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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奁琳琅 第11节

    易老夫人瞥了这个酸媳妇一眼,凉笑一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罗氏琢磨了半日,还是没能将太夫人那句话琢磨透彻,因道:“老太太先前忽然说要修屋子,倒把我说懵了,咱们后院的屋子没被雪压塌呀……”
    所以说她是个榆木脑袋,易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咱们想尽办法要让她腾出易园,话说了千千万,可管用?连我预备派过去的婆子都被她回绝了,这丫头是块顽石,咱们自己不挖坑,还等着她主动让出那个园子吗?”
    越说罗氏越迷惘,“老太太的意思是……”
    易老夫人已经不想同她废话了,只说:“你们到时候就明白了。今日过节,那些先放一放,兴哥儿和丰哥儿呢?又上外头去了?”
    齐氏忙说没有,“今日初一,他们去外家拜了年,已经回来了。”
    易老夫人知道儿孙都在家,心里就满意了,往前一抬手,指了指南花房道:“走,上那儿喝茶吃果子去。”
    一众女眷应了,腾挪着步子,往南去了。
    那厢明妆到了袁府上,一家人团聚在上房,进门就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袁老夫人见她进来,笑眯眯等着她行礼拜年,明妆给外祖母纳福,给舅舅和舅母纳福,等不及长辈们说话,先和表姐们笑闹到了一起。
    静好一把抱住了她,大声地调侃:“了不得啦,听说般般如今成了香饽饽,那日在梅园露了脸,我那几个手帕交都来给家里兄弟打听呢,问问般般小娘子,可曾婚配呀。”
    明妆红了脸,扭捏道:“三姐姐别胡说。”
    静好道:“哪里胡说了!我们般般长大了,生得一朵花儿似的,有人打听不是情理之中的嘛。”
    袁老夫人见明妆害臊,忙来替她解围,说好了好了,“你妹妹走了半日,还不让她歇一歇?”
    静姝拉了明妆坐下,叫人送饮子过来。上京在奉茶方面是有讲究的,一般待客用茶,送客用香饮子,但明妆一向不怎么喜欢喝茶,所以到了外家,还是以喝香饮子为主。
    小辈来拜年,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按说外家是隔着一层的,但在明妆眼里,袁家却是比至亲更亲的存在。
    两位舅母并姨母送上了压岁钱,如今时兴那些金银做的小物件,款儿和易家老太太给的不同,小妆匣呀、小镜子、小梳子什么的,从荷包里倒出来,是一个个新鲜的惊喜。姨母最有趣,她让人做的是扫帚簸箕,还有一杆芝麻秸秆,煞有介事地说:“扫金扫银,扫好女婿。还有这个,芝麻开花节节高,般般的运势今年更比去年好。”
    明妆忙站起身纳福,“多谢舅母和姨母。”低头仔细打量,爱不释手,“好有趣的小玩意儿呀!”
    在这里,可以全身心地放松,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和牵制,有的只是骨肉之间的一团和气。
    袁老夫人的压岁钱倒没什么特别,给了一双好大的金银锞子,说:“新年逛瓦市的时候买好吃的,回头约上你的姐姐妹妹们一道去。”
    本来兄弟姐妹间,就数明妆最小,但在过年时候就不一样了,不常出门的两姨表妹今日也在,总是偏头盯着她。她纳罕,轻声问:“云书啊,你总瞧我做什么呀?”
