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5章 田独工业区
费策贤从白克思的话中隐隐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但一时间又不得要领,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白克思称两国各自想达成的目标不一样,这句话对大明应该非常重要。大明治国理政的目标是什么?国富民强,天下太平,万国来朝?在费策贤的认知中,大致便是如此,大明之外一律为低等番邦,这已经成为了明人的共识,但海汉的出现似乎昭示着这个世上真有比大明更为强大的国家,只是还有太多消息闭塞见识有限的普通人根本就没法意识到这一点。
那海汉呢?如果白克思所指的目标不仅于此,那海汉国的治国目标究竟又是什么?这个以商立国,以武扩张,将广阔海洋视作自家庭院的国家,以及这群身份来历不明的神秘统治者,他们会为自己制定一个什么样的发展目标,倒是让费策贤突然生出了好奇心。要是海汉国与大明的长远目标真的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那拥有这么一个愿意在必要时出手替大明解决外敌的邻国,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原材料、人口、资本的流出,以及海汉商品、贸易方式和众多新观念的涌入,这在费策贤看来倒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海汉不与大明为敌,那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没有必要计算得太清楚。两国之间不要爆发战事,这是费策贤目前列为首位的个人目标,也是朝廷上大部分高官的意愿,对于国家关系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而费策贤来到海汉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确认海汉的确没有与大明开战的想法,不然有海汉这么一个武力强大的近邻,朝廷永远都没办法安心将兵力集中到中原和北疆去解决眼下的棘手问题。
关于海汉人所倡导推崇的“工业”,其实在费策贤抵达三亚之后的每时每刻都能接触到工业产品,但让他真正开始意识到工业的力量所在,的确还是目前所乘坐的这种看似粗笨实则快捷的新式交通工具。既然“工业”这种东西是海汉所独有的产业,所以才能在这里制造出那么多只有海汉才有的独特事物,而根本就没有“工业”存在的大明想要仿制其中一些工业产品就难免会举步维艰了。
听白克思的语气,海汉的强大与“工业”是有着极大的干系,可是大明却始终难以效仿。费策贤忍不住问道:“白大人,这工业一行,为何只有海汉才有?照理说如此厉害的产业,大明商人早该争相效仿,将其引入大明才对。”
白克思应道:“其实贵国已经有了工业的雏形,我们称之为手工业,虽然可以算是小规模的工业了,但手工业仍然属于手工劳动,比如冶炼、纺织、印刷,以及各类脱离了农业生产的匠人,贵国称之为作坊的各种生产场所,其实都可以算在这个行业里了。只是贵国的工业刚刚起步,各方面的条件和客观环境都没办法比照我国的标准来建立工业体系,就算有商人要将这套体系引入大明,目前也很难靠独立运作存活下来。”
费策贤从白克思的话里注意到了两个重点,一是大明已经有了工业的雏形,二是如果想要将工业体系引入大明,那就得与海汉合作,而不是单纯的效仿照搬。
费策贤刚想顺着继续聊下去,白克思却已经主动转移了话题:“费大人,你来三亚也已经有些日子了,能不能说下你对我们这里的观感?”
费策贤想了想道:“若要说最强的感受,那自然是繁华了。说实话京城市集也未必比得过这胜利港的闹市区,而且三亚几乎无所不能买卖,不愧是南海第一港城。只要有足够的钱,此地便是人间天堂了。”
“好一个有钱便是人间天堂!”白克思点点头道:“继续说。”
费策贤接着说道:“若说本地的富足程度,本官以为堪比江浙大城,且文教兴盛,倒是较江浙大城少了一股子铜臭味道。这大约也与官府倡导向学有关,听说贵国选拔人才不用科举制度,另有一套职业培训体系,或许这也是贵国官员大多轻理学、重实干的原因。”
“那费大人觉得,我国这文教和选拔人才的制度,跟大明比是好是坏?”白克思追问道。
费策贤当然不想说些不知趣的话得罪对方,但也不想为了拍马屁而贬低大明,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应道:“我大明科举沿袭前朝,二百多年来为朝廷选拔人才无数,治理天下颇有成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制度。贵国这个制度,本官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不过倒是很适合贵国国情,也足见贵国朝廷治国有方,本官也很是佩服。”
费策贤这番话就纯粹是在打太极了,白克思虽然是个技术官僚,但好歹也在执委会待了这么多年,自然一下子就听出来对方的言不由衷了。不过他也不想跟费策贤争论到底哪种制度更好,事实上费策贤有一点说得很正确,海汉使用职业教育体系来选拔人才培训官员,的确是与国家的现状有很大的关系,毕竟海汉国起步阶段人口基数小,有文化的读书人也相对较少,海汉要想从平民中选拔培训合格的文武官员,走科举的路子显然是来不及了,也只能先使用非常规的教育培训手段来获得合适的人员。
这种走捷径的法子的确能够解决一时之需,但从长远来看,要培养出称职的官僚,还是需要按部就班地对这些以技术入仕的人员进行后续的文化和行政培训。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海汉立国时间尚短,权力上层暂时还没有形成太明显的门阀,留给平民百姓的上升渠道还很多,即便是只接受了短期职业培训的学员,也与传统的读书人一样有机会去竞争各个衙门里的职位。所以在海汉推广职业培训制度期间,民众的反响十分热烈,大大降低了海汉在民间普及文化扫盲的难度。
