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日午后

    吃完糯米饭出来,胡笳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正是下午一点,苍南县在副热带高压的影响下,天气反常的炎热,太阳仿佛一块白烈的冰。
    对面二楼的玻璃花窗敞着,茂盛的日光打到他们身上。阗资把外套挽在手上,和她在骑楼下散步。
    “想不想吃冷饮?”路过小超市,阗资问她。
    他和她独处时,语气总是温和体贴的,有时会很小心,偶尔也会紧张。
    胡笳点点头,阗资撩开冷气帘,牵着她走进去。店主夫妻窝在狭长的香烟柜台后吃饭,铁吊架上的显像管电视机放着早些年平淡的生活剧。阗资和胡笳经过那些油米酱醋茶,他觉得自己无形中被拨动了心弦。
    她俯下身挑选冰棍,黑发垂荡下来,是丰沃的光。
    “你不吃吗?”胡笳在巧乐兹和绿色心情间犹豫,侧过头问他。
    “我不爱吃这种。”阗资摇摇头,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要不要再买点水果?”
    离开超市,阗资拎了零零总总一大堆东西,两个人上了三蹦子。阗资敲敲西瓜。他和胡笳做出保证:“肯定很甜。”胡笳挑挑眉,把巧乐兹吃到三分之二,腻得吃不下去了,把剩下的丢给阗资,他干干净净吃完。
    到家,换了拖鞋,阗资先开窗通风。
    胡笳掀了沙发上的防尘布,粉尘星芸,她连打三个喷嚏。
    沙发还是十年前的式样,米白色的人造皮革沙发,虽比不上阗资家里的小牛皮,但也温柔光亮,胡笳坐在上面蹦跶两下,打个哈欠,刚才那顿糯米饭吃得太结实了,到现在还有点不消化的感觉。
    阗资把她身后的窗打开,热风吹进来,十月了,还有蝉声。
    胡笳在沙发上化成一滩水,阗资问她:“又困啦。”
    她点点头,又朝阗资摇摇头。
    阗资把买来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整理,塑料袋窸窣。
    “冰箱在哪?”阗资捧着西瓜问她,胡笳用手斜斜给他指了个方向。
    他放好东西回来,拿罐冰可乐往胡笳脸上贴了贴,“啧。”她威慑地瞪他一眼。
    “该收拾行李了,带我去楼上吧。”阗资打开可乐,喂胡笳喝一口,她抿抿湿润的嘴唇,又扬起下巴,让他继续喂她喝了好几口。期间,她的小脚顺着阗资的裤管往上蹭,“又开始乱撩了。”阗资揉揉她脸颊。
    阗资提旅行箱上楼,胡笳领着。
    楼梯间的墙壁挂着胡笳粗糙的蜡笔画,还有她小时粘的旺旺贴纸。
    走到楼梯尽头,对面挂着老式珐琅彩装饰画,里头是只娇懒的长毛猫,眼睛宝蓝。
    胡笳住在三楼,整层楼都是她的,里面有她的卧室,电脑房和秘密基地,阗资望了眼外面的阳台,西式围栏沉默,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胡笳打开卧室的门,闻到过去十多年的春夏秋冬。
    她房间很大,满墙贴着小碎花墙纸,兰花枝型吊灯在顶上吊着,软糯的小沙发靠窗放着,法式实木床上罩着外婆做的拼色防尘罩,一切都是闷声的思念。胡笳掀了床罩,里面还是那年暑假的夏被。外公外婆走后,李慧君不愿意再回苍南,胡笳只会在忌日回来扫墓,扫完即走。
    她不清楚自己这次为什么会愿意回来,难道是因为阗资?
    又或许是三年过去了,胡笳觉得自己该走出来了。
    阗资把旅行箱横在地板上,拿出衣服,迭进衣柜。
    “今天太阳好,我们把被子拿出去晒晒?”阗资合上旅行箱,轻声问她。
    胡笳安静地坐在床沿,朝阗资点点头。他拆下被套、枕套和床笠,送进洗衣机清洗,又扫去阳台的灰尘碎屑,两个人一同支起晾衣架,把被芯挂上去,用塑料夹固住,又把枕头也夹在上面,风一吹,雪白的枕芯被芯跟着摇摇晃晃,简直是泡沫做的城堡。
    胡笳坐在阳台上,和阗资接了十分钟的吻,她不肯松手。
    阗资笑着安抚,“晚上再继续。”
    胡笳又窝回沙发看阗资收拾房子。
    窗外,麻雀乱飞,桂树随风抖擞金漫漫的香气,小孩在外面蹦跳着丢石块,不知道是否在玩跳房子。胡笳盖着阗资的外套,听他擦拭地板的轻细声音,她忽然想起若干年前,隔着厨房油腻腻的淡蓝色玻璃门,看外公外婆在里面忙碌,他们招手让她进来。
    她怎么会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看见自己深爱的人?
