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池外婆叉着腰,站在那扇被风吹得吱响的木门里,半天没说话。
    池末虽然没敢抬头去看外婆的神色,却能感觉到面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此刻胸口正剧烈起伏着,像是累积着强烈的情绪,在某一个不确定的瞬间就会喷薄而出。
    这静默像是十分漫长,只有呼呼的山风和远处隐约的涛声仍在喧嚣吵闹,而门框上那颗开着花的木绣球随着风的节奏不停地摇啊摇。
    也不知道时间就这么静静淌过了多长的时间,久到池末已经开始担心木绣球的枝条会不会被风吹折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对面传来。
    池末抬头去看,就发现外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闪烁的泪光。
    “外婆...”池末忍不住开口,伸出手想给老人家揩眼泪,却被外婆一手拍开。
    “池末!你!”外婆抬起一只手指着他,连指尖都因为怒气微微发着抖,“我为什么要让你那个爹把你带走,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城里去...我就是想要你能好好读书,能够长长见识,别和我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池外婆的情绪激动,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愤怒的喘息,“可是你非但成绩不好,你...你还打架,斗殴。”
    “你以为当年他和我女儿是怎么分开的!还不是因为他说,我女儿没文化,两个人婚后话都说不到一起,最终才走到这一步的!”
    池末看到,外婆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那眼泪叫他心中胆颤,又让他觉得没脸,觉得委屈。
    “池末...你知不知道你那爸当初为什么把你接近城啊?那是我低着头求他求来的啊,你知不知道啊!”
    “我原本以为,把你送进城里读书,给你机会走出去,就一定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池末感觉到在外婆一句句的质问里,他的血液不断地向上翻腾着。原本平静的风声在此刻呼呼大作,像某种尖锐的嘲讽,一点点撕扯着他的自尊。
    “你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
    第5章 初见
    有些时候,池末觉得自己是个很喜欢做白日梦的人。
    就譬如此刻,他忽然觉得,变成一颗密度足够大的石子有可能比变成一棵随风摇曳的碧绿色野草要更幸福一些。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向着无尽的深海沉默吧。
    或者变成一片随着风跑的纸片也可以。他可以笨拙地把自己折叠成纸飞机的形状,就这么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乘着一阵忽然降临的风飞走。
    只可惜现在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活在人类的社会里,在这套社会体系中,接受着他人的评价和他人对好坏的定义。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被塞进好学生好孩子的模板。他们似乎只是不停地催促着他,把所谓游手好闲的心思都收回来,逼迫着他去做更多的事,挤压着他本就不多的个人空间,一次有一次在他本就迷茫的心里戴上更深更牢固的枷锁。
    池末看着外婆的脸,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他知道外婆是为了自己好,他也知道他们是因为觉得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要求他这么去做的,他甚至也不能否认,在知道奶奶对自己又这么一番苦心孤诣之后,他的内心有动摇,也有悔恨。
    可是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成为老师眼里的好孩子,成为普世意义上的一个好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就像是被一团浓烈的,无法逃离的迷茫和恐慌包裹着,无论他想着哪个方向拼命地逃跑,都是徒劳无功。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不被需要,不被喜爱的人。就算他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努力地想要给自己套上闪耀的光环,他也走不出这样的阴影。
    于是在用尽了一切的方法之后,在脑内这一切都想不出答案之后,他选择放浪形骸。
    他不是没想过和外婆解释这一切的原委,不是没想过用自己的行动去和所谓的现状抗争,可是就算他解释了,就算他说了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是一个活在普世意义价值观里的,接受着这套价值观评价的人,他就算真的把自己所做的一切解释明白了,又有多少人会听,有多少的人会理解呢?
    没必要,所以池末选择缄默。
    他转过身,缄默着向山坡下走去。
    仍然是非常晴好的天气,在这陆地和还要交接的边界处,似乎一切都显得如此明媚可人。可是池末在这一切中间,却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似乎都离他很远。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没有人认可的,像一只破皮球一样的小孩。
    池末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怀疑。
    如今的他,还是遵循着自己认为的,正确的价值观去生活的。他在所谓的混混群里除强扶弱,烟酒一类的坏东西统统不沾。可是在其他人看来,他似乎和他所不齿为伍的流氓地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是因为他生来,就应该是那样的人吗?否则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他认为正确的事,还是会被其他人归入这不入流的一类人中呢?
    池末这么想着,在村口转了个弯,往小山村的小卖部走。
    小卖部是一个和池外婆关系还不错的阿叔开的,阿叔因为天生带来的畸形,黝黑的手掌上多长了一根手指头,因此这么多年不怎么受人待见。自从村里允许自己做小生意,阿叔就经营着这个小铺子,到现在也有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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