奉茶花为至尊,甚至家家户户窗前门前都种有茶花。
    茶花绽放于寒冷刺骨的早春,每每绽放便是寒冬过尽, 暖春袭来的希望,凌霜傲雪,四时常青,是美德真情与理想的象征, 而在多样品种之中,又以十八学士最为出名。
    傅回鹤抬手一拂,一道锐利的灵力猛然激起, 缠绕着王语嫣的身侧呼啸而过,将地上落满的杏花花瓣卷起, 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眨眼间, 一株树形优美, 花朵典雅精致的茶花树拔地而起,在王语嫣身侧舒展开深色的枝桠, 纯白的花瓣擦着王语嫣的手背袖口滑过, 一寸寸长高,最终顶端的那朵茶花花苞映衬在王语嫣脸颊旁侧,无声盛开。
    王语嫣虽眸色震惊, 却没有任何躲避之意——不知为何, 她看着这些茶花, 只觉得心中颇为亲近,就像是看到了永不背叛相互扶持的半身。
    “白十八学士。”傅回鹤笑了下,“它足以与王姑娘相衬。”
    茶花可生于漫山遍野,但十八学士不是,这是一种人类精心培育而成,栽种在园林中的娇贵之花,花开若仙,白如脂玉,但那纯白柔软的花瓣上却若隐若现深浅不一的红丝,藏在层层叠叠、排列有序的花瓣中,像极了循规蹈矩中挣扎的叛逆。
    傅回鹤呼出一口灵雾没入这株刚刚才从离断斋后院拔地而起的茶花,淡淡道:“我手中所出之花非红尘凡品,王姑娘若是愿意侍弄照顾这株茶花,那么这株茶花便也会回应王姑娘的愿望,自此相辅相成,同进同退。”
    智谋手段王语嫣都有,但大理境内与宋国不同,人人崇尚武艺,王语嫣需要的是一个全然配合她,不会在关键时候背叛的并肩而战的同伴,一把最好用的却并不显眼的刀。
    “我需要付出什么?”王语嫣明白这是一场交易,她既然可以心愿达成,便也会失去一些什么。
    傅回鹤看向这株外表看似柔弱美丽的茶树,叹了口气。
    这株茶树在离断斋中已经有七百年之久,它虽不是最早交易的那批,却也足以让傅回鹤头疼。
    茶花娇贵,十八学士更甚,但作为雅致之花,这株十八学士每每选择客人,非大儒高才者不居。
    但它的性情却算不得是什么文人雅花。
    正相反,它偏激、固执,武力值在离断斋花草也算数一数二。
    它不像吸血藤一样有天赋的吸血猎杀能力,也不似菟丝子一样可以寄生,它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的毒素,花瓣柔软无辜——可就是这样的花,当它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会掠夺空气中所有人类生灵赖以生存的东西,不论目标是多么武艺高强之人,都会令其在缓慢而无能为力的过程中窒息而死。
    而它,却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盛开,看上去美丽而无害。
    这株茶花是离断斋中唯一一株只接受永久契约期限的花,也是唯一一株会在发现契约者某一方面违背曾经契约时的特性,便会动手杀死契约者的花。
    离断斋的花草不能伤害小世界凡人,沾染命债,但是这个桎梏中向来不包括与离断斋签订契约的客人本身。
    不过,虽然这株茶花危险至此,但那些从一而终坚定不移,与茶花相伴一生的契约者,却无一例外都成了后世留名的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许多小世界都拒绝气运之子契约它,它的灵力也因为曾经契约者的成就与旺盛气运而积累得十分浑厚。
    “王姑娘,这株茶花十分危险,它的确不会背叛你,也只会依照你的愿望行事,但如若你无法驾驭它,那么你的性命便会由它自取,作为这段时间跟在王姑娘身边的报酬。”
    “如此,王姑娘可仍然愿意与在下交易?”
