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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6节

    ……
    翌日,上晌刚刚张贴出两道告示,没到午时,双安州里的几个族姓便敲锣打鼓欢闹了起来。
    巷子里八仙桌拼组而成的流水席,一茬接一茬,再怎么大办也难表众人的欢悦之情。
    两道告示——其一,双安州正式开港,民船商船渔船皆可自由进出往来;其二,需拿到行商船引,做正经买卖,依规上缴船税。
    这出海港口,再也不是官商们的“天下”了。
    百姓外贸讨活计,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只要开了海,让百姓有了生财之道,这船税该交自然要交。
    虽然之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双安州可能要开海,当告示如愿以偿时,百姓们的欢喜未减半分。
    很快,此事又传到了周边各县,传到了漳州府、泉州府,传遍了整个闽地。
    德化县里,半夜三更里,匠人们无心睡觉,连夜烧红了火窑,把一批泥坯放入烧制,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汗水里掺着喜意。他们知晓,开海了,路通了,这一个个的火窑,就算是连年不停地连轴转,烧出来的白瓷也不够明年卖。
    武夷山上,寒露以后,立冬以前,此间采收的茶叶为“冬片”。茶农们小心翼翼采收完今年最后一批茶叶,而后开始封山,仔细伺候着这一山又一山的茶树,希望它们经过一个整冬的休整,能在春日长出喜人的新叶。
    顺昌竹林里,一棵棵翠竹倒下,一场新雨后,又一棵棵新笋长起。一捆捆的竹片泡在池中,待它们泡散成丝,成了竹麻,才是制造“毛边纸”的开始。这连片的竹海,长不了庄稼,却靠着顺昌毛边纸的名号,养活了一批批的百姓。
    除此之外,那些晒制鱼干、打造漆盒、编织草席、糊粘折扇……等等的小作坊,也在紧赶慢赶着。
    所有人都明白,双安港开了,船只出去了,自己手里头的货品运送出去,只有不够卖,而不会卖不出去。
    一辈辈的智慧积淀,使得他们对自己的商货有足够的信心。
    ……
    大大小小各个族姓,纷纷前来寻知州大人,想请知州大人一起庆贺。
    若是家家都去,只怕分身乏术,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明白百姓之喜,但他手上确有许多紧要事等着去做,只好一律避着不见,躲到了嘉禾屿上。
    双安州齐、包、陈三族族长,不管是拦州衙还是拦裴府,都没能等到知州大人。
    包族长把“气”撒到包班头身上,道:“包老三,你身为衙门捕快班头,怎么能把知州大人大人给跟丢了?还不知他去了哪,你让我怎么说你……”
    包班头无奈,心里暗想,腿长在知州大人身上,他如何能跟得紧、拦得住。
    ……
    燕承诏先后料理了泉州、漳州的林、陈、上官三个大族,罪不至于全族株连,但主枝死罪难逃,在朝官员一一入狱,整个世族便是“树倒猢狲散”,难以再复往日。
    闽地生意,再无一家独大。
    他们垄断积攒的货物,正好成了他们祸乱一方的罪证。
    这批货物按市价放出来,各地的小船商们纷纷前来接手,欢喜得跟过年一般。
    海上们得了货物,大庆朝的国库充盈了几分。
    至于还坐在泉州府知府位上的谢嘉,燕承诏答应了裴少淮,让裴少淮最后再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敲打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泉州府府衙里,衙门红梁绿瓦,单看这院子,与顺天府衙相比也不逞多让。
    富丽堂皇。
    不知谢嘉花费了多少心思来建造这座府衙,也不知道这里吃进了多少民脂民膏。
    只不过院子里却是散落了一地的杂物,无人收拾——同是一巢之内,岂有好蛋生?那些小官小吏,早被收关进了牢房。
    终是一场空。
    谢嘉自知大势已去,不逃也不惊,只坐守在府衙的高堂里,满地荒乱显得他身上的四品绯色官服尤为扎眼。
    “谢嘉,有些话再不说,就说不出口了。”
    裴少淮站在门槛外,身影映入堂中,正正把座上的谢嘉盖在阴影之下。
    谢嘉还牢牢戴着那顶乌纱帽,他缓缓抬头朝裴少淮望去,忽而邪笑,一副输也输得得意的模样,道:“你赢了也是输。”
    裴少淮竟然还想从他这里套出其他消息。
    “裴少淮,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想到……”谢嘉说道,“我既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便说明,我并不知晓上头究竟是什么人……你说得对,我只是一条走狗,还是一条不知主子是谁的走狗。”
    第196章
    “若是自损一千,伤敌一百的言说,能叫你输得舒坦些,你只管得意好了。”
    裴少淮不屑谢嘉的发疯挑衅,还同以往那样,行举端端,自带文雅气。
    他用宽袖拂了拂落尘,找了张椅子坐下。
    裴少淮愈是这般,愈是叫谢嘉恨得咬牙、握紧拳头。
    “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也能想明白……”裴少淮学着谢嘉的语气说道,“本官既然来了,便说明你的主子们已经被赶离闽地,此地藏不了污浊了。”
    避不了死路一条,何不在能开口的时候,为家亲谋些许后路?
