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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女 第16节

    拿着钟牙子给的名单,姬羲元一个个拜访过去,可算是请出山几位仕女。
    几个人说不同倒也没什么不同,有一共同点就是没有丈夫。
    大多是丈夫命不好死的早,少数是和离在家。
    能将孩子送去给钟牙子做学生的家庭已称得上是开明。这样的人家也不会要求家里的女儿守寡,再说初嫁由人再嫁由己,虽然二婚不可能完全任由女子自己决定,但比起少女时代好得多。
    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的娘子选择再嫁的也不多,实在是婚姻里走一遭就知道,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再有个处处糟心的丈夫在旁边衬托,心里苦不说翻江倒海,淹死三两个少女是没问题的。
    姬羲元一联络,她们很快就给了答复。
    人真的很难拒绝自由。尤其是像男人一样自由。
    姬羲元大肆搜寻人才的动作被人看在眼里,话里话外试探的人多了,姬羲元连国子监也不大去了。接下来的时间专心和礼部扯皮。
    赶在截止时间前,姬羲元硬是通过弘文馆举办考试再塞了一批名单进去。
    大周此时想要参加科举,得先是乡贡或者生徒。成为乡贡或生徒有两种方法:一、各州府九月份会举行“解试”,考过解试,就能参加第二年的春闱。二、考过国子监、四门学、太学、律学、书学、算学——中央六学之一的考试或者通过地方官学的考试才能成为生徒。
    姬羲元当时特地请大长公主出来处理弘文馆的事务就是为了让弘文馆成为官方承认的学校,这是初出茅庐的姬羲元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人会承认一个以十五岁的孩子为祭酒的学校,但成名已久的大长公主就没问题了。
    虽然科举可考的科目众多,但并不是所有科目都会开考的。比如这次就只打算开了明经科与进士科,上次比这次多开设一门秀才科。
    谢川一日扬名千万,就是因为他考中的是秀才科。进士常有而秀才不常有,先帝在位三十五载,统共也不过点了十三个秀才。
    明经科与进士科里头也有说法,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考进士的人是看不上明经的。
    十月底,姬羲元认真筛出两份名单,前者三十五人,报考明经科,后者八人报考进士科。周明芹、王施雨、王施寒、宋徽音、赵同书等人具在前列。
    所有人的科举考试资格都是姬羲元亲手核验过,十一月女帝就要在含光殿召见所有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员,尚书省的官吏要检查资格、验明正身,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
    或许是女帝派人敲打过,姬羲元去尚书省旁观她们考试的时候,虽然有人神色愤愤,无人质疑女子们的考试资格。
    科举考试自卯时开始,酉时收卷,入场时有搜身,姬羲元点了两个女官去搜身。所有学子只用带笔墨砚台、清水、食物。
    说来惭愧,姬羲元坐在屋内吃吃喝喝、高高在上旁观她们考试,她们则坐在尚书省的廊庑专心答卷。
    二月的天实在说不上舒适,一阵风过,姬羲元都看见王施雨打哆嗦了。
    最后姬羲元在礼部官吏不赞同的目光下派人给所有考生都加了炭盆。
    考试结束后,姬羲元亲自将所有人都安然无恙送回家中。
    这次阅卷,姬羲元出于避嫌的考虑没有再旁观。
    阅卷不但看考生所答如何,还要看考生声名、往日作品、背后有没有人。姬羲元上送的四十三人里,没有一个是寂寂无名之辈。
    不敢说全能过,三分之一的脸面还是会给的。
    姬羲元早早为这次科举考试造势,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家今年都未让自家儿郎下场。生怕撞了姬羲元的小心眼,像李家一样片甲不留。
    成绩出来时如同姬羲元所预料的,耳熟的名字不少。
    为此,放榜那天姬羲元大开公主府宴请宾客,从鼎都最大的酒楼里定了席面,好好庆祝一番。
    姬羲元到的时候,闵明月与王施寒已经坐而论酒一壶,旁边围着一圈小娘子叫好声不绝。
    王施寒鬓发微散,步摇欲坠不坠,两颊生嫣,嘴角都要咧到耳边,只听她中气十足地冲着对面的闵明月吼道:“我老王家后继有人,我妹妹,王施雨,也是能做进士的人啊。是不是该庆祝?你是不是得再喝一碗?”