    王语嫣侧身,抬手轻碰这株十八学士的花瓣。
    她生在曼陀山庄,幼时山庄内也栽种有不少茶花,后来居在大理,更是见过许多品种不一姿态各异的茶花,但只有这株,给她的感觉最为特殊。
    白色的十八学士靠近她的手背,柔软微凉的花瓣贴着她的手指。
    王语嫣听到一道声音,清冷的,带着笑。
    【我能感觉到,我们……很是相似。】
    同样是被精雕细琢而出的娇贵之花,却心生反骨。她们不渴望野外的自由辽阔,她们知道温暖的土地才适宜生长,但是她们绝不甘心只做他人手中把玩的闲趣,诗中赞美一二的死板之物。
    既然大理奉茶花为尊,那又有什么,比至尊之位更相配这朵白色的珍品?
    王语嫣垂袖敛目,白色的茶花在灵力中隐没进她素色的衣裙,在上面隐隐约约开出曼妙的花,她盈盈一拜,掩去眸中面上的野心与决绝,再度回到那个温婉柔美的女子形象:“谢过傅先生成全。”
    目送王语嫣离开,傅回鹤抬眼看向旁边不知何时悄悄攀到杏树上方意图开溜的海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带路。”
    海棠一顿,萎靡地耷拉在杏树枝头,花朵蔫蔫的垂下来,颇有一种哪怕暴力也不合作的摆烂感。
    傅回鹤捏着海棠蔫巴巴的花枝,微微抖了抖,无语道:“你是不是傻?你以为你的灵力能支撑它存在多久,你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么?它是一个世界的天道!它的存续关乎整个小世界的运转,你一个小破海棠,还想着拯救世界?”
    海棠花七扭八扭地想从傅回鹤手里挣脱开来,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但傅回鹤的手就像是钳子一样捏着它不放,海棠心一横,直接嘎嘣一声将傅回鹤手里的那截花枝折断,转身就想跑。
    傅回鹤:“……”
    这海棠花是不能做人,看上去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跑什么?跑了还不是要回来找我?”傅回鹤糟心地抬手按揉了一下鼻梁,“回来!你以为一株十八学士和一个王语嫣就能拯救一个濒临溃败的世界?”
    原本已经跑出去的海棠一个急刹车,在原地徘徊犹豫了好久,然后又悻悻回到了傅回鹤面前,甚至极尽谄媚讨好地将自己的花枝塞进了傅回鹤手里。
    傅回鹤:“。”
    他捏着海棠花的花枝检查了一下海棠花体内的灵力,发现的确如他所料,为了供养这个世界的天道,海棠的体内灵力其实根本不如她所表现出的这么乐观。
    它还能行动自如开出花朵,纯粹是因为它还在这个世界,如果脱离这个世界回到离断斋,海棠甚至有可能因为灵力的空虚而瞬间凋谢。
    这才是之前海棠即使不想化形轮回,也不愿意回离断斋的原因。
    ——它被困在了这个小世界。
    “行了,听不懂你的废话,带我去见小天道。”傅回鹤被熊孩子气得脑仁疼。
    海棠期期艾艾地抬了抬枝条。
    傅回鹤这次看懂了,他有些稀奇的反问:“若是这个世界的小天道是故意设计想要夺取你体内的灵力,你还愿意继续帮它?”
