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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_分节阅读_113

    土地在中国社会,一向被视为价值极高的财富。当然,大楚尚无房地产拉动经济增长的说法,这时候值钱的不是城市的房屋,而是能够出产粮食的广袤庄园。每遇战争或灾荒,粮食甚至比黄金还要贵重。
    世家大族拥有数不清的地产,自然需要雇佣一批农民或者说农奴,在他们的私家庄园上耕作。这些收成,是维持一个世家大族运作的经济基础。
    乱世之中,单个的农民力量非常单薄,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就要家破人亡。所以农民们往往选择把田地让与世家大族,然后委身于世家大族的荫庇之下,为他们耕作,以求有一口饭吃。成为世家的奴客,生命多少有了点保障,不会莫名其妙就被人抢劫屠杀,但战时必须要拿起武器替世家卖命,而且还要以劳役抵偿租税。
    即使这样,农民们依然愿意选择世家大族,可见当时朝廷对待百姓有多么糟糕了。
    可如此一来,要给朝廷缴税的农民悄悄减少,世家的奴客却莫名人丁兴旺起来。为了少交一点税,也是不愿将自家惊人的财富暴露在皇帝眼皮底下,世家大族往往隐瞒自己的具体所得和掌握的人口,向上虚报数字,借此逃税漏税。
    政府人财两空,国库自然空虚。这就是政府和世家大族的矛盾之一。也是最关键的矛盾。
    庆正帝推行的改革中,科举制恩荫制并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让中央和地方政权经常性清理民籍,增加编户民的数量。
    楚昭后退一步,不情不愿地半仰着头看卢恒,问道:“当年皇考只是要清理民籍,就引起了世家激烈的反应。而屯田是以一定的优惠政策,吸引农民以及流民到自己所掌握的土地上开荒耕作。表面看上去没有直接减少世家奴客,增加编户农民,但实质上就是与世家大族争夺劳动力和土地,严重伤害了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这法子其实很好,但面对世家里的叔伯,我这么回答真的没问题吗?再有,屯田的举措提前说出来,会不会打草惊蛇?”
    卢恒听了高兴地拍拍楚昭的肩膀:“寄奴果然聪慧。你听我说完,对付那些老头子我最有一套,底牌不能那么快就露出来。”说着,他凑近楚昭的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
    楚昭方被卢恒身上的香囊熏得打了个喷嚏,立即被韩起拉了过去。
    “走了,谢大人还在等你。”
    楚昭知道不能再耽搁,便辞别卢恒离去。
    卢恒看着两人的背影,解下腰间的两个香囊扔在地上,然后便欢脱地跟了上去,在二人身后唠叨个没完,表示自己也要去看世伯。
    原先就说过,这时代男性审美偏女性化,许多男人不仅涂脂抹粉还会喷香粉用香囊,将自己周身弄得香喷喷的,觉得很潇洒。这也是近几年的流行趋势,卢恒受此影响,也特别喜欢香料,天天身上吊几个香囊到处晃。
    卢家是书香明谟世家,家里就有长辈看不惯卢恒这幅轻狂模样,可几次三番的说,反而激起卢中二的逆反心理——不让薰香就偏要薰,还要变本加厉的薰。
    要是卢恒的长辈看到他今晚居然轻易的就放弃自己那点癖好,想必也会感动的痛哭流涕,重新思考自家对临淄王的态度。
    楚昭任由卢恒后头跟着,自个在心里就琢磨上了。
    屯田的法子当然是相当的好,是解决大楚许多社会问题的一剂良方。历史上,屯田作为曹魏的一项基本国策,在曹操起家阶段就已经开始了,这项农业政策对于曹操的成功可谓居功至伟。
    动用官方力量借以耕作、蓄粮,想不到卢恒能够想到这样好的法子,其实已经让楚昭刮目相看了。
    ——这只花孔雀恐怕不只会做诗,还是有些实用本领的。
    不过楚昭心里也觉纳罕,卢家明显对自己并不友好,卢恒居然主动倡议加强屯田,忠心的确是无可置疑,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与家族对着干。要说是因为楚昭霸气侧漏,吸引小弟自动来归,楚昭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自己。
    很快到了谢晋养病的居所。院子里乌压压跪满了人,暗夜里也看不清脸。因为谢晋有吩咐,所以楚昭径直穿过人群,来到谢晋房间的门口。
