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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阎小岳 单恋

    「为何要让林明轩加入我们?」
    我天杀的居然在起跑线鸣枪前,想起跟郑子薇的对话。双手虎口压在起跑线下缘,两眼注视前方,颗粒分明的西瓜红跑道,被白色分隔线一刀刀切开,我拱起臀部,脚尖顶住助跑器。
    「预备!」鸣枪手大喊,原本喧腾的忽然会场安静些,这是大北市高中联赛的第二次淘汰赛,我必须晋级。
    只为了一个目的。
    我知道会场有某处,有支摄影机镜头捕捉到的画面,正以飞快的速度传送到酒店的大萤幕上,在那儿此刻肯定有赌徒,在诅咒着我昨天吃坏肚子。
    起跑枪声在即,但郑子薇的脸这时又来我脑中敲门。
    「没有为什么,他自己想加入的。」
    「他家又不缺钱,不觉得让他加入很奇怪吗?」
    「没有他,你一个人能完成任务吗?」郑子薇面不改色反问。
    「……」
    这段话可以说是明知故问,但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想问。
    但更加飞儿扑火的,是我又问了下面这句话。
    「你喜欢林明轩吗?」
    郑子薇垂下头看着地面,没有给我一点提示。
    「砰!」我被起跑声吓到,双手软了一下,也晚了零点几秒的蹬地起跑时间,左右两侧的跑者都在我可见的范围,这让我不得不立即挥去脑中的郑子薇,咬住牙根,我使唤双腿必须比平常更快些,身体更向前倾一些,但我更喜欢另一种加速方式。
    想像着「怒气衝天的父亲在我身后追赶」。
    讽刺的是,这的确可以令我跑更快,或许暗示我的身体也极度排斥父亲,所有细胞都很有活力的卖命干活,为的就是逃离那个讨厌的父亲。
    老实说,我并不是从小就喜欢跑步,只是我发现跑步可以带给我不曾有过的自信,父亲小时候在教导我拳击时,他也曾有过讚叹的表情,当时他停下所有动作,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身体,从下到上由前到后,向在美术馆欣赏一幅画般,然后嘖嘖两声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但我也只剩下跑步了。
    抵达终点。
    身体还没停下,我就立马扭头去看会场大萤幕,萤幕回放的画面,出现一个像是回力镖所组成的八位跑者,一起衝向终点。
    而我是回力镖中间突出的部分。
    「第一名,近江高中,阎小岳!」司令台上的麦克风报给了大家这个消息,声波也一起送到远处的酒店。
    我举起手向四面八方挥舞,谢谢零星的掌声,大萤幕上也秀出一个短头发、黝黑皮肤的高中生,「他」正挥手着,看起来是如此的霸气,彷彿其他所有人都是乌龟只有他是隻兔子。
    只有我明白萤幕中的「他」,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拼图般的不快乐。
    「要跑进决赛,计画才能执行。」郑子薇的命令在我耳边提醒着。
    我踢了块脚边的石子,嘴里哫的一声。
    「只知道叫我要跑进决赛,连来加油都没有。」
    骑着脚踏车,我从秀水高中回到看得见海的近江高中,幻想着如果这时在学校遇到郑子薇,或许还能换来一句简单的祝贺。
    「恭喜。」我想着郑子薇平淡如水的表情。
    为何我连个祝贺都这么在意,我边骑车边歪着头想,越想心情是越烦躁。
    「明明差点就输了。」我又喃喃自语。
    脚踏车骑进假日无人的近江校园中。
    「说要期中考了,要念点书。」
    「少骗人了,放牛班的学生念什么书,这世界怎么都变了……」我抹去艳阳下脸上冒出的汗水,接着摆好脚踏车走入教学大楼。
    「不过其实她好像在班上成绩还算不错?」
    「阿呀!放牛班成绩好有什么好骄傲的!」
    「在图书馆吗?」
    「是不是不该去吵她?」
    我整路与自己对话到最后,莫名地都生厌了。
    甩甩头,双腿还是诚实地往图书室方向走去。
    想起上次赢得比赛的晚上,我忍不住又哼起歌来。
    那天郑子薇跟我相约见面,在近江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她递给我一张金融卡。
    「这是?」
    「给你的小奖励,不过金额太大,顺便帮你办了张提款卡,记住,如果有人问起这张卡的由来,你要说不知道,或是捡到的……反正你自己想办法。」穿着简便贴身运动服的郑子薇谨慎地解释,像是刚洗完澡的香气扑鼻而来。
    「好啦,我知道。」而我是一个满不在乎地回应她。
    「你最好给我……」
    「郑小姐我耳朵要长茧了,今天辛苦的赢了比赛你是不是该犒赏我吃个饭。」我又开始耍起无赖,最近跟郑子薇相处越来越自在的感觉。
