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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聪回头,发现她已在眼前。
    他想保持礼法距离将东西取走,然后道谢,孤男寡女共处一殿已经不大合礼,不能再窥女儿家脸面,因此始终没有抬眼。
    然而不承想,伸手接簪子时,对方遽然俯身与他齐平。
    躲避不及,他抬眼。
    泓着秋水的明眸倒映他此时惊愕容颜,眼中世界囚禁着另一个他,目光如涟漪荡开,覆住整张面孔。
    他看清了她的容貌。
    同一时刻,心口无声收紧。
    压住车轮要后撤的双手也忘了施力,一切顿在瞬间。
    这张脸,他见过。
    他心说。楍攵將茬ℛ𝔬𝖚s𝕖b𝔞.𝕔𝑜m韣傢鯁薪梿載 請荍鑶網祉
    含章殿叁面摆着暗色木架,架上用来装竹简用的帙袋清一色,古雅同时沉闷无趣,是以少女藕荷色袄裙愈发鲜亮,她就像暗河里漂流出一朵娇滴滴的花,如此不合时宜,如此服妖昳丽。
    不像真实。
    即便姐妹,也能如此相似么?!
    “袁大人怎么不接?”
    若拂催促。
    袁聪无法形容此时感受。
    他从怔愣里回神,眼睁睁看见娇柔的女子扶膝,微微蹲在自己面前,努力和双腿残废的他齐平视线。
    多少年,没人胆敢这样蹲在他面前与他交谈,这动作于袁门长公子而言未必不是另类折辱。
    她这么做了。
    袁聪无法判断她的举动里是否带着羞辱,毕竟她神色天真,像是不晓人事,未知礼节的小女娘偶然犯个小错罢了。
    “……多谢。”
    他接过,布料粗糙,被温润掌心握住的触感像一蓬干草。
    袁聪垂眸,收紧之后,掌肚可以感受到粗布下玉簪碎成若干的轮廓。这只山茶簪子是五年前他随父到豫州,以母名义送给周若兰的订亲礼。
    如今碎了,像是一种静默谶言。
    他握住谶言,心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抱歉。”
    适时来了一阵风,裹着雪,把袁聪的话又送回他耳边。
    诺大内殿只有风声,若拂已坐回帘后,吃起素饼,不再理会他。
    *
    勤政殿。
    博山炉中青烟袅袅,满殿内府真龙香,帷幔肃穆。
    “这话,当真是周若拂亲口所说?”
    天子用笔尖舔墨的空隙回应,并没抬头。
    “皇兄总算想起殿里还有我这人了。”
    福康公主坐在下首,茶都喝过两盏,才得到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兄长一句回应。但她欢喜,将茶盏搁下,几步走到御案边,“真真真,怎么不真,皇兄就说是不是个绝好的主意吧。”
    殿外月上中天,灯枝烧得旺盛。
    兄妹俩在灯影里静静对望一眼。
    天子总算停笔,反问公主:“袁直不近女色,肝胆如铁,如此儿郎,周若拂何来的把握能走进他心中?莫非她如今出落成绝代佳人?”
    顿了顿,他轻笑,“寡人倒是想起从前有日大雪,在曹氏贼妇殿窗内见过她几回,静静抄写佛经,是个美人坯子。”
    “哦,我知道了。皇兄看上周若拂,不舍给旁人,这才我晾了半日。”福康公主扭身走回去落座,把眉一挑,“皇兄还未见过周家若兰吧,比周若拂生得还美呢,不如都收入后宫,做一双并蒂芙蓉,况且皇兄后位空缺,总也不是办法。”
    “那周若兰比你如何?”
    “比我?”福康公主白眼他,“既比若拂好,自然比我更胜一筹。”
    天子笑出声,“二妹雅量。”
    “我可不是皇兄的徐美人,天下美人那么多,妒恨得过来吗?”
    “周家根基浅薄,娶他家女儿可以免去外戚之患是不错,但汝南王未除,寡人的皇后绝不会是他家女儿。”
    天子容光在烛影中明灭,“况且,寡人向来对臣子妻妾无意。”
    福康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从椅上站起身。
    “这么说,皇兄答应为若拂赐婚了?”
