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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意在言外

    换了一袭月牙白织锦暗花襦裙,罩上直领对襟竹绿刺绣褙子,头上简单簪上一枝珠釵,对镜一照,倒也飘逸清简,香词出了停云斋逕往立雪厅走来,一到立雪厅门口香词先被吓住了,除了赵管家之外,平安、万年、春喜、山茶、荔枝、樱桃、翠枣、红袖、云裳近十个人鬼鬼祟祟伏在廊下,都是神色紧张满脸戒备。
    香词哭笑不得:「你们这是作甚?」
    山茶低声道:「大少奶,我们是担心你,咱们萧家的主母可不能吃了这亏,你放心,里头那两个狐狸精一会敢有什么动静,我们大伙一起衝进去把她俩叉出来。」
    春喜眼神坚定:「一会我陪着你,不要怕,有什么我帮你出头。」
    其他几人也道:「是啊,大少奶放心,有我们呢。」
    赵管家一叹:「大少奶恕罪,大伙儿担心你,非要在这看着,我赶都赶不走。」
    香词又是笑又是叹,看来萧子逸平日大方散财的举动果然颇得人心,一有动静人人忠字当头,但这阵仗毕竟太夸张了点。
    「行了我明白,你们这么仗义等大少回来我一定跟他说,不过来者是客,不用这么针锋相对,现在听赵管家的,大伙散了吧,春喜也不用担心我,有赵管家和山茶侍候就行。」
    眾人闻言这才散了,山茶又问:「大少奶,可要我进里头帮忙?」
    「不用了,你在这等着就好。」
    说着香词又对赵管家的吩咐几句,这才推门进了立雪厅,然后就见到了闻名已久的江烟柳。
    该怎么说呢?那是一张不管由谁来看都会衷心称讚的令人着迷的脸庞。
    白皙细緻的轮廓,精心描绘的妆容,华美入时的衣裳首饰,这一切堆叠出的是让人惊艳的美丽。
    她当然已不再那么年轻娇嫩,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靠什么营生的,但她身上散发的风情和她眼中那惯见世面的气定神间,再再都展现了江烟柳的雍容和阅歷。香词看得目不转睛,江烟柳身旁的海棠姑娘虽然年轻貌美,却远远不及她的风姿和吸引。
    江烟柳自然也在打量着香词,然后她眼中浮现出一种棋逢敌手的快意。
    香词先开口招呼了:「江老闆,贵客光临,有失远迎。」
    江烟柳笑了:「李姑娘?大喜啊,我特地带了礼物来贺妹妹,祝妹妹和大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话声一落,一旁的海棠立刻捧出一个骨木镶嵌的鏤云檀香盒呈到香词眼前:「这是我们江老闆特为姑娘精心捡选的首饰,还请姑娘笑纳。」
    香词打开木盒,果见里头陈着一双玉鐲,一对珠璫和一隻金凤簪,确是妙品,因道:「江老闆费心了,这儿却没有什么珍贵之物可以回赠,我已嘱咐了敝管家一会儿差人将几匹上好时新的云锦送至浮翠园权做回礼,万望江老闆不嫌轻薄。」
    「瞧妹妹这话说的`,」江烟柳嘴角含春:「你我本是一样的人,又哪消这样客套呢?」
    香词闻言只淡淡一笑:「难为江老闆多情如此,我也自当礼尚往来。」
    接着两人叙座喝茶,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间话,江烟柳一眼瞥向条桌上的瓶花,又笑道:「这屋子乾净整洁如雪洞一般,插上这枝红梅倒是格外精神了,可是妹妹的手艺?」
    「昨儿见庭中梅花开得正好,便折了一枝来供瓶,算不得什么手艺,倒让江老闆取笑了。」
    海棠忽地插口笑问:「这瓷瓶是哥窑的?」
    香词一怔,缓缓笑了:「是哥窑的冰纹瓷瓶没错,海棠姑娘好见识。」
    「一个婢子没上没下的插什么口,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江烟柳骂了海棠两句,又抿唇一笑:「倒让妹妹见笑了,是我教导无方,妹妹家的女使想必不会这样没有规矩。」
    香词突然觉得有些失望——这样一个惯见世情的女人竟也须要用这种踩低别人出身的手段来哄抬自己么?一个妓馆老闆嘲弄一个女使的出身又是什么滑稽的景象?