    除非她爱阗资,她在他身上生活。
    可胡笳不爱阗资。
    模糊间,大门被打开了,有人提着东西进来。
    “啊哟,叫你关门小声点小声点,佳佳在睡觉,看到没?”
    “晓得了,晓得了,嘴巴一天到晚哆咯哆咯,烦也要烦死了,喏,把鸡拿去炖了。”外公把黑塑料袋朝外婆手里一丢,“炒年糕,银鱼煎蛋,江蟹要葱姜炒,鱼要怎么做什么来着——她要红烧还是清蒸?”
    胡笳从沙发上撑起上身,来不及擦拭眼睛,呆愣愣看着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你们怎么回来了?”胡笳心慌地快要跳出来了,她扫过一眼客厅,阗资并不存在,“我同学呢?刚刚还在的!你们怎么回来的?你们不是——”她想说,你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买完菜不就回来了?”外公笑说,“什么同学?要么你做梦梦到了!”
    李慧君从楼上下来,看胡笳神魂不清,忍不住说她:“你看看你,回来就是睡觉,作业也不写!”
    “好啦,你不要说她了,”外婆把胡笳护在后面,“我看你头发乱七八糟,刚睡醒起来吧?你一天天不是吃就是睡!她睡会怎么啦?佳佳——你包头鱼要红烧还是清蒸?”胡笳掐捏着外婆的手臂,触感再真实不过,她是活着的。
    胡笳喉间哽地说不出话,眼泪扑簌簌往下不停掉。
    “这孩子,好好地怎么哭起来了?”外公说。
    外婆问李慧君:“是不是你又骂她了?”
    李慧君急道:“我说什么了!”
    胡笳被外公外婆护着,侧头向窗外望。
    他们家这方庭院被外公收拾得干净又漂亮,小苏铁青翠,像舒展翅膀那样伸开叶子。
    难道她家从未发生那场事故?胡笳回过头来,外公外婆对着她慢慢融化,从皮肤到骨头再到他们的外衣,胡笳抓不住,捞也捞不起来,客厅重又变得空旷,天空雾蒙蒙地掉起渣子,像是切尔诺贝利的天空,掉着灰扑扑的屑。
    “醒醒,醒醒,佳佳——”
    阗资把胡笳叫醒,她满脸的泪水。
    “怎么哭成这样?做噩梦了?”阗资擦掉她的眼泪水。
    胡笳推开他,还朝大门望过去,门是开着的,但只是为了通风,外公外婆从来没有走进来。胡笳呼吸又急又短,她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梦持续刺激她,阗资拥抱住胡笳,用手不断拍抚她的背,告诉她这是梦,“不怕,梦都是假的,梦都是假的。”
    胡笳背对着阗资,颤抖着,不肯在他面前哭出来。
    “你快点把这件事忘掉。”
    胡笳稍微缓过来一点,就对阗资说。
    “我记性很差,很快就不记得了。”阗资摸摸她的头发,也是水凉凉的。
    胡笳攥着手平复呼吸,从阗资怀里直起身,她眼皮还是泛着红,像是涂了粉色眼影。察觉到阗资在看她,胡笳又赶紧把他的眼睛给捂住了,“别看了,不许看。”胡笳凶他。阗资轻轻拍拍胡笳的手说,“好,我不看。”
    抱了会儿阗资,胡笳才从情绪里退出去。
    她把手从他眼睛上移开,“行了,你随便说点什么吧。”
    “嗯……我把家里打扫干净了,”阗资抱着胡笳慢慢说,“然后,我还在车库里发现一辆漂亮的小电瓶车,想不想我开你出去兜风?”知道她还不舒服,阗资又吻过她额头,不带着情欲。
    看胡笳不理睬他,阗资又主动让胡笳把手圈在他脖子上。
    “不想和我出去兜风吗?”他亲昵地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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