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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深潭

    少女独自站在丛丛树影中,躲避午后的燥热阳光,以及消磨这段无聊的时间。
    做错事儿的人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教室,等下课铃打响,亲眼确认数学老师揣着保温杯离开,她才三步并作两步的溜进去。
    教室闹哄哄的,勾肩搭背、交头接耳,与往常无异,唯独坐在第三排的潘时越投来的怪异目光加重了她的心虚。
    “苏苏,病就好了?”夏萱萱眼里放光,瞧稀奇物件似的打量她。
    “啊哈?”
    “你哥亲自过来替你请的假,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倒像是刚睡醒。”
    请假?苏融一头雾水,敢情他都给她谋划好了,为什么不直接在上课前叫醒她?他是何居心呐?
    “就肚子痛,不碍事,撑得住就回来了。”那就只能将错就错了,睡过头导致旷课这种事说出来太丢脸了。
    夏萱萱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下一句又继续问:“你哥怎么知道你病了?你们难不成是一起吃的?”百分之两百是一起的吧。
    她立刻纠正道:“是他要求我跟着他吃的。”而且还说以后只有他们两个……
    果然猜对了,夏萱萱哼哼表示不信,认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乱他姻缘。怎么教不会呢?恋爱困难户还做起电灯泡来了。
    “不信拉倒。”刻板印象根深蒂固,解释不清,无所谓她累了。
    她坐回位置,打开英语书,抽出本子低头抄单词。
    一张饭卡赫然入目,它的主人此时站在她桌前,面容端正举止斯文地递给她。
    “我冲好钱了,可以用了。”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道。
    听众夏萱萱没理清,插嘴:“冲好钱?你中午给她的是空卡?”她又疑惑转向苏融。
    他面色带歉的回:“是,不好意思,但晚上就能刷了。”
    但苏融犹豫着,一直没接,“不——”
    夏萱萱拉住她校服,微笑开口:“给我吧,谢谢你咯书呆子!”
    潘时越说了句没关系,返回原位。
    拒绝的话硬是被堵了回去,苏融不解道:“喂,我可没收啊,你自己用去吧!钱记得还人家!”
    夏萱萱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卡留着咱以后能小卖铺自由,省得天天借别人的,麻烦死了!”
    “而且我像是个欠钱不还的人么?明天早上就会还给他!”
    “反正卡我放抽屉里,你爱刷不刷!”
    苏融笑笑没说话,继续抄书上第六单元的单词。
    平平淡淡捱完一节课,又到饭点。
    苏融这回是老老实实在笃学楼下边等哥哥了,高三下午放学比高一晚十分钟,她特意卡着点去的。
    只是,卡点也没用,没等着人,整栋楼人跟跑空了似的,人影稀疏。
    她傻了眼,吃饭之途好坎坷。
    叶灏翔步履悠闲从楼梯下来,乍然瞥见兄弟的妹妹又是捶柱子,又是踢墙的,惊目得很。
    他脱掉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踱近吹了个口哨,“酥肉,来这儿找你哥的?”
    苏融没料见会碰到他,把脚放回正确位置,问:“翔子哥,为什么楼里没人?”
    “今天高三考试啊妹妹,你哥可是第一个交卷走的。”
    当时他可羡慕死了,人家学霸轻轻松松走路带风,而他还在苦逼地扔骰子一个一个的蒙答案。
    他眨了眨眼:“找你哥有事?需要翔子哥帮忙么?”
    苏融语默,思量了会,掉头就跑。
    叶灏翔在风中石化,怪冷清的。
    “我擦,还没回你翔子哥话呢?”
    少女的背影消失踪迹,他原地掸了掸外套,又穿上。
    不过,刚凑近看,这小妹妹没带眼镜的样子长得跟瘦版年画娃娃似的,五官玲珑精致,一双微弯的月牙眼伶俐清透,身子矮蹦起来跟兔子似的,贼可爱!
