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婢 第96节
可他仍旧给不了她想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她走,这对他们都好。
裴境伸出手,描绘着她的脸,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侧脸,是那样的缠绵悱恻,深深蕴含着爱意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吞下去,用这种方式,永远的留住她。
可他说的话,却与自己的表现完全不同。
空青已经不敢看,深深的伏下身低下头去。
“你下去吧,不要再打扰我们。”
空青蹑手蹑脚的跑了出去,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满室的寂静。
沈妙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的嗓子觉得有些干,想要喝一点水,要挣扎着起身的时候,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抬起,后腰处被放了个软枕,温热的茶杯就送到她眼前。
沈妙贞抬头,裴境神色如常,似乎照顾她的不是他一样。
“先喝水,饭在温着,吃完饭,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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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肯屈就自己,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居然在照顾她。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也仅仅是将她扶起来, 给她倒水递茶,在她下来吃早膳的时候, 帮她把碗筷子摆好。
沈妙贞身上是干爽的, 她昨天发高烧, 隐隐约约有一点知觉, 好像出了很多的汗,而有一个人一直给她擦拭着身子,帮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在她难受的时候, 一直搂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
应该是小绿或者是侍棋, 反正不可能是裴境,高高在上的公子给她端个茶倒个水便已经是极限了, 指望公子照顾病中的人,实在是妄想。
他们两人如同每一个早晨一样,他梳洗穿戴好来她的房间,跟她一起用早膳。
他如同往常一样的寡言, 不爱说话,但沈妙贞却觉得, 今日早晨的气氛更加的凝滞。
她想, 难道公子忘记了昨天她说的事,还是以为她只是宣泄愤怒, 他已经原谅了, 两人还能重归于好。
但沈妙贞做不到, 孤注一掷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
在被长乐郡主的仆妇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她要死了吗,死在长乐郡主临时兴起的折磨之下,如同卑贱的蚂蚁,被人踩在脚下碾死。
而那时,她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对公子说出心里话。
现在的她,连死都不怕了,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论公子想如何的报复她,惩罚她,她接招便是。
因为想通了,她变得更加从容,却也比平日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更加让人着迷。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完这一顿没什么滋味的早膳,沈妙贞率先开了口。
“公子想要跟我说什么呢,我也有话想要跟公子说。”
裴境注视着她这副从容的神态,凝视着好似焕然一新,一下子便成熟起来,长大了的沈妙贞。
她这样,越发的像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儿,也越发让他难以割舍。
但没关系,只是会微微心痛罢了,以后,当他青史留名,位极人臣的时候,那种满足感,会填补现在的空虚和难过,一定的。
裴境也变得从容不迫,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已经想好,还是要走吗?”
沈妙贞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
“我问你,你对我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了,待在我身边让你痛苦的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面对这个问题,沈妙贞却愣了一会神,她语气温和,目光却柔软下来:“我对公子依然是有感情的,我想没有哪个姑娘,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会不爱上你。”
不等裴境继续说话,她垂下眼睫毛:“可是比起爱您,我可能更爱自己。”
在那一刻,裴境几乎就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抚摸她的发丝和脸颊,亲吻那花朵一般的唇。
他忍住了。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怕会惹怒我,也不怕接下来的后果?”
沈妙贞笑了笑:“公子可能不知道,昨日,我经历了生死的瞬间,那两个仆妇压着我的时候,一直在掐我的脖子,可能是想‘误杀’我,如果不是小公爷,我可能就真的死了。”
“而现在我已经连死都不怕。”
她注释着他的双眸,没有躲开他的视线。
裴境的嘴唇微微抖动,他咬紧了后槽牙,对视良久,终于一叹:“也好……”
他从柜子中掏出一个半大木箱和一个小小的盒子,上面挂着锁:“这里面的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原本想在你做贵妾的时候送给你做惊喜,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必要。”
“然而我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说是给你准备的,便不会收回。”
他将那个小盒子打开,展开在她面前,里面赫然是她的卖身契。
“你看一看,可有问题?”
