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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来信 第18节

    我也时常梦到冬生。茫茫白雾里,他站在奈何桥头,使劲朝我招手,一会儿用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我喊着什么,就像我离开北岛时看见他在对面船上的时候那样。我起先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有一瞬间又忽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朝我挥手说:“你要活下去,我们来世再见。”不知谁递给他一个大碗,他仰脖一饮而尽,转过身朝桥上走去。我想追上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了,只好用尽所有力气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雾霭重重里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却已经认不出我来……
    我总是在这时候哭醒过来。来世,来世会在哪里?我们怎可能再见?
    我出嫁那天是雨过天晴。旱了很久的八月,终于下了一场雨。
    这样一个生死挣扎的夏天,办完了丧事办喜事。石板巷连续办了三天喜事,未婚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匆忙出嫁,我这场便是第三场。
    女孩子大约对新婚之夜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红盖头,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鞭炮喧天中,新郎插着花骑高头大马而来,跟戏里演的一样。我小时候亦不例外,只是长大了知道,现实的种种都会不同。
    红盖头早不时兴了,也没什么迎亲队伍,傅家根本没有人来。日本人打到了省城南面,路上大约是凶险万分。所以几桌薄酒摆在石板巷里,只招待隔壁邻居。舅舅熬夜给我缝制了一身旗袍,时髦的高领长摆,鲜艳夺目的红色。配旗袍的高跟鞋还是傅博延零时去买来的,并不十分合脚,站了大半天,我必须略微屈膝才不至于痛得被人看出来。
    宴席散去,傅博延叫了一辆三轮车,提上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一起回他的住所。他租住在北山街后面山上的一幢小洋楼里,离石板巷颇有一段路程。由于宵禁,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他的住处。
    三轮车夫卯足了力蹬得飞快,风声呼呼,车轮溅起一路泥水。渐渐出了小市民聚居的老城区,清波烟树的南湖就在眼前。他喝了不少酒,一片清风里微醺地侧头看我,伸手帮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不习惯和他靠得如此近,不自觉地侧头躲过,而他弯着嘴角,只是笑。
    终于上了山坡,穿过林荫掩映的石板路,到他住的小洋楼。小洋楼面湖背山,楼下大厅有白玉色的旋转楼梯,他租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楼梯顶端的走廊尽头。他拉我进了屋,打开卧室的长窗。夏日将尽,头顶的天空一片橘红色璀璨云霞。湖上的风灌进来,窗前的白纱帘子迎风乱舞。
    我放下行李,坐在床边脱掉高跟鞋,脚底钻心地痛。他也脱掉外套,紧挨着我坐下来,低头轻轻帮我揉了揉脚,凑在我耳边问:“热不热?”
    任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住在天水河旁臭气熏天的阁楼里,今日却搬到南湖畔的洋楼里,身边是另一个人。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我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傅博延抬头看我,皱起眉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怎么不高兴?”
    诚然,我得此良人,嫁得如此风光,今天石板巷的邻里全部羡慕得脸绿,连舅母也是真心为我的前程高兴。既然决定要为人妻,我亦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了。
    我低了头,回答说:“哪里有不高兴,只是还不大习惯。”
    他望着我笑起来,伸出那对纤细白皙的双手,指尖带一点令人颤抖的凉意,一颗一颗,帮我解开旗袍最上面的纽扣。下一刻,柔软的吻密密麻麻落在我的颈间,尚带着几分醉意,轻柔细致,如春风拂面。
    纽扣解到第三颗,他把一只手托在我的腰上,倾身下来。我以为他会继续动作,不想他停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低低说:“心甘情愿,是不是?以后若是难过,也只能是为我。”
    我早已收住眼泪。有人答应对你温柔以待,想与你共度余生,再不应有恨。所以我答应:“从今日起,我是你妻子,以后只为你难过。”
    第30章 阵雨(1)
    为了傅氏的战略转移计划, 傅修远在内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转让傅氏已经购得的几块地。
    傅维贤先前派了傅琪去做这件事,打算按部就班提高傅琪的声望,之所以又同意傅修远接下这个任务, 是因为廖坚强劝他说:“现在修远已经大了, 确实要派他做一些事才好堵上那些老股东的嘴。其实现在把土地转让出去肯定是要亏钱的, 即使做得漂亮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与大局又没多少关系,不是个好差事。倒是对瑞发的收购计划, 关乎傅氏的将来, 是小琪大显身手的机会。”
    傅维贤觉得此言有理, 并且还藏了几分其他的心思, 便把傅琪从h城召回来,派他去美国同瑞发接洽。因为傅维贤同王瑞发是旧识,他还记得曾经带傅琪同老王一家吃过饭。那时候傅琪还小,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老王的女儿也差不多的年纪, 长得十分伶俐可爱。