    谢嘉心中一腔恨意不吐不快,愤恨道:“本官沦落至今日这样的境地,都是你们这些所谓高门弟子逼的,都是科考入仕,凭何你们占尽山头,我等却只能在泥泽里旋游?”
    他扯着身上绯色官袍,声声饮恨质问:“为了这一身人前的光鲜,你可知我忍下了多少侮辱?”
    “不知……你自然不知。”谢嘉自言自说,声音里带着嘶哑,“朝廷直隶,五品知州,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甚至还叫天子觉得委屈了你。你生来就是功勋之后,不必为一两束脩为难,学业有名师指点,不必彻夜辗转思索、连梦里都是四书五经,仕途有父辈恩师打点、一路顺畅,不必屡屡碰壁之后,一回又一回地怀疑自己,把自己捏成世人喜爱的模样……你不曾经历过窘迫、迷惘、处处为难,所以你不懂,都不懂。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明明走的已是光亮大道,身旁还有人提着灯笼打照,又岂会明白困陷在漆黑中的刺骨蚀心?”
    谢嘉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大庆兴科考,五姓七族早淹没在昔往洪流中,世间不见关中万年韦,山西闻喜裴,可真当踏入仕途,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李太尉都言‘公卿子弟,自小习举业,朝廷间事,不教而成’,这样的景观,寒士何路可走?哪来的前程?”
    谢嘉冷笑几声,不知在嘲笑这世道,还是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接着道:“农耕人家,卖却屋边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那样苦的日子都走过来了,我屡屡告诉自己,‘读律看书四十年,乌纱头上有青天’,不管如何都是值得的……到头来,榨尽家中汗水的寒窗苦读十数年,所谓才华在科考中尚且称当‘敲门砖’,一旦科考过后,再无半分用途。不是我不报国,是世间不留门!”
    裴少淮知晓,谢嘉出身农家,是早年的甲同进士。
    一个农家子考科举,必定是不容易的。
    “休将无德说作无门,休将为己说作为国。”裴少淮说道,“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当朝状元,被贬外派。”
    皇权世道,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若说不公平,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可纵使在这样的世道里,还是有千千万万的寒士,抓住科考这条“细绳”一点点地往上爬,振聋发聩为百姓呐喊。
    不管失意也好,受迫也罢,这些都不是谢嘉草菅人命、苦难百姓的理由。
    “你想要用多少‘迫不得已’洗净手上鲜血?你未曾为乡亲父老做过一丝一毫,配谈什么农耕身份,又配谈什么公允?你不过是成了自己曾憎恨的刽子手罢了。”裴少淮望向谢嘉,又道,“你只说唐朝李太尉感慨朝廷显宦多为公卿子弟,为何却不说李太尉公允举士,挺身为寒畯开道,将一批批有识之士纳入朝堂,‘八百孤寒齐泪下,一时南望李涯州’。”
    只取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这一招,在裴少淮面前并不管用。
    且不说古人,裴少淮身边也不乏低门出身、但一心为民的清官,徐知意便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段夫子他读书半道致残,被族人所弃,坎坎坷坷大半生,仍能道一句“错不在山”,教导他们几个小子,也从不掺杂私欲私恨。
    说到勋贵,父亲裴秉元的仕途走了捷径,借着徐知意的推荐入了国子监,但他的功绩、他的清名,却走不得半分捷径。
    裴珏从成都府偏僻小县重归京都,哪怕手段狠辣、教子不慎,也只是周旋于官场、精于党争,不敢拿百姓当筹码为自己邀功,不然皇帝岂会让他风光致仕?