    只是,这样的女孩让男人接触起来,稍微起点儿邪念,心里就总有种犯罪感,太小了,年龄、身高、长相与性格各方面结合起来,真又纯又稚。还是适合当妹妹给宠着惯着。
    教师食堂三楼,对坐着一男一女,餐盘里的菜分毫未动,两个人干瞪着眼。
    然,那只是少女一个人的战争,高大男生从头到尾气定神闲,从容自若。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好心在陪她维持这种幼稚鬼的备战状态。
    “你竟然不叫醒我!”
    “不是帮你请假了?”
    “谁让你请的?怎么会有你这种哥?”
    “请都请了,还能怎样?”
    贺戍拾起筷子,夹起块肉,又优雅又卑鄙地说。
    “你你你——”她愤得捋不直舌头。
    “我什么?”他边咬边说。
    咽进去后,冷道:“自己昨天晚上几点睡的,没点数?”
    她微愣,疾言:“那也不至于请假!”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他放下筷子,专注地看着怄气的她。
    “我……”
    他问得她陷入一瞬的迷惘。
    “你……唔——”
    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块肉,苏融紧闭牙关拒绝,但筷子速度很快,乘她说话之机就已经贴到舌了,那软物顽固,卷着筷子和肉翻来搅去就是不肯吞。
    “唔唔……嗯呜……不……”她有口难言。
    “吃掉它。”
    他眼中噙着厉色,语气里是不怎么有耐心的强硬。
    舌是活物,柔糯不堪,筷是死物,坚硬如斯,两厢对峙,自然处劣势,直接挺力一击便强制抵到喉咙口,饶是铁齿铜牙,也终不敌败下阵来,肉便如此顺利的滑进了食管。
    慈悲心喂她,偏偏不听话。
    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木筷在里头停了一刹即刻抽出,重见天日时,棍身湿漉,牵出一条黏腻的银线,欲落不落,筷尾一勾,晶莹又粘回原处。
    而后主人在餐盘夹了片黄瓜,和着那透明的湿液一同放进口中,细嚼入腹。
    “咳咳咳……咳咳咳……”
    少女猛地咳嗽起来,胸腹剧烈起伏,檀口大张。
    贺戍疾步走过来,深邃的眼望着她红透的耳尖,右手从肩胛滑到脊椎,压住她的背,忽重忽轻的规律拍打,厚重的掌熨在绵薄的布料之上,将重力化成温柔的安抚。
    伏低背部的样子,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猫,需要饲养者精心照顾,不时为它撸颈顺毛,给它足够的疼爱才行。
    她面色转好,那只手也适时离开。
    他刚坐下来,她就匆匆说道:“我饱了,先走了  。”
    少女风吹电闪似的逃之夭夭。
    贺戍喝了口水,余光中看见她的餐盘,浮起笑。
    俯眼,是一双泛潮的木筷,在桌面静置着。
    天色瞬息万变,玻璃窗外是一派霞光溢彩,在约定的黑暗罩下之前,落日熔金先留下满室幽静的壮观。
    瞳孔里印出暮霭沉沉,撑桌观看的人却神不附体,游走天外。
    傍晚18:30,校园广播台准点开播,甜美女音与浑厚男音搭档配合,一柔一刚相辅相成,感性与理性碰撞交融,为这充满学习和精神压力的教室提供一丝慰藉。
    “接下来,到了咱们各位学子万众期待的点歌环节啦!请准备好耳朵哦!”
    “第一首《追光》——点歌人高三五班洛明豪,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愿你一路向着光的方向前行。”
    …………我和你一起追光…………
    “第二首《幸运》——点歌人高二七班李熙兵,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高考加油,给你幸运。”
    ……让我借一点幸运,慢慢靠近………
    “第三首《降落》——点歌人高一十班韦卓,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开开心心,越来越美。”
    ……只为你而降落的那片月光………
    几曲听下来,趴在桌子上的苏融为之一震,这哪里是祝福?简直是赤裸裸的告白,歌词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求爱信息,甜蜜的浪漫,热烈又激情。
    “啧啧,又全是点给江弱的!”夏萱萱拍了下桌子,宣泄自己的嫉妒。
    “这样的歌竟然能播?广播台没审核么?”苏融疑惑的问。
    正常情况下,学校组织内部应该是会明令禁止此类歌曲进行播放的。师长向来对早恋深恶痛绝,而且这置校长冥思苦想出来的八大禁令于何地?
