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掩埋

    白沫到底没表面上冷静,外头的人看她沉着脸走出来,周围散发出来的低气压把方圆五十公尺冻出一阵寒气,连孟睿喊她都没听见,顶着一身阴沉,被眾人的目光送出工作室。
    「跟云姊说我等会请假,有事直接打我手机。」
    孟睿怕她那精神状况出去要出什么事,果断告假跟了出去。
    白沫脑子里乱得很,各种杂音吊在脑袋上,像根绷紧的弦,因为那破事被拨动了一下,馀音縈绕,久久不散。
    声音很杂,参差不齐、毫无规律,男女老少都有——笑声、哭声、哼声,乃至几个标点符号的沉默。
    可能是真实的、可能是她臆想的,不管是哪个,一直侵扰她都是不争的事实。
    白沫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脸色比平常苍白了几个档次。心理濒临崩溃边缘,哪怕表情还算镇定,看上去都像苟延残喘。仅需一触,不堪的面具就会落下,露出丑陋的、还渗着血的伤口。
    『嘻嘻嘻嘻……』
    『噁心,原来是抄的。』
    『就这么想红?名字连听都没听过,三不五时就看到你。』
    『这次又是谁啊?业务能力可以啊,抄出心得了?』
    『哪个大神又被他看上,真够倒楣的,好好写个文也被这样「借鉴」。』
    『抵制!滚出文圈!』
    谩骂、抹黑、诬陷——挞伐她的声浪无处不在,知情的、不知情的,自以为「正义」的,好像看到「不公不义」的事就该出来发声,彰显一下自己的高尚情操。
    文字就像刀,捅错了、误伤了人,毫无悔过地道歉之后把刀抽出来,伤口并不会跟着消失。哪怕过了,时间淡化了,也不会消失,留着一个狰狞的疤,时刻提醒自己,这里被人捅过,曾经流过血受过伤。
    可是又有谁在乎?
    玫瑰凋谢了会有人替它下葬、伟人去世了会有人替他哀悼。
    都是被爱着、惦记着的事物。
    而又有谁会在意路边冻殍的流浪猫狗,草地里枯萎的野草,街边猝死的无业游民。
    都是不被爱着、随时都能遗忘的东西——不对,或许从来没被记住过。
    白沫上了车,手下意识攥紧方向盘,油门一踩,蓝宝坚尼驶着诡异的轨跡扬长而去。那辆车浑身上下看起来都非常「白沫」,明明是普通的车款,顏色也没特别换过,但开车的人特别招摇,技术媲美赛车手。
    为了防止别人家的三高在自己车上发作,很有自觉地忽视副驾驶座和后座,从不载人。
    孟睿一路跟在后头,他认识的白沫没活到考上驾照的年纪,也没特别去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完全没做心理建设,被眼前的场景震得眼球生疼。孟睿自认遇过不少大场面,但眼前这桩真没遇过。
    白沫开车特别「瀟洒」,比男人还要男人,s行蛇行样样精通,把跑车开成赛车,堪堪踩着违规边缘擦过。饶是孟睿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低骂一声「操」,随后上车跟在她后边,生怕晚一刻就有人妻离子散。
    白沫的油门越踩越兇,财大气粗的如墨大神向来不在意罚单后面有几个零,她现在精神状况非常不稳,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力道大得彷彿下一秒就能把那个圆环捏碎。
    直到前面红绿灯的绿光转红,她被迫停下,后知后觉发现掌心已经硌出一道红痕。她随意抹掉脸上的汗,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还有完没完了。」
    她伸手一摸,车里的空调温度低,但后背没有半块布料倖免,湿了一片。
    折腾了好一会儿,时间不过正午,艳阳高照,街道上人来人往,被某人高超车技「震慑」的路人不在少数,大多吓得暂时性失语,彷彿目睹了一场玩命关头。
    至于半路上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车技耽搁到的司机不断骂娘,让她不会开就别出来祸害别人,就怕一个不小心害别人家破人亡,仇恨拉了满路。
    但这人功高不愧是高,直接选择性失聪,全当没听见。动静这么大,没搞出什么命案现场,也是个神人。
    白沫一个甩尾,爱车恰巧甩进了一个停车格,在途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嘰──」了很大一声,好似能把那些扰人的声音全都甩出脑外。
    孟睿在她不远处停车,觉得自己追着一路血压飆升,跟不久前一觉醒来看见某人突然诈尸时的惊悚感比来有过而无不及。
    他抹掉被某人吓出来的冷汗,踏出车后的步伐稳健,全然看不出片刻前的狼狈。他徒步走到白沫面前,无视了对方诧异的目光,开场白愚蠢至极:「真巧,如墨大神。」
    他悠哉看了手边的錶,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们本来就有约,錶上的指针动了一下,正好指在一上,他又说:「遇见也是缘分,吃个饭吗。」