    姬羲元闻言顺着她的手一瞥,两人都已经用海碗划拳斗酒了。
    闵明月举着大碗往桌面一放,打了个嗝,并不上当:“又不是你考中了,你说喝就喝啊,有本事输,你有本事喝啊。”
    “我可也去考试了,虽然没考中,那都是孩子耽误了我的功夫,再过三年肯定有我。”王施寒“吨吨吨”豪饮碗中酒,喝完又扯过酒壶满上,豪情万丈道:“只要此事一开头,你就等着看吧,史书上一定有我王施寒的大名。你可就不一样了,不爱读书。不像我,再过二十年,我闺女也一定能行。”说完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玉枕,搂在怀里喊囡囡,畅想未来。
    闵明月呵呵笑:“女帝武举办了十年了,不过我要脸不好意思去凑数,还没下场罢了。到时候看着,是你先名落孙山还是我先榜上有名。也让我那母亲和蠢货弟弟知道,生儿子屁用没有。”
    “我那废物爹,幸好是死了,活着也该羞愧而死。我妹妹是女儿又怎么样,这才是光宗耀祖呢,哈哈哈。”
    两个人都已经醉了。
    姬羲元向要喊人的管事挥了挥手,“喜宴上无大小,何必惊扰众人的兴致。我今日是做东的主家,主随客便。”
    王施雨见姬羲元来了,立刻拉住旁边的侍女,悄声道:“快去端碗醒酒汤来,难喝点没关系。要立竿见影的那种。”
    周明芹大概是听见了王施雨说话,从瘫倒的朋友身上坐起来,双目清明。
    放眼望去,满场百来个人能喝的都倒下了,王施雨是滴酒不沾的,其他人千姿百态。有的围在一圈投壶,还有人正在斗诗,愣是比出了诗仙的架势,喊着:“没有百篇今天谁都别想走。”
    旁边一个十三岁的小娘子抱着弘文馆的先生呜呜哭:“夫子夫子,我娘说了,明天带我去祭祖,一把火烧了前头的,今后姚家的族谱从我开始写。”
    做夫子的,无奈地笑:“好吧好吧,那可得小心点。”
    她是此次最小的考生的,叫姚沁。
    考生名单公示之后,不少人说闲话,说姬羲元任性妄为视朝廷纲纪为无物,仗着身份便利塞了小娘子入考场。
    结果,正是这个一点点大的小娘子的华彩文章惊艳四座,女帝钦点做了探花。
    姚沁从小有过目不忘之能,三岁能诵、五岁能诗、八岁能文,到了亲生父亲口中还是一句“可惜是个女儿”。谁能料想到今时今日,她一个商户女儿郎也一步登天了。
    她家经商数载钱财不缺,母亲是独女,招赘的父亲考上乡贡后就琵琶别抱,为了安抚出息的官老爷,她母亲白送了半副身家。姚母虽然是招赘,姚沁跟母亲姓,但户籍还是随丈夫。因此两人没有入商籍,姚沁也能参加科举。
    姬羲元将她们一个个仔仔细细看过去,不知怎的,情不自禁地笑了。
    只要顶天立地的女子不断绝,大周的未来何须忧心?
    培养她们可比天天在朝堂上与糟老头子扯皮有意思多了。
    作者有话说:出身好的姑娘们,好像得到的很多,至少比起平民百姓家的是很好了。但是比起兄弟来说,落差大的能落血泪。
    第25章 红楼传闻
    弘文馆与科举的事情告一段落,姬羲元预备踏上行程。
    再留下来,姬羲元的存在就要对新晋进士们的未来选择产生影响了。姬羲元连自己的未来都没有想清楚,又怎么敢去轻易背负这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桎梏中挣脱的女郎们的未来。
    于是早早告别亲朋好友带着长长的车马队伍走上鼎都外的笔直官道。
    第一个目的地就选择望海州的州府。
    望海州虽然名中有海,实际上是在内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有三川流过,城中川流向东可直入大海,只要到了此处,隔海天涯,朝夕可见,因此名为望海。
    且望海州,商贸繁华,各路商品应有尽有。美食美服美人美事享用不尽。还有一处名叫红楼的地方,金镶玉砌,美人如云。真真是个“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地界。
    一切都是据王施寒说。
    王施寒在知道姬羲元要远游的时候,羡慕嫉妒得恨不能将女儿塞回肚子里,将丈夫杀了算了,好跟着姬羲元出门见识见识。
    临出门前,与姬羲元依依惜别,顶着黑眼圈拿出据说是她父亲当年的游记摘录,从中选出望海州的好去处,就差没抱着姬羲元喊:“你去见了玩了可别忘了深宅大院的我,一定要带点什么回来啊。”
    姬羲元含笑打开游记的时候脑海里还回响着王施寒哀怨的声音,当看见里面关于红楼的记述却是吓了一跳。
    王游本人不出彩,却有一个仕途亨达的好父亲,早早做得一部之首位,按理说王游若是愿意入仕,凭借父亲也能过得不错。不过,其人就如其名,一心周游天下,当时朝局动荡,远远离开鼎都未尝不是幸事,既然家里不缺钱财也由得他去。
    他在鼎都里就是花间常客,平康坊的贵人,来了外地更是缺不了美色相伴。乡野地方哪里有美人?没有,那就不去。因此,王游多在繁华都市游荡,经历红尘种种,声色犬马。
    世家子弟出身,基本功都是出彩的,字迹飘逸,游记中一幕幕男欢女乐、生死别离犹然在目。
    姬羲元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读下去,偶有不顺眼的地方看在新奇的份上也还能忍受。直到阅览至望海州一篇章。
    王游在此地遇见心上佳人,此女名清嘉,是望海州红楼的清倌。王游首次听闻其琵琶声,如听仙乐。此后多次相邀不得相见,直到红楼的主人听说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主动将清嘉奉上,清嘉勉为其难地赴约,只一面王游惊为天人。于是一日百贯银钱的花销,做高山流水的知音,诗词歌赋地闲谈,慢慢熟悉起来。