    她叹口气,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
    「你要?」
    「不打给林明轩一起吃吗?」
    「不用啦!他们家管这么严,晚上出不来的,我们去吃就好。」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走她的手机,然后高高举过头,转身就走掉。
    「喂!阎小岳!手机给我还来!」郑子薇在我身后跳着想夺回手机,但跳了好几次都勾不着,手指只碰得到我的手肘部。
    「拿的到就还你嘍。」我得意地小跑步,像举旗手进入会场时地高举着她的手机。
    「你死定了阎小岳!」郑子薇有少数的片刻,会出现这样可爱微怒的表情。
    而我却深深对这样的表情着迷,而我知道,有另一个梳着学校规定的整齐瀏海,又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也正在喜欢她,纵使如此我不在乎,只想把握这样短暂的愉悦时光。
    现在也是。
    我贪婪地期望着能再与郑子薇有亲密动作。
    双腿如有灵性引领我至图书室,然而,从窗户我看见了心灰意冷的画面。
    郑子薇和林明轩肩并肩而坐,他们有说有笑地在空中比划着,像在描绘一张美丽的画。
    我没有进图书室,就只是从百叶窗的间隙之间,呆呆地偷望着他们互动,有灵性的双腿像懂我般,就只是钉在图书室门外。
    假日时间,图书室没有学生,我突然埋怨起近江高中的学生怎么不爱念书,至少人多可以破坏这小俩口的甜蜜氛围。
    借书柜台的工读生,也就是他们两个,无视周遭环境,完全沉静在两人世界。
    林明轩和郑子薇聊着聊着,忽然就安静了,时间彷彿静止般,空气中充满某种令人窒息的曖昧,接着我最不愿看见的画面还是出现了。
    俩人的鼻樑越靠越近,像是天塌下来也无法阻止般的互相吸引,最后重叠成一个点,那一刻我撇开了头,往走廊尽头奔去,沿着教学大楼旋转楼梯衝下,一个没踩稳失去中心还漏踩了几阶。
    对于恋爱的议题,我在电视上也曾看过许多节目,他们说:「失恋了,就找事情做,把自己搞得很忙,忙到忘记失恋的痛苦。」
    脚踏车坐垫不断在我臀部啪搭啪搭响,似要把我赶去某个可以忘记刚刚那一幕的地方。
    我沿着学校大门前的大马路,就这样不停歇的一直往前採,双腿是敏捷又轻盈的,可是胸口却像悬掛上一颗千斤重的的巨石,怎么也甩不掉。
    「啊!啊!啊!」近江区的荒郊公路上,我朝着鲜红的艳阳大声吼叫,极尽全力想吼出那个莫名的鬱闷。
    从近江区搭公车到皇后镇,少说也要一小时车程,我没有停地疯狂像前骑,像头野牛似地,直到最终体力不支,然后一个中心不稳,我跌进旁边的竹林中,疲惫地大口喘气。
    脚踏车跟心情一样扭曲变型。
    汗水、血水、跟杂草在我脸上搅和在一块,我想就这样躺在无人烟的竹林里,一辈子不要动化成一个土堆算了。
    即使这样盘算,失恋的悲伤最后也还是敌不过简单的「肚子饿」,我拖起飢肠轆轆的身子,压住撞到眉边额头的伤口,一步步走到了灯火闪亮的不夜城。
    皇后镇。
    我每天发奋在操场拚了命练习跑,为了最后一场的决赛而努力,也为了偶尔会路过操场边的郑子薇--她的多看一眼。
    我总是在衝刺过终点线后,伸头望向教学大楼走廊,久而久之这个举动渐渐被教练发现。
    「够了够了,不用再看了,有很多女生在看你了,我都知道。」顶着运动帽加白色球鞋的教练揶揄说道,皮肤黝黑的他说着一口原住民的腔调。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两三群女同学在教学大楼下的走廊看着我们田径队练习,快到放学时间聚集的人更多。
    「随便。」我在田径队是个孤僻的人,因为始终认为跑步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需要跟伙伴有牵扯,所以我总是一个人沉默地挥洒汗水。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同伴间的隔阂变大,久而久之,我成为被孤立的人,跟其他队员嘻嘻哈哈地在场边谈天说地形成强烈对比,。
    「教练,他在等那个『酒店女』啦!」矮子宏脱口而出,然后引来队上十几人的哄堂大笑。
    「可是人家好像都在图书室跟别人约会耶?」另一个队员大笑接话。
    「没办法,对方是林老师的儿子,会念书又有钱。」矮子一搭一唱。
    我先是一阵惊讶,然后怒气马上窜上,握紧拳头快步走向他。
    「怎样?我有说错吗?要打架来啊。」队上的矮子没有丝毫畏惧挺着胸迎向我,他附近的队员也跟着凑上。
    「要被记大过嘍!要被退学嘍!」有人这样喊着。
    「嘿!做什么做什么!」教练马上将我们隔开。
    「最好闭上你的嘴。」我怒斥。
    「酒店女」三字,其实才是我最在意的,原来早在看不见的地方,学校同学早已将郑子薇在酒店打工的事情谣传开来。