    崔景深也垂首站在门外,穿着很正式的曲裾深衣,衣服头饰都一丝不苟,没有丁点出格的地方。楚昭经过他的时候,被他拉在旁边安慰了几句,又塞了个纸团在手里。
    楚昭独自进门后,趁人不备,展开看了一看,不由苦笑:得了,又是一个给递小抄的……
    房间里门窗紧闭,虽然熏着香,依旧抹不去那种垂死之人特有的可怕气息。
    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见到小外孙的那一刻,处于弥留之际的谢晋忽然恢复了清明,他紧紧抓着楚昭的手,叹道:“阿昭,以后你可就一个人了,要好好的。”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楚昭的泪珠儿一下子就断了线般流了出来。
    谢晋颤颤巍巍伸出手,给外孙抹去眼泪,还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哄他,末了就说问楚昭对目前局势的看法以及有何应对之策。
    不知何时,谢晋的床后转出来几个老头子,年龄都不小。这样忽然看到他们木着脸站在谢晋床前,真是吓了楚昭一大跳,楚昭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世家的核心人物,老头子们年纪大了,处于半隐退状态,是以基本没有跟着楚旭去参加受降仪式。
    楚昭心里暗道,果然来了。看着上头几张不苟言笑的脸,楚昭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参加博士毕业答辩的时候,心里有点发怵。
    “听说我爹在陇西那边生了四个弟弟。”
    毕业答辩刚起了头,就被谢家那位暴脾气的大长老打断了,老头子气呼呼地说道:“什么弟弟,不过是几只猪犬崽子罢了。”
    周围的一圈老头子都郑重地点头、点头。
    虽然心里难受,可是见到这幅场景,楚昭又觉有点想笑,紧张感便少了几分。他当然没有笑,只恭恭敬敬跪在床前。
    喻王二子是和陇西大士族徐家贵女所生,三子和五子生母乃寒门大儒陈敖之女,四子生母不详但是却最受宠,指不定转眼又是一个李太后。弟弟们都能子凭母贵,一个身边有陇西士族集团,一个天然受到寒门欢迎,不过已经过世,留下一个弟弟,两个……嗯,这两只还在吃奶,暂时没什么作为,总之,为了不让自己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之中,对于四只弟弟,世子殿下已经做了很多研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哼,算计到大哥头上了,给我等着,大哥分分钟教你重新做人。
    分析完现状之后,楚昭开始阐述自己对此做了什么努力,力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雄才伟略,但是又对世家怀有好感的君王。总之怎么不要脸怎么来,这时候谦虚谨慎才是作死。
    “我们已经迫得于怀远主动离开中央军,他的旧部在江北动乱中消耗殆尽,而中央军受于应龙统辖。玄武营右将军张霆英喜欢争功,打压异己,且心胸狭隘,营中将领对其早有不满。安靖帝也有让王若谷取而代之之心。玄武营左将军王若谷是我的师父,我只担心周禄……
    谢晋有气无力地说道:“周禄此人虽然颇有心机,对世家的偏见也是根深蒂固,但历来都很愿意维护正统。他其实是李尚全的妹夫,但当年曾经力保喻王,反对先帝废黜嫡长。后来也是太后看在妹妹的份上原谅了他,加上那边也实在提不出来其他人选,而世家又感念旧情,方让周禄统领玄武营十来年。既有这段渊源,便要谨防周禄倒向喻王。” 一句话再次撇清了楚昭和喻王的关系。
    楚昭摸着下巴想:这样一来,便很能解释为何周禄的忠诚值一直是60了。或许周禄还真的倒向了喻王,依照他的性格,自己这个嫡长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少主了。主公未死之前,保持60的忠诚值就十分合理了。
    这个念头一进入脑海,便很难离开,楚昭道:“周禄那边我已经让王将军多多留意。”。
    尽管楚昭已经做得足够好,但谢晋却想得更加深远,他略带忧虑地说道:“如今不争眼前,而在于日后。”喻王已经投降,按理说楚昭登基已是顺理成章之事,不知谢晋何出此言。
    楚昭握着谢晋枯瘦的手,轻声问道:“那孙儿现在该怎么做呢?
