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

    她和唐言章的关系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
    一连几日,她都像之前一样,候在了地下车库,借着唐言章下班回家后的片刻时间里与她短暂相望。
    多数时候,年长女人会避过她灼人的视线,不发一言地背身离去。偶尔,极偶尔,也会走到洛珩身前,再三劝她回去。
    她问,洛珩,你没有事情要处理吗?
    高挑纤长的女人只乖巧垂下眼眸,噙着淡淡笑意摇头。
    她说,唐老师,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比你还重要了。
    其实她知道唐言章并不喜欢自己这种死缠烂打的做派,将情爱放在了首位,似乎别的一切都不重要,都要为感情让步。
    曾经的洛珩也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这世界上又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呢。
    “今天累吗?”洛珩换了一个话头,与她站得不近不远,仿佛只是寒暄,“周末了。”
    或许是洛珩的声音很轻,又或是这些日子她的姿态谦卑而小心,唐言章忽然无端地被刺痛,心底隐蔽地腾升起半分怜惜。
    她从来看不得洛珩的狼狈。
    “……习惯了。”
    自二人分开,唐言章第一次回应了洛珩的问候。
    洛珩半眯着的眼眸一下掀起,懒散靠在柱子上的脊背挺直,原本不抱多少希望,只是例行问候的话一下变了味。
    “回去吧,洛珩。”唐言章盯着女人好不容易柔和了些的下颚线,又说回这几日的固定台词。
    “……周末我们出去吃个饭吧,好吗?”
    地下车库阴冷,洛珩下意识地抚上被冻得起鸡皮疙瘩的小臂,笑得散漫而认真。
    “我……”
    “只是以您的学生这一身份来邀请的。”
    洛珩的声音又轻又飘,稍不注意,便从她的耳畔吹过。
    “我保证,不会谈那些事。”
    她们去了一家热闹步行街里的汤面馆。来往行人匆匆,老旧的金字招牌里人满为患。洛珩领着她坐在了角落,桌面还落了些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反光在二维码上,洛珩扫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她是喜欢烟火气的。
    “小的时候,我的家人喜欢带我来这里吃饭,那时候一碗面好像才几块钱,却装得特别满,我怎么吃都吃不完。”
    唐言章将细软的面条铺进勺中,往下压,任由氤着热气的汤底浸过。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听她说话。
    “我很喜欢这里的味道。”洛珩轻笑,故作停顿,宛若叹息一般悠悠扬出去,“阿姨总是会问我,‘姑娘,要不要吃点什么?’。那些热气腾腾的小面,三两不同口音的交谈,门外阿姐吆喝揽客的声响……都是我很喜欢的东西。”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真切地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那么鲜活。”
    她们眸光相交,对视到汤勺中的面摊凉了才有些慌乱收尾。
    “好吃吗?”洛珩弯着眼眸问她。
    片刻,她望见年长女人柔和的笑意。
    “好吃的。”
    月影皎洁而矜凉,自骑楼屋顶缓缓倾斜而下,柔柔覆盖在唐言章的肩膀上,衬得她原本坚忍冷淡的身形变得温和。
    她们一路无言,却并肩散去了一旁稍显寂寥的小道,与方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步行街截然不同。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唐老师。”洛珩转过身,直勾勾地望进她眼底,嘴唇瓮动,从今晚见面起便一直含着笑的眼眸罕见地闪烁起忽明忽灭的光点。
    她直觉洛珩要说些什么。
    高挑的女人踩着影子,低垂着眼,逐渐向她靠近。
    她纤细单薄的手腕被洛珩轻轻握住,干燥的掌心相握,渐渐的,远处人声渐熄,她听见洛珩气若薄丝的呼吸,原本还算敞亮的视野明灭。
    “我答应过你,不谈那些事。”
    “可是,唐老师。”
    洛珩深呼吸,声音被压得很小很小,像一霎烟火后燃起的青烟,孩童跑过去带起的尘土都能将它熄灭。
    “……我好想你。”
    洛珩的心跳变得绵长,她虔敬地俯下身,握着唐言章的手变得颤抖。
    呼吸相交的前一刻,预想内柔软的触感变成了一阵风,她的唇堪堪蹭过了年长女人冰凉的长发,虚虚停在了她的脸颊旁。
    唐言章拒绝了她的吻。
    握着她手心的五指悄然松开,洛珩抬眸望去,终于窥清了年长女人眼底那种无差别的淡泊和抗拒。
    “对不起。”她道歉。
    她忽而想起儿时那次滂沱的大雨,三十几岁的唐言章心疼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自己的安全线内,护着瘦弱的她的左肩,紧紧捏着即将被风吹折的伞柄。那些湿淋淋的回忆一下被冲刷明晰,淌着雨滴的发梢顺着校服褶皱,蜿蜒漫过她的半身,将她青葱而稚嫩的身形透了个遍。
