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他甚至还会主动请教公主。
“依臣之见,梁州附近没有重兵,何忡一路到京城,恐怕都会畅通无阻,若臣能将何忡堵在长安城内,是否还要带兵入城?”
换作以往,他不会问这个问题,既然能瓮中捉鳖,直接带着人冲进去就完事了。
但经历了杨长史和宋今这件事,他不能不多想两步,以至于有些瞻前顾后了。
公主道:“你届时见机行事吧,若京城内就能稳定局势,你就不要带兵入城了,你自己入城陛见就行,这次你擅动兵马,虽然事出有因,但事后若有人进谗言,也是能弹劾你的。”
李闻鹊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梁州之事不容拖延,李闻鹊眼看外头天色不早,当即起身告辞,准备启程了。
公主眼看着人走远,这才散去一身勉强支撑的骨头,直接趴在桌上。
雨落一过来,就看见公主这坐没坐相的模样。
她心疼公主受伤还要处理这些事情,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微微有些发热。
“陆惟呢,陆惟呢!好雨落,你快去看看他醒来没有,这些事情本该他出面料理的,我也受了伤,为何现在却变成我在亲力亲为?!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了,就算没醒,你也把那倒霉鬼给我摇醒为止!”
说到最后,公主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雨落只得哄小孩似的哄她:“好好好,我这就去,没醒就拿着锣鼓在他耳边敲!”
公主怏怏:“我好累。”
雨落柔声道:“奴婢扶您回去歇息。”
公主:“我晚上想吃花笋鸡丁,烤五花肉。”
雨落:“不行,有花椒,又是炙烤的,会影响您的伤势!”
公主:“再不吃我会伤势加重的。”
雨落:“奴婢闻所未闻。”
公主:“你想,我吃不了喜欢的东西,自然郁郁寡欢,到时候别说伤好得慢,只怕陆惟还没醒来,我就要郁郁而终了。”
雨落:“呸呸呸,童言无忌!”
……
陆惟不是不想醒。
他是陷在一个又一个的险境里。
最开始的梦境,他已经记不清了。
等他感到疲惫的时候,他正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跌入永远不见底的深渊。
那种被深渊吞噬的巨大焦虑感一下就让他惊醒过来。
但陆惟很快发现,所谓的惊醒,并不是回到现实,而是跌入一个更深的梦境里。
这是一条布满碎石子的路。
石头棱角尖锐,甚至能通过鞋袜让鞋底感觉到刺痛。
但陆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因为回头也是茫茫雾气的一片。
前方隐隐绰绰,浮现一个身影。
对方手里握着兵器,一步步朝他走来。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但似曾相识。
是崔千?
陆惟哂笑一声。
这是被他杀了,冤魂不散,还想再来梦里索命?
既是如此,那他就再杀一回。
但随着那身影步步走近,陆惟脸上的讥笑却凝固了。
不是崔千,更像是——
他那早死短命,临死前还想要砍死他的生母。
怎么,没带走他,很遗憾吗?
陆惟面无表情,停住脚步,冷冷看着那身影。
这是一个两个,都趁着他重伤虚弱,想来算账了吗?
他心硬如磐石,早已不会为了这些人去动摇心境。
脚底下的石子忽然迅速变大,棱角直接刺穿他的脚面,乃至身体,鲜血淋漓泼洒在四处竖起的巨大石笋上,他的身体被牢牢禁锢,而那白雾中的身形倏地现出原形,化作庞然大物奇形怪状的巨兽,张开布满疙瘩毒液的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来!
陆惟被吞噬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倒闻见了——
烤肉香味?!
霸道的香味像是突然之间窜进来,又很快弥漫周围,他左顾右盼,入目尽是黑暗,又香味扑鼻,占据所有嗅觉。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有点恼火,又带了点无奈,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
光,明亮的光。
不是日光,而是蜡烛。
他的意识慢慢回笼,思考能力也在一点一滴恢复。
这样亮的光,怕不是得有十支蜡烛。
可若是夜晚,他屋子里要点这么多蜡烛作甚?
莫不是他没救了,众人在准备后事?
准备后事为何要烤肉?
即便能思考了,脑子运转迟滞,大不如前,陆惟缓缓移动身体唯一还不算僵硬的脖颈。
然后他就看见公主正对着他的床榻,在吃肉炙。
边上一碗玫红色清冽荡漾,好像是石榴饮。
还有一小碟炙烤的菌菇野菜,正因被放在保温的小炭炉上而散发香味。
那香味一缕缕朝他飘荡过来,以至于陆惟整张床榻都被裹在炙烤的味道里。
陆惟已经木然了。
见陆惟侧头看她,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雨落说我受伤了,不让吃炙烤的东西,镇日一碗白粥,连浓油赤酱也不放。”
陆惟看着那一桌子的烤肉,禁不住微微蹙眉,脸上分明写着“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吃”。
公主瞬间读懂他的表情,笑吟吟道:“只有你这里才安全,雨落肯定想不到我在这儿偷偷吃。瞧,你这不还被我唤醒了吗?亏得陆无事想了一堆法子,还不如这几片肉炙呢!”
陆惟:这就是你把我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理由?
公主:“可你能醒过来,我居功至伟呀!”
她夹起一片肉炙。
“这是猪五花,切如薄冰,炙色金黄,撒上盐,和着刚蒸出来的松软米饭和干菌一块吃,味道最是鲜美。”
说罢送入口中,公主当着陆惟的面细嚼慢咽,又举起装着梅子饮的瓷碗,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冬天盐渍的卤梅,拿出来加了糖水,在雪地里冰上一个时辰,拿出来喝,刚刚好。”
陆惟:……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除了喝药还是喝药,灌了满肚子的药,人事不省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意识一恢复,再闻见这肉味,怎能不饥肠辘辘。
陆惟忍不住作出一个人很难控制的下意识举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
公主发现了。
她将一盘肉和菜端到床边。
“想吃吗?”
她夹起一片肉,递到他唇边。
陆惟:……
“你不能吃。”
陆惟刚还真差点张口了。
公主又端起梅子饮,碰了碰他的手指,权当是干杯了。
“庆贺你醒来。”
冰凉酸甜的梅子饮顺着公主喉咙滑下。
陆惟都能想象那是何等解渴了。
他的喉咙现在跟干烧一样,火辣辣的。
“你喝不了,我帮你多喝点便是。”公主甜甜道,摆明故意气他。
饶是陆惟城府深沉,也禁不住想骂人。
他势不如人,连出声喊来陆无事都办不到,原想闭上眼,不闻不问,但余光一瞥,公主隐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隐隐包着纱布。
白色的纱布一圈又一圈,从手掌往上缠绕,看不见上面还绕了多少圈。
那几支射向他的箭,被她生生接了下来。
血肉模糊,兴许还伤了筋骨。
她本也可以不挡。
但她还是挡了。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梦中惊心动魄的险境,和从那白雾走来,幻变无常的身影。
所有想要改变过去的不甘,都在醒来的满屋肉炙味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