    海棠顿时在傅回鹤面前舞了个龙飞走蛇。
    傅回鹤:“……”
    傅老板摆摆手,侧首抽了口烟冷静了一下,沧桑道:“别扭了,看不懂,吵得我眼睛疼,赶紧带路。”
    海棠委屈但说出来也没人听,只能乖乖搭在傅回鹤肩头,动了下自己的枝条,示意傅回鹤跟着顺着自己的枝条走过去就行。
    穿过层层笼着的杏树,傅回鹤眼前一宽,一棵巨大的杏树映入眼帘,而这棵几乎独木成林的杏树旁边紧挨着一株艳色的海棠花,正灼灼开得欣喜而欢快。
    傅回鹤看了看肩膀上滋溜一下窜回去和大杏树说悄悄话的海棠花,糟心感顿时浮上心头。
    第96章 发表
    海棠拍了拍杏树的枝干, 等了一会儿,见杏树没有动静,便又呲溜一下回到傅回鹤身边,比比划划着做了一个睡着了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弹了一下海棠花的花枝, 调侃道:“我看你下辈子别做什么鹦鹉了, 小狗就很适合你。”
    海棠花弯了一个不解的姿势, 枝丫上的花朵扬起脑袋。
    傅回鹤抬手搓了一个灵力球, 趁着海棠花不备,朝着远离自己和大杏树的方向丢过去。
    海棠花想都没想,嗖地一下朝着灵力球的方向窜过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傅回鹤“啧”了一声, 然后侧首抽了口烟, 抬步徐徐走到大杏树面前。
    面前的这棵杏树在凡人看来的确是堪称奇迹的遮天蔽日,但是看在傅回鹤眼中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内力实则灵力空无,就连天道意识都已经时不时陷入沉睡。
    傅回鹤抬手覆上杏树的树干,蓬勃的灵力自掌心涌入树干, 刹那间, 原本叶花稀疏的杏树陡然长出许多新生的嫩芽, 花苞结出之后又迅速绽放, 整棵树顿时变得生机茂盛起来。
    ——傅回鹤灵力的浑厚菁纯,自然是海棠无法比拟的。
    面前的大杏树就仿佛是拥有了呼吸一般竭力吞吐着周身浓郁的灵气,慢慢的,苏醒过来。
    一颗白色的,边缘已经微微透明的白面团子自杏树树杈上凝聚而出, 细细的胳膊交叉在身前交握着, 两条小短腿立在树枝上, 却因为实在是短小,看上去仍旧像是一颗团子卧在树枝上。
    圆滚滚,又胖乎乎。
    脑门上还有一撮发尾勾着小勾子的小卷毛。
    傅回鹤就像是很多老父亲看到糟心孩子的心上人一样,眼中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疑惑。
    ——就这?
    海棠看上的居然是个白面团子?
    它看上这团子哪了?咬起来口感好还是白胖身子上圆溜溜的黑豆眼?
    “见过傅先生。”白面团子有些艰难地跳到傅回鹤的身前,悬在半空中,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喘气。
    傅回鹤心中冷笑。
    ——哦,还是个小病秧子。
    他冷淡的态度让白面团子有些无措。
    明明刚才傅先生还在温柔地抚摸杏树树枝,安慰它别怕,为什么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傅先生的态度就拐了个大弯?
    傅回鹤见过多少人多少天道,眼前的白面团子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侧目一瞥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我以为杏树是此间世界的幸存的灵植,因为灵力不够才会依靠海棠的灵力,结果没想到过来之后看见的居然是你。”傅回鹤的声音微冷,“你在海棠之前抢占了这棵杏树的躯体,用它的灵力去支撑填补小世界灵力的空缺?”
    如果是这样,那么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白面团子对海棠根本就是存心利用。
    因为离断斋族人的关系,傅回鹤多少对灵植有些爱屋及乌的偏爱,小天道如此行事虽然可以理解,却难免让傅回鹤感到不爽。
    “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白面团子闻言连忙疯狂摇晃身子,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几乎挥舞出了残影,“这棵杏树的意识并没有死——”
    海棠这个时候顶着灵力球窜回来了,一回来就看见白面团子像个小可怜一样惊慌失措地摆手摇身体,白面团子面前的傅老板冷着表情,从脸上就能看出心情不好,想杀个天道助助兴的恐怖气场。
    海棠连忙窜到一人一团子的中间,用叶子卷了刚才的灵力球塞进白面团子怀里,说了句什么,然后气呼呼地转动枝条面对傅回鹤,两片叶子弯曲反插在腰间,护着白面团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傅回鹤不由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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