    清嘉知晓王游的身份,将因果和盘托出,王游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微末小官,因先帝末年杨氏一案的波及,本应该没入宫廷为奴。恰逢新帝登基大赦,父亲虽死,母亲带着她们投奔舅家。舅舅舅母是厚道人,并不亏待,照样如同官家娘子一般过了三年。女学兴起,她母亲灵敏,嗅到天将变色,说服舅舅将她与表姊妹一同送入女学读了两年书。
    及笄年龄的犯官之女,说不得好亲事,但她跟着女学的一位先生学得一手琵琶,又通晓诗书,先生怜悯她的遭遇,推举她去商户家里做女师。年复一年,在望海州小有名气,凭借束脩也能养活自己与母亲。每月上交舅母一部分钱银不白吃家里。
    十八岁那一年,清嘉去城里的赵姓商户家应聘,赵家在望海声名不显,家宅不过平常,一应吃穿住用却是上等。清嘉才上任就发现不对劲,家中女儿众多长相不相似,婢子们侍奉也不尽心,里里外外人来人往,却没见到女主人。
    清嘉问询学生,学生们只推说家中都是家主做主,她们全是家主的妹妹。赵家哪里来的这么多如花似玉正值妙龄的妹妹,叫人生疑。清嘉第二日就推说生病,请舅舅去辞了差事。
    赵家的家主名赵富,隔日亲自带着媒人上门求娶清嘉。清嘉早将疑点一一告知亲人,且赵富年近三十,样貌不协,做母亲的当然不同意。赵富放下礼物就变了个人,态度极其强硬。宣称清嘉已是他的人,两人早有首尾,他是男人有担当,这才上门提亲,如果不愿意,就不要怨怪流言蜚语不近人情了。
    舅舅是望海州的录事,在望海有几分声名,哪能接受这样的羞辱。当场将人轰出大门,转头安抚怒不可遏的亲人,表示明日就去衙门告他一状。结果,舅舅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形势比人强,清嘉被迫嫁人。赵富得意洋洋的嘴脸,清嘉能记一辈子。
    清嘉嫁给赵富后才知道,赵富是望海红楼的主人。虽然勾栏瓦肆总被称呼为红楼,但在望海只有一座城西的红楼。红楼外表平平无奇,内里的装饰极尽奢华,明面上只做酒店,偶尔有人来吹拉弹唱的也是请来的师傅,不做皮肉生意的。实际上,是达官贵人的淫窟。清嘉嫁进赵家之后就成了红楼的琵琶女,不但要给其他被赵家控制的女子授课,晚上还要陪客。
    王游就是她的客人之一,也是近期最重要的客人。清嘉将此事告诉王游当然不只是讲故事,而是盼着眼前这个男人作为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可以将事情转达给他的父亲,使得赵富的罪孽得到惩处。
    王游听得泪满衣襟,离开望海州前问清嘉愿不愿意随他离开,衣食无忧是可以保障的。再多的,就不符合王公子游戏人间的理想了。将这件事告诉家里的老头子,老头子或许会管,但王游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他是一个纨绔子弟,睁一只眼闭一只就好,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太多人不值得。
    清嘉沉默了。
    她的寡母舅家都在望海州生活,擅自逃离不过是给家人平添负担罢了。眼前的男人,再怎么英俊潇洒、挥金如土,也不过是个赵富一样的男人。
    擦干眼泪,还是得继续在这座女人染红的高楼里苦熬下去,或许哪一天能熬出头,或许就这么死去也未可知。
    这一切和王游没关系,他同情、怜悯,然后飞快离开了红楼,身后是男人训斥责打女人的声音。
    清嘉在王游笔下成了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文末一句“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了结全文。
    仅此而已。
    她的无助、绝望是不被放在心上的。
    她求家,家无能助,求国又无门,遇见的都是拉扯她坠落的嫖客。嫖客只关心自身的体验,感怀落难女子的遭遇,热衷于劝妓子从良,也热心于拉良家妇女下水,却绝不肯多耗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的。
    她能信任谁,又能选择谁。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马车颠簸一下,将姬羲元从幻想中惊醒,不知不觉间书早就放下了,抬起头来时泪流满面。
    姬羲元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春月坐在车外与赶车的太监闲谈,此时感到颠簸,责问前方开路的侍卫两句后,春月连忙掀开帘子查看:“殿下……”
    见姬羲元落泪,春月一巴掌呼在马夫背后,“停车,送温水来,殿下的茶盏打翻了,我去打理一下。”
    小太监一个激灵,停车喊人:“春月姐姐莫急,我这就去。”
    姬羲元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眼角与鼻尖的红色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春月胆战心惊地倒出一杯茶端给姬羲元。
    姬羲元慢慢喝了,沙哑着嗓音道:“你去把常霆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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