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抛在后面的女人

    那声音清朗,语气是最初相遇时的恭谨:“殿下,逢燕柔就算大逆不道,也不过是无知之语,我等万万不敢存之于心。”
    耀日高斜,在山间撒下一抹无情光辉,虽然明亮,却不可触及,虽曾被照拂,却终究远去,树林阴翳,凝滞的风载不去心头痛寂,徒为这声音染上一缕萧瑟。
    这话是启蛰想要的,是时她双股交迭,侧坐在藤椅上,气势无方,闻言看他一眼。
    这眼神有着余怒未消的冰冷,他心里莫名微痛,但有了这一眼,他才接着娓娓道来:“但此女亦有可怜之处,殿下非是残虐之人,不过是为了警示诸人才杖刑示之于众,此刻在场之人都是通过常科选拔的明志之士,怎会听信不忠之言而受蛊,宫人们更是仰赖天家威严,不敢怀有任何二心,殿下何必执着于此人疯癫下的失智之语,怒气过甚亦损害凤体。”
    启蛰转头看向他,目光触及鲜血,皱了皱眉,又转回头去,但好歹给了他点面子接了他的话,只是语声淡淡,带了点警告意味:“那依你之意?”
    褚辞玉仿若不察其怒,依旧诚恳以对:“何不交由有司审理,想必他们定不敢处事偏颇。”
    张乐世护立在启蛰身侧,见褚辞玉站出来求情,眉宇冷凝,这就看不下去了?这女人行事悖逆又口出妄言,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也就是阿蛰并不喜欢太过血腥的,要依她,呵,保叫这两个人后悔生到这世上。
    褚谢玉在人群里紧攥衣角,纠急不已,只等着长公主万一被触怒,就赶紧出去替她哥求情。
    她不是没试过制止他,可她哥性子平日温润,最好说话,但真决定的事才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
    唉算了,不去就不是她哥了,反正长公主应该不至于被迁怒到重责她哥——不为别的,就说她阿耶可还守在边疆呢——而且那女子……确实也可怜。
    比起褚谢玉的忧心忡忡,其他人见褚辞玉此刻站出来却是神色各异,倒是被抢先一步的徐岁寒,听他说完眼睛一亮,焕发出那种见到志同道合者的神采,被鼓舞了一般,也上前跪地耿直道:“殿下,褚将军所言极是,此人纵然所犯不赦也自有律法惩处,大容既有律法,自然应当依照从事,岂能在盛怒之时随意处置。如此一来不是使得律法空置,法不为民所信。若律法失信于民,就会……”
    她在那喋喋不休,启蛰本就生气,被这么一吵更觉胸闷气短,血腥气似乎愈发萦鼻,皱了皱眉,她上过战场,并不怕见赤淋血肉,但也不代表她喜欢。
    褚辞玉看出启蛰神色不耐,不得不打断徐岁寒:“书令史所言不错,何况殿下,您并不是真的生逢燕柔这个人的气,她从来不在您眼里不是吗?”
    启蛰终于转过头去看他,小臂撑着扶手上斜斜支着头,“她在不在我眼里,都改不了她犯上的事实。”
    长公主语气冷漠,仕子中不少人左右对视一眼,直觉他简直在作死,褚谢玉也提心不已。
    但张乐世却觉出一点不对,阿蛰纵然兼听,但这类事她若定了主意要某种效果——例如那时处理反咬御史的京兆尹,是要让百官记住有能力者亦不可试图蔽上——是不会让褚辞玉说这么多的。
    “殿下,她犯上不假,但逢燕柔并非乱臣贼子谋逆之人,您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吗,只有了解了原因,才能杜绝此类事情不是吗,臣等忠心于大容社稷,不因逢燕柔而动摇丝毫,但您若现在打死她,就失去了知晓她举动原因的机会了。”
    褚辞玉言辞恳切而怀悲,向逢燕柔方向看去,“何况我想,她大概是知道错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伏在长凳上的逢燕柔忽然抬起头,满脸泪痕目光吃痛,却再没有那种疯癫神色,她松开嵌咬进血肉的唇,泪珠子断了串一样落下来,远远望着启蛰,神色哀恸:“殿下……长公主殿下,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或许你觉得我可笑,我的追求我的努力都很可笑,可我一直是这样的,我阿娘也是这样的,原本都是可以的,大家都是!直到遇到了你,原本都是可以的啊……”
    启蛰长眸微眯,露出一点不解的目光,褚辞玉见此膝行几步,目光灼切,“殿下,您何不让他们停手,听她把话说完。”
    施刑的侍卫闻言看了启蛰一眼,得到同意,停下来行刑的动作。
    逢燕柔从长凳上滚了下来,褚辞玉连忙去扶了她一把,她支撑着褚辞玉的手臂,才勉力撑起脆弱颈项,神情凄怜地看向长公主,尽全力止住呜咽,像是发恨攀比,又像是绝望后的自我质问:“我还不够温柔吗,我不够贤淑吗?”
