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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嫁已倾城 第40节

    靖德皇帝颤抖着手,缓缓地打开那幅画,画中的女子俏立在花丛中,手中拿着轻罗小扇,嫣然而笑,粉脸上泛起了一抹娇红,透过轻薄的纱袖,暗暗露着腕上的一只金镯子。落款是靖德二十年晚春。
    靖德皇帝看得出神,这幅画是他当年与敏敏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亲笔为她所画的,那个时候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的心狂跳不已。
    烟景隐隐能看到画中是一位穿着粉色衣裳的女子,这女子是她的娘亲么?她长这么大却从不知娘亲是何模样,她多么想看一眼娘亲的样子啊。
    她大着胆子道:“皇上,这画上的女子……可是奴婢的娘亲?可否给奴婢看一看?”
    靖德皇帝看了她一眼,将画儿递给了她,长叹一声,“已经十几年了……”
    烟景有些贪婪地看着画中的女子,娘亲长得真好看呀,好看到世间最好的词都不够去形容她,她以前一直听嬷嬷说娘亲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和精通音律的才女,究竟有多美却只能凭着嬷嬷的描述去想象,如今见了果真令她惊叹不已,娘亲之美远在她之上,而她之所以会唱小曲,也是无师自通的,完全是因为继承了娘亲的好歌喉。
    她好想娘亲啊,如果娘亲还在该有多好啊,烟景突然伤感起来,娘亲在画上的年纪看起来不过略长自己几岁,不知不觉她都快长到娘亲当初的年纪了,娘亲却永远地停在了过去的模样。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到了娘亲腕上的那只镯子,果然是与她手中戴着的一模一样的。
    这幅画卷的木轴都有些掉漆了,可见皇上一定时常打开来看。
    情人眼中的美是无可比拟的,皇上一定很喜欢娘亲吧,才会把她画的这么美。娘亲应当也是喜欢皇上的吧,才会将皇上送的镯子一直戴在手上,嬷嬷还把它当做娘亲生前的心爱之物给了她。
    可如果皇上和娘亲相爱,娘亲为何没有入宫当妃子,而是和爹爹成了婚,是因为不喜欢妃嫔如云的后宫,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她好想知道娘亲和皇上当年的故事,可皇上会愿意告诉她吗?
    “皇上,这画上的镯子的确和奴婢的一样,嬷嬷说奴婢这只镯子是娘亲生前的心爱之物,每日都戴的……”
    “你说什么,她一直都戴着……”
    “是的。”
    “敏敏临终之时说过什么话没有?”
    烟景想了想道:“娘亲病得急,那时爹爹还未赶回来,嬷嬷说娘亲便一直在问爹爹在不在,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话。”
    “在不……在?她一直在说着这个?”靖德皇帝嘴唇抖动着,胸中急痛,忽然吐出一口血来,许长仙急的要叫太医,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靖德皇帝神情如若魔怔了一般,口中不住地叨念着那句,“原来她心里是有朕的,朕和敏敏终究是错过了,永远的错过了……”
    “这镯子只许敏敏一个人戴着,任何人都不配,你把镯子还给朕。”靖德皇帝突然面上涨得紫红,大声地吼道。
    烟景吓了一跳,其实得知了这个镯子的来历,她也不好再戴着它了,她只得褪下了腕上的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将它呈给了皇上,靖德皇帝颤抖着手将那镯子接了过来。
    靖德皇帝颓然地倒仰在御榻的靠背上,“你先退下吧,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烟景思绪万千,本还欲说什么,却也只能缓缓地退了下去。
    靖德皇帝的手一直在抖着,指尖轻轻地抚触着手中的镯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敏敏如玉一般的手,思绪又一次飞回了过去,回到了十七年前烟花三月的扬州城。
    当时他在位已十五年,刚登基之时还有一腔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的抱负,在他的治理下,江山稳定,四境安宁,最重要的是国库里的库银也渐渐多了起来,便起了一些粉饰太平的念头。