    但她一点不觉得自己狼狈。
    因为唐言章正蹲在她的身前,仔仔细细,一遍遍地替她擦去那些水渍,动作温柔而怜惜。
    她在被爱。
    被爱的人又怎么会狼狈呢。
    初冬转瞬即逝。
    自那日分别,洛珩原本还算稳定的精神状态变得有些飘忽。在工作间隙,她偶尔会对着自己的掌心出神,一遍遍回望当时相握唐言章的表情与反应。
    她清晰记得唐言章发丝垂坠下一瞬的动摇,轻颤的睫毛像一弯温润潮湿的月。她失控地一次又一次回想,深挖自己记忆里所有埋在角落的细节,试图用那些无法言说的动作给自己寻一些安全感。
    曾经的她对唐言章的每个举措表情都无比熟稔。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敢揣测,亦或是说她再也没有猜对唐言章的反应呢。分明当时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在她的设想里,年长女人会顺着她的气息合上双眸,平静而冷淡的接受她难以自持的轻吻。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的。
    她收回掌心,呼吸间涌上燥密的痛意。
    一个多月了。
    唐言章还是没有联系过她。
    洛珩不止一次追逐过她的步伐。在唐言章上课的时候,洛珩便借着自己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去见她一眼。下课了,便伶俐而乖顺地跟在她身后,收敛起自己所有脾性,等她一句开口。
    她知道唐言章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做。
    可是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唐老师在见不到自己的那些时间里,会不会突然意识到,在她漫长而珍贵的人生当中,自己并不是她的不可或缺。
    她只是她的学生,她的过客,她的一瞬心动后长久的麻烦。
    洛珩死死掐住掌心,试图让眼眶里的泪水倒流。
    她又梦见了那个潮湿的傍晚,一遍遍抚过她发梢的指尖,说她独一无二,说她将永远会被偏爱的唐言章。
    是不是再下一场雨,唐老师就会回来呢。
    洛珩从梦中惊醒。
    她像往常一样浅倦倚在了车门旁,昨夜的失眠让她有些意识涣散,连带着引擎声熄灭时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只虚虚睁着半边眸子,等着意料之内唐言章的转身离去。
    脚步声愈发靠近,最终停在了她前面。
    “……我一会儿就会回去了,唐老师。”洛珩掀起眼皮,先她一步将年长女人未尽的话语说出,“我自己赶走自己,是不是很懂事?”
    末了,她还特地俏皮地眨了眨眼。
    唐言章却只定定站在她身前,什么都没说。
    洛珩有些诧异,她呼吸放缓,两个安静的女人面对面对视,谁都没有开口。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像极了小时候和唐言章在课室外走廊大眼瞪小眼的场景。
    仅一瞬,她便明白了唐言章的举措。
    审判要来了。
    ——唐老师。
    洛珩喊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化妆,加上昨夜的失眠,她想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糟糕。
    她别过头,避着唐言章的视线,嘴角上扬,勾起她习以为常掩饰内心的脆弱笑意,尔后漫无边际地问她一些日常。
    老师,你今晚打算吃些什么?
    今天忙吗,学校有没有刁难你。
    什么时候放假,今年指标高吗?
    她知道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也有些局促,可她实在是太渴求唐言章的答案了。
    渴求到这两个月她几乎没睡过一晚好觉,所有她曾引以为豪的理智都用来维持内心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她一遍又一遍搜刮着脑海里的碎片,将那些被爱过的回忆当做证据。
    聪明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存了些与生俱来的高傲,那是一种对自己能力笃定的自信,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而如今,她会因为眼前女人一个表情,一句话语而忐忑煎熬。
    她害怕了。
    “……洛珩。”
    她的叹息轻得仿佛从未出现。却将洛珩的心吊悬在半空,久久摇荡,晃得她心口发疼。
    她闭上眼,背过手,握紧了颤抖的指尖,静静地等着她的审判。
    片刻,她的左脸被轻柔捧住,年长女人的声音依旧那么冷淡而平稳,却含了许多她不曾窥见的爱怜与疼惜。
    “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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