    孟睿的心理素质自来到这里后直线上升,睁眼说瞎话不带喘气的。
    「好啊。」眼前这位更不用说,笑得没心没肺,方才胃里翻腾的黏腻感宛如一场幻觉,消逝得无声无息。
    正午的太阳很烈,行走在阳光底下的人们无一不加速前进,生怕再拖个一秒就被烤成人乾。
    孟睿身上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热的。他走在前头,选了面前一间有冷气的简餐店走了进去。白沫殿后,她面色无常,一双手揹在后头,一隻手悄悄地攥住另一隻手的指节,把身体上任何可能引发孟睿皱眉的因素一概压下。
    白沫开车开得猛,一路上孟睿顾着跟车还有注意这傢伙有没有闹出人命,其他的无暇顾及。现在精神稍稍松懈之后才发现白沫停车的地方是他家附近的小区,简餐店也是之前跟陈筌佑会谈时的那间。
    这都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若精神状况极不稳定,要嘛开回家、要嘛跑去喝酒,哪怕不是深夜,万里无云、太阳毒辣,选择也不该如此奇葩,在路上上演了蛇行跟180度甩尾,结果却在一间简餐店前偃旗息鼓。
    太玄幻了,他真真摸不清这些作家的脑回路。
    「你就这样翘班出来没关係?」
    「没关係啊,基本上我在那也没什么事,看着席寧仁我也是烦,写不出任何东西。喔,我要义大利麵,奶油的。」
    白沫吸了一口奶茶,要不是孟睿跟了她一路,看见她怎么飆车跟危害行人安全,几乎要被她精湛的演技骗过去。孟睿叫来服务生点餐,把帐结一结后又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你跑来这干嘛?」
    「来餐厅除了吃饭还能干嘛?」白沫不明所以。
    孟睿撑着一隻手看她,「你那精神状况还能吃饭?真不怕在路上把谁给撞死吗?」
    「喔,这个你放心,我对载人虽然没什么信心,但在不要闹出人命这方面我还是有研究的,妥的。」
    「……」妥个毛线。
    白沫勾着笑容,眼尾弯弯,「开玩笑的,当然是想跟我们笔画大神吃一顿饭才来这里啊。」
    孟睿直接忽略对方揶揄的眼神,「你们以前也会在这吃饭?」
    白沫顿了一下,表情倒是没变,「还好,随便哪都可以,不一定要这里。」
    说话的空档,她点的义大利麵已经来了。孟睿刚看了街头赛车场面,觉得胃还在搅,只点了一杯绿茶。
    白沫吸了一口麵,道:「反正你也知道了,我还是要来跟你谈谈封面的事。」
    她看了孟睿一阵,确定对方的神情无异之后才接着说,「《失而復得》的封面你可能也猜到了,这篇文是在一个月前开始写的,也就是在你刚来的那阵子。」
    孟睿没说话。
    「我是以你为原形写的故事,没有你这个故事就不会存在,封面也只能是你来画。」
    「你真没事?」
    「我没事啊,你也看到了,就算刚刚有点问题,现在也全好了。」
    「手。」
    白沫伸了一隻手出来,却见他摇头:「不是这一隻,是左手。」
    白沫的呼吸滞了一瞬。
    「你以为我不知道?」
    孟睿直接把她藏在后面的手拉了出来,看到指节上的红痕,一双眼睛平淡无波,「你以为只有你了解青梅竹马?你应该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吧?」
    她没说话,麵也不吃了,脸上的笑容歛了下来,进行无声的抗议。
    孟睿叹了一口气,「这事我很有经验。」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现在想来觉得也挺荒谬。抄袭这事就是百害无一利的东西,不管是抄还是被抄,只要被扣上这顶帽子,都会受到波及,一举暴露到枪口上。
    他用如墨这个身分发表文章时或多或少会被波及,可能是抄,可能是被抄,因为他那时还不红,总会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定罪。到最后那些「正义使者」只会假惺惺地说:「抱歉,我不知道你也是受害者。」
    除了被伤害的人,又有谁会在意呢?也只是把那些伤藏着掖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白沫静静看他,没发表任何高见,或许在这个圈子是常态,好像没经歷过就不是作家,但它无疑是最令人难受的。你辛苦了很久的东西被人用两个字抹灭价值,成为那些人口中「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们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将四周所有喧闹隔离,独留落针可闻的空间,静得快让人窒息。
    「我会画好封面,有什么要求儘管提。」他选了这句话收尾,有些事不需要说得太详细,只是让双方难受罢了。
    白沫依旧沉默,只是这次抬起了头,朝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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