    他刚过不惑之年,是个风流的天子,向来艳羡江南胜景和美女,说是为巡视河工,勘察吏治民情,昌明治世太平,但其实是为游冶怡情,于是携了太后、皇后及一众妃嫔,圣驾于靖德十五年的春天巡幸江南。
    到了扬州行宫,但见绿杨城郭,烟波画桥,舟车辐辏,歌舞不休,好一个淮左名都,风流繁华之胜地。
    他每日在御舟上都有戏曲和宴席供奉,比在宫中别有一番逍遥。
    一日他在行宫分批接见完扬州各衙门的主要官员之后,实在有些头昏脑胀了,便换了一身潇洒自在的行装,带了几个近侍太监和侍卫微服出行,见瘦西湖风姿清秀婉丽,便雇了一艘画舫,在瘦西湖上闲游。
    他命长仙斟了一大杯酒过来,倚窗独酌,只是如此美景,少了佳人陪伴,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瘦西湖是一条狭长的河道,船行其中仿佛随着玉带一般时飘时拂,画舫行至小金山处,忽见旁边有画舫摇过,画舫中歌声婉转,传出美妙的扬州小调——
    “几生修到住扬州,绿满城闉絮满楼。小巷莺声滑似油,殢人留,一半儿烟花一半儿酒。
    几生修到住扬州,越瘦西湖越浪游。画舫珠娘艳迹幽,小风流,一半儿荒唐一半儿有……”1
    他听得心荡神驰,佳人声如珠玉般清丽悦耳,空灵透婉,直抵人的肺腑,只觉听之不足,他禁不住探头去望,隐隐看见画舫中有一女子,穿着鲜亮的衣裳,手中拿着一张琵琶自弹自唱,身姿楚楚。
    他是个风流之人,禁不住从从怀中取出一把碧玉箫,去和她的清曲,吹奏起一曲《梅花弄》,箫声清越,清丽缠绵,如溪泉激石,林间松涛,将人引入如梦似幻的意境之中,使人为之倾倒。
    一曲还未吹毕,那女子忽停了歌声转过面来,他一见顿如被电击了一般,酥了半边身子,双目不由地放亮,他自诩阅人无数,后宫美女如云,今日见了这个女郎,实在是惊为天人,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韵将他吸引。
    那美妙女郎亦目注视着他,很快她的画舫便过去了,他忙命船夫调转船头尾随在女郎的画舫后面。
    到了春柳长堤,女郎的画舫停了,女郎上了岸,头上戴上了帷帽,身后跟了几个婢女,分花拂柳地去了。
    他心中想着若是错过此时,次后难逢,便也停了船,命亲随在船中候着,只身跟着上岸去了。
    他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养尊处优,使得他仍有英姿飒飒的风采,身上别有一种沉稳的气度,比年青之时更迷人,且他精通音律,闲暇时常调音抚弦,吹箫更是一绝,虽为帝王,也是个风雅之人。
    他想她也许也是被他的箫声打动,故他虽跟在她身后,她却也频频回顾。
    这倒是彼此都有些意思了。他在扬州只驻跸三天,如今看中这个女郎,只需问得她姓名身世,便可将她纳入宫中。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小段路,路上花香馥郁,他却只闻到她衣裳上带出来的暗暗梅香。
    她走至一处大柳荫树下,忽将婢女打发走了,然后回过头来看他,他心中大喜,便也踱步到了柳荫下。
    他目光如同晓星一般熠熠发亮,说道:“姑娘唱得好曲儿,让人如聆仙曲,不能忘怀。”
    她低了头浅浅笑道:“公子休要笑话。公子箫声清妙,真是个才子,妾慕公子之才方在此驻足。”
    他大喜过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帷帽中朦胧绰约的面容,语意温醇地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府上在哪里?”
    她默了一会,偏过头去,轻轻叹息道:“只恨相识太晚,妾身已经嫁作人妇,与公子无缘了。”
    什么?!他突然感到眼前黑了一下,一种巨大的挫败之感仿佛要将他击倒了。他此前从未对任何女子产生过如此强烈的爱意,而眼前这个令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的女子,竟然已经被别的男子占有了,他虽贵为帝王之尊,却被上天如此戏弄。可他是天子,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都可归他所有,就算她已经身为人妻,他也一定要得到她。
    “过去之事不可追,惆怅亦无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肯告诉我?”