    谢晋兀自感叹:“喻王此人雄才大略,只怕心思还在庆正帝之上。寄奴之前那次引帝都贵族杀薛振之局布得极好,若是能够借安靖帝之手先诛杀一批士族,想来喻王对你的偏见、对我们谢家的偏见也会小很多。唉——也只有铭儿那个傻孩子,才会傻乎乎以为人是不会变的。”谢晋不动声色地点出楚昭说漏了的地方,技巧性地刻意模糊了楚昭营救寒门大臣之事。
    楚昭惊讶的抬头,薛振一事只有自己和韩起知道,从来没有向他人提及,想不到谢晋病重之中,依然能够从蛛丝马迹里还原真相。
    “傻孩子,外祖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呢,难道是那样狭隘的人吗?有些士族的确不像话,大楚要中兴,必须下狠手,挖去脓疮,但并不是所有的世家都是脓疮,寄奴,你要记住这一点。”谢晋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楚昭。
    楚昭郑重允诺,谢家既然付出了忠诚,自己必然不会相负。
    王震升作为考官之一,在旁边听了半天,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少年日后绝非昏庸之辈,皇权和世家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心里头并不像好友崔阶或卢三那般焦躁。
    王震升其实并没有什么野心,且认识到世家继续这样下去不行,就问:“国库空虚,军费沉重,不知道世子若是登基,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楚昭精神一震,终于到小抄上的那道大题啦!!!
    这群老家伙出的题,果然道道直击根本,可见其利害之处。现在朝堂上闹得风生水起的一代,似乎有些舍本逐末,和老一辈相比,到底还差一点火候。
    面对几个老头子犀利的目光,楚昭丝毫不害怕,口中吐出两个字:“屯田。”
    “什么意思?”谢家一个长着鹰钩鼻的长老皱眉问道。
    听完楚昭对屯田的构想,老头子们都深深皱起了眉头。好在前些日子皇帝已经拉了许多奴客去参军,有前头两任皇帝对比着,楚昭这个只是想要吸引流民的屯田计划,勉强也算能够接受。不过老头子们心里依旧不乐意,因为大家都是人精,知道这屯田之策若是实际执行起来,只怕世家日后便很难再到处圈人圈地了。
    不乐意也没关系。
    楚昭本来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已。
    卢恒的悄悄话和崔景深的小纸条都只有两个字:军屯。
    就目前而言,明显是一举两得,双赢之策。
    本来军队里就有很多从世家土地上拉过来的农民,现在统一编在罗致队伍里。这些人虽然听话老实,但是打仗不行。不如让他们去种地,且耕且守,以农养战。这些军人本来就是政府直接控制的人口,当然不会损害世家现有的利益,另一方面,楚昭也能成功地把这些拉来的壮丁永远变为自己的人。
    如果说这是一场毕业考的话。卢恒就属于天赋型选手,而且家中颇有门路。崔景深属于全能优等生。楚昭这个废材,因为得到了两位的帮助,连系统这个金手指都没用上,就顺利过关。
    楚昭刚才的一番话已经让这群世家里的鸽派放了一大半的心,而且楚昭在此轮面试中,答题思路清晰,语言表达能力突出,简直可以打满分。老头子们都表示佩服佩服,十分满意,这种结果,自然也叫暗地里的某些人扼腕叹息。
    谢晋欣慰地笑了起来,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开楚昭的手。死神的脚步已经在窗前徘徊,谢晋却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交代,他急促地喘息着,说道:“寄奴说的对如今皇帝将北疆大营和玄武营都留在京中,北疆空虚,我只怕犬戎……世子殿下,答应我,如果犬戎南下,你一定要亲率大军迎击,我们几家都……都会倾全族之……之力支持你的。世子也……也可以在这一战中彻底收拢军心民,这一战不可避免,我……我只怕小人作梗,世子殿下切忌……要记住帝王之策是堂皇正道,奇谋只能作为辅助,争夺天下的时候偶尔为之,可是总揽全局之时却不能总是剑走偏锋,否则就有大的祸患……那些寒门儒生里,如果有谁巧言引……引诱你,寄奴一定要杀……”一句话再次将四大家族往小外孙的船上拉,谢晋对楚昭,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友,该服药了。”乌见禅师送上一盘丹药。
    谢晋吞了一粒金丹,似乎来了点精神,被谢南扶着坐了起来。老头子根本吃不进东西,只靠着参汤和丹药吊住性命,其实已经相当虚弱了。
    楚昭注视着谢晋枯瘦的手臂,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知道,谢晋最后这几年,完全是因为放心不下自己在挣命。
    喘了一会儿,谢晋继续道:“祖父的钱物,给寄奴和那两条小牛均分。至于你外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全都留给寄奴。卢氏那里,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若是太过分,你也不必过于退让。若用孝道压人,寄奴可去寻莲花庵主持求助,我与她已经打过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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