两人一路闲聊,张千智则是很自觉地坐到了相隔老远的地方。他的任务虽然是监视费策贤的言行,但目标在与自家高官探讨问题的时候,他再凑到近处去听就未免有些不敬了。
在途中有一个小小的插曲,这条铁路上过去有一段是复线设置,以便于往来的火车在中途完成错车。最早的时候还需先到达这个位置的火车停下来等候,待对面驶来的火车也进入复线段的时候再启动,然后通过道岔完成错车。不过如今复线铁轨已经全线贯通,迎面而来的两列车就不用再停下来等候了。于是费策贤就有幸见识了两辆火车相向而行错车的场景,心道海汉人果然财大气粗,这两列车同时发车对开,就意味着一条铁路上投入的蒸汽机车不只是自己先前计算的成本,而是再要翻番了。
从胜利堡车站到田独站,实际花在路途上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而对于一直在绞尽脑汁与白克思完成对话的费策贤来说,这段旅程更是一晃眼就过去了。
到站之后一行人鱼贯下车,费策贤注意到这里的货运站台要比胜利堡车站大了许多,正有一箱箱打包装好的物件被搬运工们抬进货车车厢中。不问可知,这些装车的货物大概都是要运去胜利港或者三亚港,其中一部分会从港口直接装上各国的船舶,然后运去不知何处的海外进行售卖。而海汉也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将田独所生产的工业品发卖到世界各地。
费策贤还注意到了这里便有白克思先前提过的“小型货运火车”,地面上铺设的轨道要明显比他刚才来时的这条铁路上的轨道要细得多,轨距也窄了近半,那火车头比起停靠在站台上这个大铁家伙,的确也秀气了许多。不过有了这轨道,就可以将货物在站台与远处的生产场所之间往返运输,效率的确会因此而提升不少。
“一般来田独参观的人,最感兴趣的就莫过于这里所产的枪炮了,我想费大人应该也不会例外吧?”白克思主动对费策贤问道。
费策贤倒也爽快,果断承认了白克思的猜测:“正是如此,海汉武器名声在外,任谁来到这里,恐怕都会想看看这些武器究竟是如何被打造出来的。若白大人能够安排参观,自然最好不过。”
白克思笑道:“那我们就先去看看制造枪炮的地方好了。”
作为海汉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最大倚仗,海汉兵工的兵器制造生产线可谓是田独工业区的重点项目之一。而白克思作为海汉兵工的主管官员,由他来带领费策贤参观,倒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了。
费策贤首先参观的是距离火车站最近的火炮铸造车间。事实上海汉最新式的火炮已经不再使用传统的铸造工艺,因为新式火炮的身管由青铜和铸铁升级为了钢铁,传统的铸造工艺就不是那么合适了。不过费策贤所参观的这处生产厂房仍是使用传统工艺,其成品也主要是外销到其他国家的老式火炮。
当然了这个老式只是相对而言,在费策贤眼中看来这仍是十分先进的技术,就他当下所见到这些半成品火炮的个头,就不是大明工部军器局能够造出来的。
“费大人,正在完成铸造的这两门火炮,还有旁边堆放的那些炮,都是安南国的订单。这些火炮在明年年初将会送去安南,部署到安南国与暹罗国的国境线上。”白克思并未向费策贤介绍铸炮的工艺,因为他知道说了也白说,这名文官肯定弄不懂那些工艺和专用词汇,到时候反而还得费更多的口水去解释。
费策贤其实早就已经把堆放在靠墙处的那些半产品看在眼里了,甚至连数都点过一遍了,一共十三门,从外形个头估算,大概都是在两千到两千五百斤的重炮。这种滑膛加农炮在大明被称作“红夷大炮”,早年在东北防线上部署了不少,也曾立下过不少战功。
不过当时大明使用的重炮几乎都是向葡萄牙人购入,特别是产自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重型火炮,更是大明最喜采购的对象。光是以前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一人,就通过各种渠道和名义,前前后后从卜加劳铸炮厂购置了八十多门火炮,崇祯皇帝还给安置在京城城门上的澳门产大炮赐名为“神威大将军”。
当然了,这个时空的现实与原本的历史轨迹已经因为海汉人的出现而有所偏差。自1629年起,卜加劳铸炮厂便因海汉提出的安全要求而停产了,取而代之的是葡萄牙向海汉购买火炮来满足澳门当地的防御所需。至于后来大明通过传教士向澳门当局购买的火炮,十之七八也是海汉所产的性能阉割版,只是当时海汉羽翼未丰,为了掩盖实力,才假托葡萄牙的名义来与大明做军火买卖。而葡萄牙人只需过手就能赚一笔佣金,对此自然也不会主动声张。
即便如此,经葡萄牙之手出口到大明的火炮数量也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当时海汉执委会还是有些担心日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对武器出口的去向作了十分严格的管制。不过后来随着海汉的迅速扩张壮大,武器的升级换代速度也越来越快,这才稍稍放开了一些限制,但这个时期的辽东战场已经发生了溃败,卖到大明的火炮也无法挽救被动的战场局势。
一直到1635年冬海汉军登陆辽东,拖住了原本要征伐朝鲜的后金主力部队,这才让东北局势稍稍得到了一点缓解。否则按照原本的历史,后金征完朝鲜之后便会立刻调头对付大明,到时候局势就更加难以挽救了。
费策贤一个礼部官员,自然不清楚这些内幕消息,他只是看着那靠墙放着的一堆火炮很是眼馋,心想为何连安南都能从海汉大量采购武器,而我大明却一直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