    她撩开帷帽上的轻纱,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去,脸上却早已经红透了,轻悄悄地道:“云弦歌,小字敏敏。”
    他心头砰砰直跳,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今日你我的确是知音之遇。”
    她莞尔一笑,双眸晶莹,“时候不早,妾身回去了。望公子珍重。”说着转身便去。
    他心头被一腔浓烈的情感灼烧,顾恋不已,禁不住追了上去,“你我既为知音,岂可只作一面之交,明日能否与你再相见。”
    她迟疑了一下,嘴边扬起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终是点了点头,“明日梅花岭。妾与公子再会。”
    原来倾心于女子是这等滋味,如痴如狂,顷刻都难捱,他拥有过这么多女人,也喜欢她们的千娇百媚,但那种喜欢跟今日的喜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真想不到他在江南才遇见了今生所爱,虽恨没有在她未嫁前相识,但她还很年轻,一切都还不太晚。
    他看着她离去了,只觉面前明媚的春色都阑珊无味了,回去之后的这一夜也没召幸任何嫔妃,只是辗转无眠。
    第二天他与她如约在梅花岭相见,漫山梅花开遍,皎皎如雪,两人在花下喁喁笑谈,只觉时光飞速,难分难舍,几阵梅花雨纷纷落下,拂了一身还满,他心中柔情万千,握起她的纤纤玉手,亲手给她戴上一只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以作定情之物。
    两人感情升温得很快,他又约了第三天见面,她应允了。他回去后情思满溢,禁不住将她的模样细细地描画了出来。
    第三天在桃花池馆见面,千树桃花灼灼开放,艳如霞云,他告诉了她他是当今天子,明日便要离开扬州驻跸苏州了,要带她回宫并册封为妃子,她果然大惊失色,说知君非是凡品,却不想身份如此贵重,能得他的赏识本是她的莫大福分,只是已为人妻,恐不堪承受如此恩宠,且容她回去再考虑几日。
    他心中不悦,天子金口玉言,她本应该欢喜谢恩才是,但他实在爱她得紧,却也愿意多优容她几日,便开恩给了她三天的时间,并安排了近侍长仙在扬州接应她。
    不想三天后她随长仙到了苏州的御船,却是当面拒绝了他的圣意,他伤心失望极了,他对她一腔痴心,可她却要断绝君恩。他不由得发起了狠来,将她拘在了御舟上不放。
    皇后不知怎的得知了消息,前来劝他放了敏敏,说君夺□□,必为江南士子取笑,天下还有那么多美丽秀女都归他所有,何必非她不可,当以君德君行为重,莫要失了一国之主的风度。
    他没有听。皇后见规劝无用,竟瞒着他将敏敏送走了,他是以大怒,跟皇后起了争执,皇后性子刚强,亦不肯退让,他当众踹了皇后窝心脚,自此帝后失和。
    他伤透了心,也恨极了敏敏的绝情。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南巡了,将自己封锁在了皇城里。
    可他得不到她,对她的爱意却愈加狂热起来,烧心蚀骨,为了摆脱对她的爱恋,他只能放纵□□,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开始在万千女子中找和她有相似之处的替代品,当年宠爱皇贵妃,亦是因为皇贵妃笑起来的时候像敏敏的缘故。
    可纵欲过度也渐渐掏空了他的身子,他也是因为这个开始迷上求仙问道。
    他与她在江南的遇见,是那样的美好,烟花三月,落英缤纷,他的心像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想与她携手临天下,不想最后却落得一个误字,她误了性命,香消玉损,他误了国,朝政窳败。
    人间自是有情痴,奈何终究是错过了,可恨,可恨啊。
    靖德皇帝双目凄凄,十七年了,已经十七年过去了……他才明白她原来也是爱极了他的,可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宁愿落得这么个伤心的结局,也要拒他的恩宠,究竟是为何?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怪叫了一声道:“长仙,去传柳姑娘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第86章 |登基
    烟景想着皇上和娘亲的□□, 心绪实在复杂难言,她以前一直以为爹爹和娘亲是很相爱的,所以爹爹才一直没有再娶, 可今天才知道,娘亲爱的人竟是皇上。父母伉俪情深的图景在她心中已经生了划痕和缺角。
    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若能让她选择, 她宁愿不知道这样的真相, 就一直活在她以为的纯真美好的世界里,可命运之手非得扯着她的后颈让她看了一幕又一幕。
    更巧合的是,她偏偏也爱上了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上, 这一切都是天注定吧, 可她又怎知道她的结局一定会比娘亲的好?