    香词还是淡淡笑道:「江老闆太言重了,哥窑的『百圾碎』胎质细腻坚实,这樽月白冰纹瓷瓶光泽莹润如凝脂,网纹又细如金丝铁线,允为上品。海棠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见识,果然是浮翠园江老闆的得力助手。」
    「妹妹待人宽厚,果然是极有容人雅量的。」江烟柳笑了:「只是这瓶花倒是可惜了。」
    香词一笑:「如何可惜,倒要请江老闆赐教。」
    「现在正是初春时节花团锦簇,妹妹只看那海棠鲜妍、山茶明媚、樱花烂漫、牡丹富丽,各各争奇斗艳何等热闹,这里却只独供一枝梅花,瓷瓶岂不是太也寂寞?」江烟柳笑道:「与其辜负风流让名瓶空虚,倒不如广纳群芳充实家宅,岂非更能相得益彰,妹妹以为如何?」
    香词定定看着江烟柳,只能一叹,却不是为了自己:「春花盛放难管难收,的确令人眼花繚乱目不暇给。但无论群芳如何争妍斗丽,绚烂过后也就到了尽处。江老闆,春日再好终究是留不住的,留春不住便可缓缓归矣,又何必多加强求呢。」
    江烟柳微微色变,勉强笑道:「我这说的是供瓶,妹妹却说到哪儿去了呢?」
    香词悠然道:「我这说的也是供瓶,江老闆又想到何处去了?江老闆适才说各花争妍方觉热闹,我却觉得群芳落尽后依旧无计留春,既如此,倒不如一瓶一花相终始,互不辜负更无遗憾。江老闆喜欢百花斗艳,我却独爱疏朗清明,所以才供这梅花的。」
    「妹妹供这梅花原来还有讲究?」江烟柳扬眉一笑:「愿闻其详。」
    「梅花本就是寂寞之物,自开自落,无意枝头争春,一任群芳相妒。我随手折得一枝插入瓶中,爱的就是梅花这天然不加雕饰的心性,简洁清雅,别有暗香,愈看愈是得趣,愈看愈是有味。这瓷瓶日日与梅花相对,想来也当如我一般不至于腻烦。江老闆以为然否?」
    「妹妹好伶俐的口齿,」江烟柳笑了:「依你说这瓷瓶和梅花朝夕相对也不会觉得腻烦,但梅花原本自然的天性却也就此限缩在这瓷瓶中了,梅花难道不觉委曲么?」
    「这瓶中只有一枝梅花,所以梅的枝枒得以充份伸展,花朵得以完全绽放,这瓷瓶也只肯容这枝梅花。」香词坚定望着江烟柳:「所以梅花不会觉得委屈。」
    「妹妹果然识见不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江烟柳眼睛转了转,嘴角漾出一个舒缓的微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花开花落,一任清风——也就是妹妹这样的人物堪比梅花啊。」
    「江老闆过誉了,」香词淡淡一笑:「江老闆才真是国色天香,花开时节动京城的人物。」
    「拿我来比牡丹么,这可不敢当。」江烟柳笑得娇媚:「你的眼光是好的,他的眼光也是好的,得妻如你,他可以一生无憾。」
    「原来江老闆今日是特来考校我的?」
    「每回我上门拜客,都能把当家主母斗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江烟柳笑吟吟道:「今日来会妹妹真可说是意外之喜,妹妹不知道,我很久没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香词失笑:「江老闆觉得我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妹妹一直没受我挑衅也没被我激怒,还能俟机反将我一军,这很不容易。」
    「江老闆谬讚了,我是女使出身,安份随时,藏愚守拙不过是根本,这没有什么的。」
    「我倒是再多问一句,」江烟柳一双妙目凑近香词,眼中有着复杂的情感:「一生伴着这樽瓷瓶,梅花真的不会后悔么?」
    「这就得问姐姐自己了,你也曾是他的梅花,」香词望入江烟柳眼瞳深处:「离开他,至今你后悔么?」
    江烟柳瞬间眼神有了动摇,她心中千回百转,但最后只无所谓地一笑:「如果后悔有用就好了啊……可惜我现在活成了牡丹,已经不再是梅花了。」
    「那么,他就要成亲了,你怨他么?」
    就算江烟柳的眼中真的曾有一丝黯然神伤,那也稍纵即逝——她这样的人,本来就很擅长在外人面前掩藏自己真正的心绪。
    「如果我真的能怨他、恨他就好了。见到你之前,我本来真的想过他会回到我身边,但见到你之后……」江烟柳继续笑得清浅无心:「算了,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我这样的女人哪有心思在一个男人身上耗费这许多时间?浮翠园还等着我大展身手呢,在妹妹这儿叨扰太久,我就先走了。」
    「姐姐难得来一趟,不用过晚饭再走么?他也该快回来了。」
    「我今日来不为见他,只为见你。既然想见的人已见到,想问的话已问完,那就足够。」江烟柳起身,带着海棠一礼:「这就告辞,妹妹不用送了。」
    香词也回了一礼,一声呼唤,门外等候多时的赵管家和山茶立刻进门准备送客,一进门来看到厅中一团和气,江烟柳和香词两人言笑晏晏有来有往的景象都不觉纳罕,香词指示赵管家找小廝们收拾几匹锦缎抬到浮翠园回礼,顺道送了江烟柳离开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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