    八岁的山云书指了指她的耳朵,“阿姐,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明妆一听,立刻摘了下来,小小的玛瑙坠子十分灵巧,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但水头不错,太阳底下能耀出一汪赤泉。
    “你喜欢么?送给你。”她往前递了递。
    云书雀跃起来,但怕她母亲责怪,回头征询地看了眼。见她母亲含笑点了点头,她忙把耳朵凑过去,急切地说:“阿姐,快替我戴上。”
    尖细的金钩穿过薄嫩的耳垂,两边戴妥之后,小女孩志得意满。其实她不明白,并不是耳坠子有多好看,是原本佩戴的那个人长得好看。但这份满足倒是千金难求,反正戴上了,就是天上地下第 一漂亮。云书连身姿都挺拔起来,在屋里走上一圈,收获了一连串的赞美。
    大家笑过一阵,明妆偏身问祖母:“三嫂生了没有?年前我不得闲,没能来看她。”
    袁老夫人说生了,“生了个男孩儿,鼻子眉眼和你三哥小时候一样。先前还抱来让我瞧呢,天太冷,又快快送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你三嫂在坐月子,等吃过了饭,你去瞧瞧她。她如今不能走动,你们外头要是看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她,难为她大着肚子在家那么久,早前也是个爱玩爱跑的性子。”
    所以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公正的长辈,即便是娶进来的孙子媳妇,也当自家孩子疼爱。
    明妆嘴里应下,只管和姐妹们碰杯,老太太又问:“听说李二郎回来了?先前接替了你爹爹的职务,如今又立大功,加封国公了?”
    明妆说是,“昨日我在灯会上遇见他了,今日一早他就登门,来给爹爹和阿娘进了香。”
    老太太点头,“真是个可靠的人啊,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旧情,属实难得。”
    静言又调了一盏豆蔻饮子,探手给几个姐妹斟上,一面说:“昨晚宣德门前出了好大的乱子,说一个宫内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坠楼了,天爷,真好吓人!”
    明妆“嗯”了声,“我亲眼瞧见了,从城楼上跳下来……不知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要在这样的时间场合寻短见。”
    静好咬了□□糖沙馅春茧,“没准儿是被人推下来的。”
    她们谈论时事,官场上行走的舅舅们讲究谨言慎行,只道:“家里说说就罢了,千万别上外面议论,这里头有猫儿腻,别惹祸上身。”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这事不简单,但话经舅舅嘴里说出来,格外让人惊惶。
    大舅母把桌上点心碟子往明妆面前推了推,一面道:“听说那内人是观察使贺继江的女儿,早前在太后宫中当值,后来太后把人赠了官家,若不出这种事,恐怕就要晋封了。唉,多可怜,家家户户忙过年,贺观察家却遇上这种事,一家子不知怎么哭呢。”
    都是同僚,平常也有往来,大家难免要唏嘘一番,实在不敢想象普天同庆时,遭遇这等灭顶之灾是怎样的伤痛。
    袁老夫人见众人彷徨,忙岔开了话题,“好了,大节下的,别说这个了,想想吃些什么吧。”
    大家便热闹商讨起来,这时隐约听见廊上婆子说话,不高不低地询问着:“明娘子在里头?你给传个话……”
    明妆听说是找自己,给午盏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听信儿。
    不多会儿午盏回来了,叫了声小娘子,奇异地说:“仪王路过麦秸巷,听说小娘子在这里,特意停下,问小娘子的好。”
    明妆正忙着给云书挑印儿糕呢,一时没听真切,随口问了句:“谁?”
    午盏只好抬高了嗓门,“仪王。”
    这下满屋子都听见了,大家不明所以,毕竟袁家虽比易家家业兴隆些,但也没到与王爵论交情的地步。但愕着终归不是办法,袁老夫人转而吩咐明妆:“既然问你的好,你去瞧瞧吧!若是仪王殿下愿意,请他进来坐坐也无妨。”
    第18章
    其实这一来,来得十分不合时宜,初一本是各家走动至亲的日子,访友也好,路过也罢,都得绕开这一日,除非有别的意思。
    外祖母的吩咐,是客套说辞,这满上京还没有能让仪王初一登门做客的人家。说受宠若惊,谈不上,反倒有些惕惕然。但人既然已经到了门上,不能不接待,忙点了跟前的吴嬷嬷,让她跟去随侍。
    明妆待要出门,袁老夫人又唤了她一声,不便说其他,只道:“仪王殿下不是寻常人,一定要以礼相待,说话时候留着心眼,千万别犯糊涂。”
    明妆应了声是,心里也惴惴,不知道这李霁深在打什么主意。梅园那日过后,两下里基本没什么交集,他一口一个等她登门,自己不曾去,难道仪王殿下脸上挂不住了?