    她刚回到南台坐在躺椅里发了一会儿呆, 便又被御前太监唤了去。
    她刚一进万寿宫寝殿,靖德皇帝两道阴鸷的目光便打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靖德皇帝冷冷地道:“告诉朕, 你的生辰是多少。”
    烟景微微一怔, 皇上如何问起她的生辰来了, 她虽疑惑,却只得答道:回皇上, 奴婢生于靖德十六年正月初三。”
    皇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快要支持不住了一般, 咬紧了牙关才挤出几个字道:“朕果然没有猜错, 是你……都是因为你敏敏才……”
    烟景不明所以,“皇上说的, 可是与奴婢的娘亲有关?”
    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只血窟窿一般死盯着她, 语气森冷得像阴曹地府里的声音, “朕和敏敏都无错,错在于你。不管你做没做下,这个果都在你身上,朕这后半生的荒唐,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再看见你。”
    烟景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愕然地看着皇帝,“皇上,奴婢不明白……”
    皇上发了狠将面前的桌面掀翻了,药碗摔碎,洒了一地浓黑的药汁。然后不再看她了,仰着头望着天花板。
    烟景惶惶地退下了。
    崔银桂在万寿宫的宫门外候着她,他们刚走出宫门不远,便见前头走过来一众的太监,中间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舆辇。
    她微微错愕了一下,只好和崔银桂远远地闪到一边,俯身低头,等着他们的舆辇从身边过去了。
    她也不知怎的就讨了皇帝的不喜,甚至还招了恨。这一次见了皇帝之后,皇帝便再也没有召见她了,自然御膳房那边也不用她去做点心了,偏偏也没有让她回家去的口谕,她就这样被晾在了南台绮思楼,当然最令她伤心的是聿琛竟一次都没有来看她,只有崔银桂每天在这儿安排她的起居饮食,这可太不寻常了。
    烟景满腹委屈,也只得憋在肚子里。
    靖德皇帝的身子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他知自己时日无多了,太医院开出来的那些药不过是在延缓时刻而已,遗诏也早就拟好了,他临死之前便可宣布太子继承大统。皇位早些给太子坐,也可以振作他治下文恬武嬉、国库耗竭的颓风。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敏敏在天上一定等他等得很苦了,他只想快些和她相聚,来世一定要赶在她未嫁之前娶了她,让她完完整整的只属于他一个。
    他将敏敏的那幅画像点了烛火烧了,然后掏出怀中的碧玉箫,颤巍巍地吹起了与她相遇时的《梅花弄》,箫声断断续续,呜咽着一腔的悲凉……一曲终了,他从怀中拿出五粒腥红的丹药,吞服了下去。
    那日傍晚,烟景正闷闷地坐在窗边捏着雪球打发时间,忽然崔银桂神色凝重地领了乾清宫传旨的太监进来,那太监着急地道:“柳姑娘,皇上要见你,请姑娘现在即刻就跟咱家前往乾清宫见驾。”
    烟景心中一惊,皇帝已经从万寿宫移到了乾清宫,看来是病情已到相当危急的阶段了。
    烟景心一路砰砰乱跳,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皇帝要在这个时候见她,绝非是什么好事。
    她跟着传旨太监赶到了乾清宫寝殿门外,正听见里面的太监在宣读皇帝遗诏,“……皇太子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1
    那传旨太监示意她在门外站着,等遗诏宣读完毕,里头的皇子和内阁大臣出来,才领着她进去了内室。
    室内的太监俱已屏退,只聿琛双膝跪地侍奉在侧,面上含着沉痛悲色,看她进来,双眸平静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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