    殿里寂静。
    天子以笑回应。
    鸱吻上浓浓夜空一勾残月挂着,转眼又到它圆润时。
    天子游幸龙泉寺赏玉梅,通行人中少不了近臣及宫眷。女眷一行人中福康公主在内,若拂始终相陪公主左右,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文官相公家的小女娘。
    袁直身为中郎将,领禁军随御驾车马,他本对周若拂不大着意,蒙祖荫的纨绔里不知哪个提起她,说她得公主举荐在含章殿修书,有过目不忘本事,容貌不俗,今日终于得见真颜,真是貌比天仙。
    一行人不光彩地鬼祟去看,看完回来,好大一番感叹。
    “两次见,周姑娘都爱着粉,似乎对这颜色情有独钟。”
    “粉色衬她!天下再没人配着粉!”
    有人半信半疑:“这话夸张。”
    “李兄不知,周姑娘真乃山茶承露之姿,日照芙蓉之态。”
    一群男儿叽叽喳喳,无休无止。
    袁直想不听见也难。
    午后,天子与慧能大师谈禅,袁直等在禁中当值的世家公子们没有值守便都在斋堂后禅舍休息。
    袁家地位不同,袁直息所离天子近,门外有两名禁卫值守,除非天子召见,或者禅舍和尚,谁都不许靠近。
    日头偏移,瘦竹投映在砖面,微微拂动。
    “女施主。”
    闻言,久等多时的若拂忙起身,双手合十。
    长廊尽头走来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是知客僧。
    瘦青年几步外停下,手也合十,微微低头没再抬起,身后胖小子有样学样,只是不时偷瞄若拂一眼。
    “贵人所命之事,慧法已办妥,还请女施主回禀,袁公子堕入此梦,梦醒之后想必不会忘记女施主。”
    和尚口中所说贵人指福康公主。
    梦境却是若拂口诉,让他在袁直睡前引导入梦。
    “多谢大师成全。”
    若拂见到慧法脸上忐忑,垂了垂眼。
    她转身,走两步忽又折回,柔声道,“佛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也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师不过将未来发生的事导入袁直梦中,与人预知灾祸,叫人趋吉避凶,未尝不是一件功德,大师何必郁郁不乐。”
    慧能:………
    在若拂走后许久,慧法依旧保有一丝震骇,不断口念罪过。
    小胖和尚不懂。
    慧法只摸摸他的光头,“师兄与你说过,女色乃是胭脂井,引人陷溺,不要说是碰,就是近一近身也是不得了。你一定把我的话牢牢记住。”
    小胖和尚似懂非懂。
    他师兄慧法有为贵人入梦去心魔的本事,天子也时常让慧法为他导梦,今天受福康公主所托,为袁家二公子去梦中心魔,这不是好事一件吗?师兄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又突然说起胭脂井?
    小胖和尚眼巴巴看着廊尾。
    那抹藕荷已经走远,玉白间杂柔粉,那位女施主不像师兄口中胭脂堆砌的井,更像夏日舒展的荷,亭亭玉立,纤柔温良。
    劝慰人时轻声细语,再和善没有。
    师兄怎么就怕成这样呢?
    小胖和尚并不知道,若拂要慧法导入袁直梦境里的是袁家家破人亡,袁聪袁直两兄弟一同赴死,被押解到东市斩首,人头落地。袁老夫人为此哭瞎双眼,不日而卒。
    她特意嘱咐,在这过程中,务必要在袁直梦里根植她的容貌,她的姓名,尤其在他生死苦难的每一刻。
    慧法是福康公主的人,公主有命,不能不从。
    他心以为今天所做所为是恶行,娇柔温良的女子却说:“未尝不是一件功德,大师何必郁郁不乐。”
    她的话宛如一条灵蛇。
    潺潺如水,谆谆教诲。
    慧法常与贵人打交道,常为人去心魔,但是头一回领教到何为梦魇难消,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想起周若拂这番话,他总会如直面心魔般直冒冷汗。
    也在后来一次梦境里领悟到自己究竟怕什么。
    那场梦里,观音菩萨宝相庄严,慈目低垂,佛光温暖地洒下来,只撒在他一人身上,如此和煦。
    菩萨开口,对他说:“未尝不是一件功德,大师何必郁郁不乐。”
    一瞬间,周遭经幡狂舞,周若拂所说每个字都变成金石。
    一块块,轰轰轰轰胡乱砸在他脚下,堆成一座乱山。
    头顶佛光依旧温暖。
    “佛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也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与人预知灾祸,叫人趋吉避凶,未尝不是一件功德。”
    “大师何必郁郁不乐?”
    “大师何必郁郁不乐?”
    每一声,都有回音。
    空灵,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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