    夏萱萱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瞧她,“审核?你脑子秀逗了?”
    “广播台本来就是帮人表达各种意思的,自然也包括求爱,塞些钱隐晦点就是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她用食指直戳着她的木鱼脑瓜。
    “还可以这样?”苏融摸着眉心,是她孤陋寡闻了,这次也算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听广播,平常晚自习前她要么睡觉,要么听英语,对此真的完全不了解。
    夏萱萱又按了按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宝儿咱要知变通,好吗?大好青春不谈恋爱就是浪费!这俩风光主播都懂得借职暗度陈仓呢,你开点窍吧!”
    “为什么这么多人对江弱示爱?”
    苏融觉得自己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说出口就后悔了。
    夏萱萱停手,歪头思索:“大概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吧。”
    无论在哪,出色的女孩,总会激起异形的征服欲,即便名花有主,追求者依然是绵绵不绝,备胎能排到法国。
    大喇叭音箱里持续播放着动听舒缓的音乐,苏融不知不觉间也与其同频共振,走进曲中人的情绪,感受着别人的忧伤欢快,起起落落。
    “最后一首《共勉》——点歌人高三二班江弱,为高三一班贺戍点播。祝词:你我共勉,岁岁相伴。”
    ……纵前路布满荆棘,愿与君共勉……春夏秋冬,岁岁常相伴………………
    “呜呼……”
    当红热歌一曲终毕,惊叫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周围七嘴八舌的讨论绯闻八卦,甚至连同隔壁的教室都哄闹声一片,震耳欲聋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我滴妈呀,这是江弱在表白你哥么?夏萱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女神跌落神坛了啊,居然肯拉下脸花钱去求广播台那群势利狗!”
    “她是始于颜值,还是忠于才华呢?要我说绝对是因为脸,你哥那长相杠杠滴,要搁在古代女子身上,祸国哟。”有点可怜前头四个点歌的兄弟了,买泪流啊。
    预备铃应时而响,所有学习之外的声响戛然而止,像从来都不曾有过那首歌般,大家按部就班,鸦雀无声。
    窗户涌进一阵微暖的风,吹得一头青丝飞扬起舞,人面迷惘。
    三节晚自习,英语老师每节课都安排的紧凑合理,第一二节讲上周考的试卷,第三节做周报里的四篇阅读理解。
    英语向来是苏融的强项,这张卷子她考了几乎满分,故而课上分外轻闲。
    其实她也算半个学霸,瘸腿的那种,若不是万恶的数学、地理拖后腿,她的名次也会在贴在高一文科学生成绩光荣榜,任风淋雨打也熠熠生辉。
    也曾努力过半个学期,无果。后来就持续摆烂,信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讲台前的黑板写满固定搭配,英语老师一把年纪了,说不到五句话就要喝两口水润润喉。讲台下的人表面认认真真,实际背地里都各自做着小动作。
    二十分钟写完了周报,没什么事做,苏融拿着铅笔在A4纸上边涂涂画画,一笔一笔,随心所欲地勾勒,时间流水般逝去,她也渐渐描摹出一具人形轮廓。
    差最后一步就要完成,她却如梦初醒的滞笔,再动不了。
    人物早已跃然纸上,两道锋利英挺的剑眉下仍是幽如深潭的眼,她看不透。
    对齐折成两半,就把它夹进了书的最后几页,再不闻不问。
    九点半下晚自习,夏萱萱告别她找男朋友约会,她把课桌推到墙边,抱了本地理书回家,十分钟前她才从后桌口中得知明天地理老师要抽背气候类型及特征,表现不好的要抄一百遍加多做五张卷子,对于她这个地理白痴来说,很可怕,所以临时抱佛脚还是非常必要的。
    通往校门口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走完也需花个九分钟左右。
    校道左侧围了两个篮球场,篮球击地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吱声,混合交织,震天动地。右侧种了一整列行道树,周围的草坪被修剪得平平整整,静谧安宁,与对面形成鲜明对比。
    苏融匀速走着,不紧不慢。
    忽地,篮球场门口冲出来一个人,他挥臂狂跑,速度之快宛如汽车开了120迈,面容因奔跑而剧烈扭曲,目中无人仿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不偏不倚正好撞翻了挡他道的苏融,手中的书也呈一条抛物线丢出去。