沈妙贞心中有些激动,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是她的卖身契,下头按的手印还清晰无比。
裴境又拿回那张纸,在她渴望无比的眼神中,忽然轻轻笑了。
一张小小的纸,便决定了她的自由,决定了她是否是良民,裴境并不理解她的渴求,却对她此刻的喜悦感同身受。
眼看她紧张的视线一直在那张纸,裴境就这么将它丢到一遍的炭盆中。
沈妙贞发出一声惊呼,两人一起看着,那张纸被炭火焚烧,最后化为一堆灰烬。
“你自由了。”
沈妙贞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裴境,雾气逐渐弥漫了双眼,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念想,也是最害怕的东西,谁拥有这张纸,就拥有对她的处置权利。
纵然公子不是那等轻易发卖奴婢的主人,她仍旧担心,这就像是定时会爆发的东西,就在那里,威慑着她,让她害怕。
裴境面色温和:“本来就定了要销毁的东西,如今不过是提前些日子罢了。”
他下巴抬了抬,指着那个木箱子:“那些是给你置办的嫁妆,你一并带走。”
“你将来要嫁人,总不能指望你那个不靠谱的爹,他不跟你伸手要钱就是懂事。你弟弟小天还要考举人,用钱疏通的地方多得是。有这些嫁妆傍身,就算你将来寻个寒门子弟,你的夫家,也不会轻易小看了你。”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似云淡风轻,可心里却一直在滴血,疼的他想要弯下腰,捂住胸口。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那个为她考虑周全,爱护着她的六公子。
沈妙贞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磕磕巴巴的。
她的确爱慕公子,却也害怕他,在看到他如何缜密的算计了孙秀才,把一个有功名的男人,搞得杖责一百流放岭南的下场时,她就怕的要命。
公子的手段,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够抗衡的,她怕自请求去会惹怒公子,这么多年也贪恋着他给予的温柔,所以一直都不敢提,只能憋在心里。
而公子不仅没有责备她,烧了她的卖身契,还给她准备嫁妆?
沈妙贞茫然了。
这真的是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孤傲清高,心眼还有些小的公子吗,她不敢相信。
裴境喝了一口茶,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明明茶香扑鼻,他却觉得苦涩极了,从嘴里苦到了心里。
“你说的对,我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前程,娶你为妻,我给不了你这些,如果你在我身边待的痛苦纠结,不如放你走。”
裴境昨晚一夜没睡,他一直陪着她,看着她,也在思索他们的问题。
而当看到她在睡梦中,仍旧哭泣着说对不起,没能报答他的恩情,还不如去死这些胡话,他瞬间便心软,做出这个决定。
虽然艰难,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裴境性格坚毅,很能忍痛,自小便能坚持不辍的练字,练的中指磨出血泡,却依然咬牙继续下去。
此刻的他,也忽视了胸口越来越扩大的空洞,疼与闷,提示着他,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他毫不在乎。
沈妙贞可能对他很重要,但他的理想同样重要,如果人生要做出取舍,他选择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沈妙贞已经不能用感动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公子,你的大恩大德,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报答,您能放我自由,我已经很感激您,不能……不能再收您的东西。”
裴境已经快维持不下去自己的温柔面具,他很想怒吼,如果不收下,你就继续留在这,又或者说些让她觉得痛心愧疚的话。
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放她走的。
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警示他,阻止他,但他根本就没有听。
“纵然以后分别,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这些年你待我一直很上心,这些是你应该得的。”
“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寻一个品德好的夫君,能够待你好,这些期望都不是假的。”
见她还要拒绝,裴境叹气:“你不收,便是不肯全了我跟你这些年的情谊,连这一点事,你也不愿让我为你做吗?”
沈妙贞再也无法拒绝,明明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随着狂喜而来的,还有难过,委屈和愧疚。
她又哭又笑,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个好姑娘,一定会找到愿意真心待你的夫婿。”
裴境最后一次伸手,顺了顺她的发,没有任何情爱的暗示,只有满满的怜惜。
他问她有什么打算,沈妙贞说想要回洛京,裴境点点头,说会护卫送她回去,小绿儿也跟着她,将来嫁人,总也要买丫头,这小丫头毕竟一直跟着她,对她忠心,比外面现买的要好多了。
裴境说,若是要走,把衣裳行李都带着,沈妙贞觉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不肯带,裴境却道,那些衣裳都是定做的,旁人也穿不了,难道要丢去焚烧,不如她带走,将来也省了一笔做衣裳的银子。
叫来小绿儿,收拾了沈妙贞的行囊,迈出裴家的大门,从此之后,她便是自由身,与裴家,与裴六郎再无瓜葛。
沈妙贞再也忍不住,回身行了一个大礼。
“公子,您是个好人,沈妙贞会一直为您诵经祈祷,唯愿您得偿所愿金榜题名,娶一位与您相配的世家女子,愿您与未来夫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您所期望的都会实现。”
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起身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裴家大门。
裴境望着那姑娘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幽火慢慢熄灭,连余烬都不曾剩下。
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用手捂住了嘴,低头一看,满手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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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她的并不是空青, 而是白术,空青性格更加沉不住气,将公子的话视为金科玉律的他, 对沈妙贞这种行为,只会视为背叛, 哪怕有公子的命令, 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裴境选了白术。
他居然连这些都想到了, 就怕她心中难过, 面上抹不开,沈妙贞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白术帮着她把行李和木箱搬到车上,她回头望了一眼裴府, 沉重的木头大门已经关上, 自此,她与公子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生再无相见的可怜。
这个家是他们住了半年多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屋子里每一处的布置,都是她亲自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