    那天放学,我的心思完全被矮子宏话填满,「酒店女」难以入耳的名称在脑中挥之不去,我背的墨绿空书包也感觉而外沉重,想为郑子薇扭转形象。
    但我现在却是怀着忌妒极强的心情走进酒店。
    「今天我不是来打工的。」
    皇后酒店今天晚顾柜台的人,刚好是认识的小许,他满脸疑惑的看我,不解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只能盯着我身上湿透还绣有近江高中字样的运动服歪头问。
    「不然你来干嘛的?」
    「我来花钱买快乐的。」
    「你有钱?」
    我把一叠钞票扔在酒店柜檯上,小许登时愣住了,而我也不知道领了多少钱,就只是在提款机随意按几个数字,就握着钞票到了皇后酒店。
    十几分鐘后,我被服务生带到一间小包厢,点了满桌的食物,把音乐放到最大声,然后开始狼吞虎嚥的把桌上的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吞下一杯苦辣辣的烈酒,然后像疯子一样在小房间中间又唱又跳。
    有钱人的快乐不只是这样。
    有几个女伶敲门进来都被我赶了出去,直到一个白衬衫黑窄裙的熟悉女孩子推门进来。
    郑子薇的脸色像是被机枪扫过一样难看。
    「你到底在干嘛?」
    「我在等你。」
    郑子薇眼神闪躲了一下,「好不容易赢来的钱又被你花掉,你家的贷款是不打算还了吗?」郑子薇直直走到房间角落,关掉恼人的音乐。
    「还也好,不还也好,我都无所谓了。」仗着几杯黄汤下肚我发觉身上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讲话也完全不需要思考。
    「随便你,反正不关我的事。」郑子薇瞪了我一眼,转身想走,却被我一把抓住手臂。
    「我花钱叫你来的,你不能走。」
    「神经病。」郑子薇怒视我甩掉手臂上多馀的东西。
    「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你到底在说什么……」郑子薇流出黯然神色。
    「没关係,反正你也只是个『酒店』……」
    啪!
    比烈酒更火辣的一巴掌打在我侧脸上,最后那个『女』字被郑子薇一掌塞回肚子,她的眼神回到刚认识时的冷漠,甚至比刚认识时更没温度,我隐约看见她的眼角闪过泪光,同时我也知道,我毁掉了一段得来不易友谊。
    「你以为我愿意吗?」郑子薇咬牙怒视我后离去。
    她留下了还没搞清楚感觉的我,究竟是脸上痛些还是心里闷些。
    揉揉脸颊,我索性把点吃不完的食物,分给了逗留门外的小许,小许进门后就是无奈的一句。
    「又看到一个傻子认真了,没听过欢场无真爱吗?」
    我继续把满桌的饭菜填进空虚的心里。
    这天彻夜未归,我臆测八成又让焦急的母亲四处寻找,但回到只有两三盏路灯的近江公寓时,坐在门口砖块围成的植树矮墙上等的,却是林明轩。
    「你到底去哪了?」林明轩反常的怒气冲冲针对我。
    「到底……」我懒散地看着他重复道。怎么今天晚上这么多人爱用这两个字。
    「你知不知道你妈一直在找你?」
    「我想也是。」我又懒散地回答。
    「阎小岳!」林明轩怒气更高一层,他只有在母亲身上会流露脾气。
    「找我怎么了吗?那是我妈!不是你妈!」我大声回呛他,然后直直朝公寓楼梯走去,撞开了挡路的林明轩。
    林明轩像是张薄纸,被我撞开了好几步跌回植树矮砖墙上。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林明轩屁股滑行三公尺后愤恨地瞪着我。
    「对,你最厉害,我什么都让给你,包括我妈妈,这样你满意吗!」我蹲下揪住他的衣领,咬牙瞪大眼对他说。
    一夜里,我毁了两段友谊。
    我想打电话给郑子微,问她林明轩这样的弱鸡到底是哪里吸引人,但我知道问了只会让自己看难看。
    松开林明轩,爬上白漆严重剥落的公寓楼梯,我糟糕的就只是回家后静静地在躺在沙发上,发呆等母亲回来,我知道林明轩会连络她,母亲回来后,看见我躺在沙发上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过没多久又开始跟刚睡醒的父亲吵架。
    我换了件制服,提起书包,在父母互相指责对方的管教方式错误时,我开了门,心情跟脚步都疲累地去上学。
    后来好几天,我刻意避开林明轩与郑子薇的三人聚会,每天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是懒懒地趴在桌上睡觉,连田径队的训练都不想参加。
    想起郑子薇与林明轩,一个懒散无力感就狠狠压制住我,就算决赛将至,一切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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