    天降厄运,防不胜防。苏融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更可恨的是,撞她的人跑了,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她这个受害者。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九点四十五分,外头夜黑风高,全高三年级还在考数学终极模拟卷,这套自主命题卷出得相当难,徘徊在中油水平的学生基本无从下手,断档情况严重,会做的游刃有余,时间有剩;不会做的,步履维艰,给三天也写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贺戍与陆光霁显然属于第一个档次,提前交卷了。监考的数学老师瞄了瞄他们的答案,摸着胡子甚是满意,准许他们回去休息。
    两人结伴而行,其他人疲惫的眼睛里射出羡慕嫉妒恨的光。
    下楼时,只听得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陆光霁走在贺戍后边,全然没有做完卷子后的放松感,表情十分沉重,鞋里跟灌了铅般,他迟疑了会儿还是说出口。
    “阿贺,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
    当时听见广播里放的那首歌,贺戍的脸色跟打了霜似的阴冷,看得他毛骨悚然,这令他负罪感更重了,写题都没精神。半个月前要不是他脑子糊涂中招输掉游戏,贺戍也不会跟翔子闹成这把样子。
    “你以为我会因为区区一个游戏就怪你,或者是答应别人?我自己也做错了。”贺戍没什么温度地说道。
    陆光霁怔了怔,“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和江弱的关系,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本来就形同没开始过,谈什么好好的结束,早和她说清楚了,我对她没兴趣。”
    重复太多遍没意思。有些事做过分了,他也不会是个君子。
    “为什么那个时候还答应她?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将就?”
    周围人都津津乐道高岭之花贺戍卑微低头追到了女神,看戏的人很多,吹嘘的也有,惊羡祝福的亦数不胜数。
    可也只有离贺戍最近的陆光霁知道,事实远不是如此。那不是一个男生会对喜欢的人露出的神情,灵魂里都写着排斥。
    他并不开心,像一架完成例行任务、毫无感情的机器。
    贺戍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更慢了,他望着路边那台不太亮的路灯,眼里没什么光彩。
    脸匿在阴影中,暗淡生灰,他忽然扯出个笑,可越是笑的深,越是苦闷难疏。
    为什么?大概是凭借一点从绝望中生出的反抗吧。
    可越是对抗,越是徒劳。
    恍惚间对江弱说那些游戏规定的话后,他似梦初觉,及时给她打过提醒针,明明白白告诉她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完全没必要答应。
    但她却说没关系,假的也可以,甚至乞求他能给她一个机会去追他。
    事件仿佛本末倒置,他没想到一切又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又或者,是当时酒精醉了心,灯光迷了眼,才会当着一张陌生的脸说出荒唐的话。错在他开了个愚蠢的头,以至于剪不断理还乱。
    试着接近,却连最基本的走在一块,都难以忍受。
    一如从前,他拿不出半分真心。
    熟悉的岔道口,隔开他们,分头而行。
    陆光霁突然叫住他,拳头握的死紧。
    “贺戍,去年方敏的升学宴,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了吗?”
    贺戍停住,转过头眯起眼。
    陆光霁顿了顿,才道:“我表白了,但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她只提及了缺席的你,她说你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她觉得你坚持的很累才会提分手,尽管不甘心还是希望你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也相当于换了种方式告诉他,她不喜欢他,她也不会变成贺戍,让他死心。
    隔了那么久,依然记忆犹新。
    “但现在,连我也一点都看不懂你。”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听完,贺戍并没任何表示,他只是沉默的回身,挺直背,提起腿,走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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