    即便在不公世道里,手里仍有固守本我的选择。
    “世道如何是世道的事,做什么、如何做却是自己的事。不是天下大公,人人得以安之,而是人人前赴后继,天下得以大公。”裴少淮质问谢嘉道,“你的所作所为,断了多少百姓的活路,夺了多少读书人的仕途,行止不公却问世道要公允,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谢嘉再这么论下去,裴少淮也不愿同他纠缠了,遂眼中对了一道寒意,言道:“你千不该万不该祸害百姓的。”这件事没有情有可原。
    他们才是这个世道里最难最弱小的一群人。
    “裴知州说得轻巧,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出京两年,就知晓外派官员是如何?”谢嘉仍在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一路为官的不易,便是死也要抱着自己无错的心态,他道,“你可知县之上有直隶县,而后才是州,随后又有直隶州,才到府。你又可知县、州、府皆分六九等,大庆朝两千余个县,六百余个州府,从头到尾有一清单列序……若想从最末一个县,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年一考满,即便从不耽误,一辈子也难以走完。”
    京外官的升迁,从不是简单的七品升六五品,而是等着空缺,顺着州县的排次往上走。
    多的是人四五十岁才中同进士,而后一辈子守在县官上。
    “所以为了这一身的光鲜,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脑袋别在裤腰上,给人当走狗?”裴少淮问道。
    “倘若有一天,在你深陷泥潭时,有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告知你,只要乖乖听话,你便可以省去前头千余个县职,直接上任州职。当你将信将疑的时候,朝廷文书下达,你跻身他人之前,果真成了州官……这个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谢嘉说起自己是如何沦陷的,道,“既然是世族当道,我便学精了学乖了,垂头给人当丧家犬又如何?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还不是朝中籍籍无名,宁当有名犬,不当无名泉,这有何错?”
    要收服一条丧家犬,往往就是从抛一块肉开始,当它狼吞虎咽之后,便会垂涎下一块肉。
    当裴少淮看到谢嘉以犬为荣时,便知道和他理论下去毫无意义。
    所以裴少淮干脆顺着谢嘉的话,给了他一个假定,道:“即便事情真成了,尔等一群见过主子名不正言不顺登位的,他又岂会留你性命。”
    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死得最早。
    “成王败寇罢了……”话说到一半,谢嘉突然一滞,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怒得两齿颤颤而下颌微动,指着裴少淮道,“你试探我!”
    裴少淮得了结果,神情依旧淡然。
    谢嘉这样一个狡诈恶徒,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体是谁,也该从主子下派的任务中,大抵知晓主子是什么势力、什么目的。
    否则,这么多年的狗,岂不白当了。
    正是打定这样的猜想,裴少淮才会那般发问,趁着谢嘉怒不择言时,试探出了消息。
    从谢嘉口中得了话,谢嘉便无用了,裴少淮不愿与他再多纠葛,起身往外走。
    一阵秋风起了寒,门外阴阴,谢嘉身子发冷,恍惚间想起年少时身着单衣,抖抖缩缩在草堆里捧着残缺的书卷苦读。
    “等等。”
    裴少淮滞步。
    谢嘉心有不甘,但仍是说道:“裴少淮,你不想知道更多吗?”可见,谢嘉还是抱有交易心态的,方才的一番话,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给我儿留条活路,我便告诉你。”
    “好。”裴少淮应得干脆。
    谢嘉整个人没了神气,说话低沉暗哑,道:“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屉子里有一卷账单。”
    是他早就备好了的。
    裴少淮重回堂中,果真在屉子里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翻开略一看,只见一页页往后,字迹、新旧、墨色都略有不同,是长年累月记下来的原本。
    真伪有待商榷。
    谢嘉说道:“盐运提举司途经泉州的大宗盐运,我都记在里头了,信与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盐运提举司那边的账目做了假,若是对照谢嘉的账目,则能推算假账目里的手法。
    再者,从大宗盐运的时当、去向,也能推测出些端倪。
    对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财,扶持谋私,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希望裴知州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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