    启蛰蹙了蹙眉头,逢燕柔把她的莫名不解收进眼底,自嘲地开口:“殿下,也许你觉得我荒谬,因为他们都怕你,敬你,我如今知道了你不需要这些,你不一样。”
    “可我自小被教育如此,我比别人更美丽、更贤惠、更温柔,我的丈夫就会更爱我……”承载她一生支撑的目光眷恋地看向蒋如琨,“他曾经也很爱我,不会为了别的女人背叛我,可是你,殿下,”她的目光骤然犀利,发恨绝望,“你轻轻松松就把我的优点、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比得不堪一击!”
    她的声音微弱,还没等掷地有声地飘在上空振聋发聩,就散得无影无踪了,却萦绕在启蛰耳边久久不去。
    启蛰的神情变得复杂,她忽然发现,逢燕柔即便是现在这样,刚被打完不知多少杖,背后一片血渍,和衣服都粘连在一起,却依旧保存着让人心怜的姿态。
    这是个怎样的人?
    启蛰原本并不屑理她,但现在不得不重新打量起她来。
    她翻山而来,手心被磨得血淋淋的,但是掌背皮肉光滑白嫩,平日一定是个注意保养的人,怀德宫的断崖并不平坦,这么多年不小心掉下去摔死断腿的宫人都有几个,要不然守卫们也不会偷懒地松懈那里,可这样一个估计都不曾经历过风吹日晒的柔弱女子,居然生生爬了上来。
    褚辞玉看出启蛰的震撼,在旁边轻轻开口:“殿下从没有读过《女诫》之类的书,先皇后视您如瑰宝,不肯用这些东西框搓您,可您真的应该知道一下。”
    仕子们瞳孔一震,敢和长公主说这些,他是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吧?
    褚辞玉不理会人群中嘶嘶抽气的声音,轻轻念道:“‘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好了,这不是活腻了,这是上赶着作死。
    启蛰听得眉头紧蹙,倒没来得及发怒——虽然荒谬,却是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连旁边的张乐世和山茶都一脸莫名其妙。
    褚辞玉将启蛰的表情收进眼底,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发出熠熠的光来,但目光转向逢燕柔,又是叹息悲悯:“您听着大概可笑,可女则女戒里都是这样的话,有一些女子,她们一直把这些书奉为圭臬去实行,仕子们常科考较经义,可这就是这些女子的经义啊,不论对错,她们都日复一日把这些铭刻入骨。何况,谁敢质疑经义的错误呢?”
    人群中声息渐没,仕子们收了嘲讽,但看向褚辞玉的目光却并不相同,有震惊,也有厌恶。
    启蛰目光变幻,呼吸沉沉。
    褚辞玉接着道:“殿下,您的胸襟气魄等闲男子不敢轻易比较,可她们的人生并非这样,从未如此。逢燕柔并不是要有意冒犯您,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您打破了她的认知而已。您广开言路,可这些女人被抛在后面,懵懂不闻,也并不是不想追随啊!”
    逢燕柔原本强忍着,可听完这些话,眼泪大滴大滴掉落,终于从小声优雅的呜咽,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山间风细细,四下无声,只有她的哀嚎,那样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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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疼燕燕,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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