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五)
虽然他的话表面上像是在徵询同意,可实际听来颇有「我就是要现在谈」的架势。洛景熙是认真的,容不得打马虎眼地认真,我深吸了口气,瞥了瞥外头还在跟同事讨论事情的左宣琦,再次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换个角度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般不论如何都得谈上一场的心情,倘若我是洛景熙,亲如手足的朋友走了,是寻求慰藉也好,找寻答案也罢,是接受了现实,或打从心底想要反驳,不管抱持了怎么样的心情,都会想找对方生前最后坐下来好好交谈的对象聊上几句,哪怕那个人素未谋面。
事实上,我也找不出什么非得逃避的理由,就是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这个话题,也可能是云雁的死连带地把我牵扯进一个愈发庞杂的事件中,光是处理现在的「已知」都自顾不暇了,当然不希望再把别人牵扯进来让事情更加复杂;另一方面,也不晓得洛景熙会不会在有意无意间与「外人」接触,更不能排除他或许就是「外人」的可能。
当然,这都只是假设,但不论如何只要稍有失言,就会在无意间让持有者陷入更大的危机是事实。姑且不谈我自己——尹若阳、苏季清,还有梁语瑶,剩下五名之中就认识了三名,我不能说百分之百地信赖他们,也称不上非常深厚的友谊,可如今若因为我而将他们置入更加危险的地步,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除去相机的云雁还有什么是能跟洛景熙谈的?这些问题令我禁不住想逃,我不想让他失望,但他绝对不可能从我这听到想要的东西。
「别这么紧张。」
或许是我迟迟未答,也或许是表情出卖了我的纠结,洛景熙放缓了语调,「其实我这么着急不全然是因为云雁,是因为担心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对……你也知道云雁走得突然,虽然对外宣称是自杀,可还是有不少争议。」他微微将身子往前挪,怕被人听见似地压低了音量,「我不论如何都无法放下,所以有用特殊管道去追踪这件事,意外得知了这个情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我先是一愣,下意识以为是拍立得,又在发现是一般相机洗出来的照片后松了口去,可接过来看,我又禁不住心头一紧,偷拍角度的侧拍,画面中的主角并不陌生——
是尹若阳。
「他……怎么了吗?」我佯装镇定地问,有股不祥的预感。
「上次在望尘见面的时候,你旁边坐着的就是他吧?你们现在还有联络?」
洛景熙没有回答,可他的表情真切得可怕,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画面中的尹若阳,面无表情的他像具空壳,那双读不出思绪的眸子死沉着,不晓得正望着何方。
「到底提他做什么?」我说着,明明还不晓得是好是坏,却压抑不住声音颤抖。
「如果是,你最好小心一点——」他深吸了口气,沉痛中难掩忧虑,「云雁的调查最近有了进展,警方发现云雁的死可能与他有关……不排除威胁,甚至教唆自杀的可能。」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威胁?教唆自杀?尹若阳?你确定?证据呢——有一瞬间我好想像这样反问回去,可是话语卡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彷彿被定了身地连动一下唇都困难,我僵坐着,那些罪名是多么浅白易懂,却又是那么飘渺得连呼吸都跟着遥远。
这不可能……如果他要这么做,当初又何必救云雁?我把最初拿来与尹若阳辩驳的说词拿出来说服自己,他确实让人捉摸不透,跟云雁的关係感觉也确实微妙,可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他不会的,肯定哪里出了——
「霂光。」洛景熙的叫唤传来,我抬起头,脑子一片混乱,我在他担忧的双眼中看见了徬徨无措的自己。
「我知道你很慌乱,但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伸手轻轻覆上我的手,「你好像有很多心事,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係,又发生了什么,可我希望你好好思考,毕竟当事人总是会有盲点的。」
他的目光净是担忧,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当中又好像有股说不出的迫切,看着这份迫切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很古怪,又指不出哪里古怪。
「我……」默默抽回手,我开了口,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说点话。一个「我」字硬是被拉成了长音,我尷尬地看着他,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先道谢比较合理?
「没关係的。」他浅浅一笑,把照片收回口袋,「我知道这一时很难接受,我也是因为担心才提醒你,说不定也只是误会对吧?放松一点。」
「嗯……不好意思。」我抿了抿唇,没来由地对他感到抱歉。
「没事。」他站起身振了振衣领,朝这眨了眨眼,「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别忘了还有我。」
他话一说完门也从外头被打了开来,左宣琦倚在门边,不晓得听见了多少,她一脸打趣地看着我们,「我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吗?」
「再精彩也是错过不再了。」洛景熙轻笑着向门口走去,拍了拍一脸遗憾地向他抱怨的左宣琦的肩膀。
左宣琦倒没有那么快死心,半开玩笑地又缠着他试图套出些什么,洛景熙笑着见招拆招,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扫了过来,对上眼的剎那他温柔一笑,又转眼收回了视线。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又像是看了一世纪这么久……好像有点太亲暱了?我伸了伸方才被他握住的手,有股微妙挥之不去。
之后洛景熙就去工作了,左宣琦把剩下的事情交代完也不再留我,离开公司我前往望尘,毕竟当初进「青鸟娱乐」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调查「外人」,回报状况也是基本。
只是现在的状况显得有些尷尬,姑且不论该不该相信尹若阳,就连洛景熙说的话都不晓得该不该纳入回报的范畴,想起稍早听到的消息我不禁叹了口气。
下了区域公车,我迈步前往出入口,等等还是稍微试探一下云雁的事吧?再怎么样洛景熙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云雁自杀前还有跟尹若阳联络?我抬起头,转眼就到了出入口前的小路,然而,总是空着的路上却罕见地停了车——是辆警车。
警车……我禁不住地停下脚步,一阵不安自脚底麻了上来,小径的那头只有望尘……不会这么巧吧?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吧?
可再怎么否定仍于事无补,当三个人影算准时机似地自小径中慢慢走了出来,两个警察的中间,还是站着那个我最不愿看见的人——
在警察为他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我们对上了眼,面无表情的他悄悄地朝这做了嘴型,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连带着时间似乎也跟着缓了下来,就像慢速拨放的电影。
而车门就这么「啪」地一声关上了,警车载着他自我身旁呼啸而过,我甚至忘了转头,忘了言语,就是呆站着,小径的树荫下还站着一个人,我与苏季清无声相望,可我在他的眼中看不见答案,徒有慌乱。
——不准跟来。
尹若阳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