    现在既然到了门上,没有推诿的余地,快步跟着传话嬷嬷到了前院。隔着院子看过去,只看见半辆马车,和几个钉子般伫立的随从……她整了整衣冠迈出门槛,本以为仪王应当在车上,没想到他早就站在马车旁,新年新气象,穿着精美簇新的常服,头上戴着紫金发冠。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那一回眸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神情高深,眉眼却缱绻。只一瞬,唇边浮起了笑意,松散地对插着袖子,笑道:“我刚去了通御街一趟,回来经过麦秸巷,心里想着小娘子是不是在外家拜年,到门上一问,果然。”
    明妆怔怔点头,然后向他行了一礼,“仪王殿下新禧,我原想过两日去拜会呢,没想到今日遇上了。”
    他微扬了下眉,“小娘子又拿这话来敷衍我,过两日是过几日?要是我在家等,恐怕等到开春,也未必能等到你登门吧!”
    明妆支吾了下,“也不是,我真打算过几日去叨扰呢……”边说边比了比门内,“殿下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结果仪王摇了摇头,颇具揶揄意味地说:“进门就得去拜会长辈,我倒想给太夫人请安,又怕唐突,闹出笑话来。”
    这话说半句留半句,明妆自然听得出玄机,权作糊涂地笑了笑,“那就失礼了,偏劳殿下站在这里说话。”
    仪王并不在意,依旧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转头四下看看景致,“外城不像内城那么拥挤,草木多,住得开阔,我的外家也在附近。”
    先皇后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帝王家也讲究人情世故,因此他每年都照着旧俗,去看望母族的亲人。不过皇子与外戚,永远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纯粹,但每到佳节,寻找安慰的渴望不变,这种心情,只有同样失去了母亲的人能够理解。
    明妆那双眼睛澄澈见底,她望着你,能让你看透自己的心。
    很有意思,也很耐人寻味,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忽然气馁地笑了笑,“大年初一,原本是在母亲膝下侍奉的日子,可我拜访完了外家,就无处可去了,只好来看看小娘子在不在。”
    明妆自然不会相信,一位王侯会过多纠结于对母亲的思念。当然不能说没有,反正绝不如他想表达的那么多。但她要配合他的情绪,拿出孩子的单纯来,实心实意地说:“殿下无处可去吗?那就在这里,我陪殿下说说话。”
    回过头,她冲边上人吩咐:“吴嬷嬷,让人搬两张圈椅过来,再要一张小几,奉茶。”
    仪王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蹙眉笑着,看里面源源不断地运送出东西来,明妆挽着画帛,站在墙根处吩咐,“放在这里,这里背风。”
    袁宅面南而建,风从北面来,背后有院墙遮挡,可以暖暖地晒上太阳。
    但这算什么呢,不进宅院,在外面摆上了待客的架势,真稀奇。
    仪王在迟疑,她却抬起眼,笑得很真挚,“既然不便进去,我就在这里招待殿下吧!”牵着袖子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放在小小的茶几上,招手说,“快坐下,趁热喝,一会儿就凉了。”
    他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款待,也没人因怕茶凉,催促他快喝。但客随主便,就要懂得顺应,看她冲他举了举杯,他忙回了一礼,两下里抬起袖子遮掩,居然如喝酒似的,一饮而尽了。
    真是一场奇怪的际遇,大约只有大年初一才会发生吧!
    明妆还有些遗憾,啧啧说着,“要是早知道殿下要来,我就命人搭出一个纸阁子,不至于这样露天喝茶,像叫花子似的。”
    仪王听后换了张温吞笑脸,缓声道:“明年吧,明年也许能和小娘子一道来拜年。”然后好整以暇,看那白净的脸颊飞上两朵红晕。
    该说的话,梅园那日说得很透彻了,原本他甚有把握,谁知等了又等,等不来她主动结盟。
    她低着头,指尖无措地触了触建盏,“那个……殿下再来一盏吗?”
    圈椅里的仪王心情大好,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女孩子的脸红比晴空万里更具吸引力。
    他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先前在外家就灌了一肚子茶,不想再喝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晒晒太阳就很好。”
    身份尊崇的人,干坐着晒太阳大概也是鲜少的经历,对付越复杂的人性,就该用越简单的方式。明妆虽然不知道他刻意接近的目的是什么,但不妨碍她按照自己的理解揣摩。喝茶怕凉,她朝午盏勾了一下手指,午盏立刻就明白了,摘下腰上的荷包奉到了她手上。
    女孩子的荷包里装的不是钱,也不是胭脂盒子,是满满一捧肉干。明妆扯开荷包的系带,搁在小几上,很大度地说:“殿下吃吧,这是自己家里熏的,味道比外面的更好。”
    仪王垂眼看了看,赏脸地从里面选出一块,填进了嘴里。
    硬是真硬,香也是真香,他说:“小娘子牙口很好啊。”
    明妆笑得赧然。
    嚼了好半晌,简直腾不出嘴来说话,好不容易咽下去,他微喘了口气,才状似无意地问她:“今日庆国公去贵府上了?”
    明妆点了点头,“公爷念旧,来给我爹爹和阿娘上香。”
    仪王舒展开眉宇,抚着圈椅扶手说:“我多年前就结识了他,少时的俞白性情沉稳,话也不多,但我知道他重情义,果然走到今时今日也没有变。他是拿令尊当恩人,就算官拜国公,也不忘恩情。”
    明妆说是,“当初我爹爹出入都带着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家里人都多。”
    “他也算饮水思源,若没有易公的栽培,就没有他今日的功成名就。”仪王说着,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对于小娘子,他也是敬重有加吧,除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你行礼,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所以他的刻意接近,其中也许有几分李宣凛的缘故,毕竟如此洞悉人家的一举一动,仪王府没少花心思。
    还是因为太子的人选未定,诸皇子需要找到有力的支持,李宣凛念旧情,铁血的战将不好收买,但人情却能拉拢。明妆不傻,也不相信美貌能让玩弄权术的人神魂颠倒,所有的合作都是基于互惠互利,如果是这样,反而让她放心了。
    只是要将丑话说在前头,她靠着圈椅的椅背,冬日的日光也晃眼,于是坦然乜了起来,那神情仿佛带着笑,不紧不慢说:“我不过是沾了爹爹的光,以前他是爹爹的副将,又因在府里借居,所以彼此熟络而已。如今爹爹不在了,三年五年他还惦念,十年八年后也就淡了,所以我不能继续仗着爹爹的面子受他照应。昨日那一礼,我受之有愧,也同他说了,往后万万不能这样,我年纪小,实在承受不起。”
    仪王静静听她说,听完了不过一笑,“对恩人的独女多加礼遇本是应该的,这样也能为他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如今上京内外,谁不说庆国公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那么也算双赢。明妆指了指荷包,“殿下再来一块?”
    仪王忙摆手,还是留着嘴,多说话吧!
    今日是新年的头一日,没想到艳阳高照,是个好兆头。所幸这巷子里没有人来往,露天坐着也不显拘谨,明妆毕竟是小姑娘,更关心昨天发生的那件大事,便积极地打探,“内衙那里,有进展吗?”
    仪王哦了声,“正在审问相关人等,但因过年,难免要耽搁一些,官家已经下令严查了,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明妆点了点头,“这回的事,闹得不小呢。”
    仪王凉薄地扯了下嘴角,“官家登楼观灯,宫人以死相谏,若是背后没有隐情,那她阖家都要受牵连。”
    是啊,惊扰圣驾是天大的罪过,谁敢拿全家性命来触这个逆鳞!
    明妆不免感慨,年轻女孩谁不惜命,除非是遭受了天大的不公,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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