    至于傅修远, 把他支去外省也好, 至少不会这时候同媒体一起搞什么鬼,让他避过这段媒体风暴再说。更何况这位侄子去h城的目的恐怕只是想追个女仔。
    jc留在了总部暂时代理公关部的事宜, 傅修远身边总要跟个把助理, 所以就带上了两个自己提拔的亲信,还有秘书室的黛琳娜。
    傅维闲清洗了公关部, 踢走了不少廖坚强安排的人,黛琳娜并没有动。她办事十分稳妥, 每天兢兢业业地向傅维贤发着报告:土地转让的事宜和其他几家开发商谈得有条不紊, 傅修远的个人生活也丰富多彩。那位传闻中的h城女友她没见过, 傅修远又不会带着她一同去约会,但每天鲜花礼物餐厅各种节目都由她安排着,不是他没想到要提防她,就是他根本没打算要掩盖。
    她还旁听过傅修远给那位女友打电话。那天他们去北方谈事,飞机即将起飞,他还在电话上同女朋友聊得热火朝天。跟了傅修远这几个月,黛琳娜也发觉他是个有很多幅面孔的人,平时同他们几个手下说话言简意赅,没什么废话,同女朋友聊天却很风趣亲切,他的声音又低低的醇厚好听,连她这个不搭界的旁观者听得都几乎要醉了。
    天一直聊到机组人员关了舱门,要求大家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他挂掉电话,还最后刷了刷微信的什么公众号,这一刷却目光突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像台风天突然转黑的乌云。黛琳娜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探头瞄了一眼他的手机,看见的却好像是什么卖女人饰品的网页。她小心翼翼地问:“傅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他咔嚓关掉手机,抬眼一扬眉,已经恢复了常态,回答说:“没事。”
    不知是不是她多嘴多舌惹到他了,这一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酒店住下,他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天,微微的微信公众号后台就收到了“恭喜”两个字。
    这些日子她很少回福利院,潜意识里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说服自己,和平跟美丽现在是两人世界,她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后来某一天,美丽给她打电话:“你怎么回事?这一个月一次都没回来过。是不是现在开始嫌弃我们配不上你了?就跟你说一声,小朋友们做了一批小饰品,你帮忙拿去卖一下试试看。”
    她周末匆匆赶回去,美丽果然带小朋友们做了些头饰,闪闪发光的煞是好看。傍晚时分,和平带小朋友们在一边做作业,她同美丽一起做肉包子,头碰着头的时候,美丽忽然说:“和平说,我们准备明年结婚。”
    她不禁吃了一惊:“这么快?”
    美丽白了她一眼:“哪里快了?我跟和平都认识二十几年了。”
    她才回过味来,美丽带小朋友一起做的那些都是婚纱头饰。她偷眼看美丽,发现美丽竟然脸红到了耳根。这还是她开天辟地第一遭见美丽脸红,忍俊不禁笑起来,笑得美丽愈发不好意思,扬手作势要把面粉撒到她脸上。两个人笑闹了一阵,美丽停下来说:“微微,你会为我们高兴的对不对?”
    傍晚的灯光柔和,灯光下的美丽目光闪耀。和平就在不远处,今天竟然没有戴口罩,这时候侧脸笑着朝她们的方向望了望。灯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生动温暖的颜色,此情此景她觉得只能用喜乐安详来形容。
    她当然是为他们高兴的,怎么可能不高兴?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三个都平安喜乐更让她高兴的事。
    回到报社她就把一腔热情付诸了行动,跑了全市诸多酒店,做了一个“h城婚宴性价比top10”的主题。至于她自己的八卦公号,她专门去同事那里打探了消息,八了八最近某明星大婚的趣闻,最后放了照片说,有个朋友要结婚,福利院的小朋友专门手工制作了一批婚纱头饰,其中还有几个明星同款,数量有限,想买的从速。有一位老读者在下面回复:“嗯~ ~有个朋友要结婚,就是公主自己吧?”
    后来她就在下面看到一个眼熟的号留了两个字:“恭喜。”
    她心里有点乱,想想既然已经说好了不再给他增添困扰,那还是不用解释了。工作很忙,又听说傅秀燕老人又住进了医院,要关注的事情太多,那点小误会就被她有意无意地推到了脑后。
    关于北岛的故事,她想在电脑里先敲一个提纲,打开电脑对着白纸却又陷入一片惘然。傅天宇到底是谁?她在网上仔细搜寻了所有关于傅天宇的资料,发现他确实对赴港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从来也不谈起。只有一次在一个访谈节目里,主持人问道:“很多人好奇傅先生早年的经历,您能不能给大家说说,到底是什么使得您成为一个大风大浪里屹立不倒的成功商人?”
    傅天宇凝神思索一刻,回答说:“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如果说同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早年经历的挫折比较多。”
    所以他到底是谁?是傅冬生吗?应该不是,根据傅秀燕和孙惠贞的通信,傅冬生早就不在了。那他会是傅博延吗?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早年经历的挫折多?
    她想不通,这世上现在也许只有傅秀燕老人知道答案。
    她把傅天宇的照片发给了陈晨,让她找机会给老人认一认。陈晨后来回答说,老人看了,说不认识。她颇失望,陈晨又说:“太奶奶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前的旧人认不出来也正常。”
    老人正在住院,她想去探望一次,打算在家炖一锅党参枸杞鸡汤,食材全部准备好放进锅里开始炖,才想起来,装汤的保温桶上次落在傅修远那里一直都没拿回来。她早已经不打算去拿了,上次在商场看见了一款合意的,因为心痛那价签上的数目,一直没买,这时候叫沈琳帮她看着炖汤的火候,自己下定决心出门去跑了一趟。
    卖保温桶的专卖店不知在商场的哪一座哪一楼。这座以豪华著称的商场她轻易不会来,转了好久才找到她见过的那家铺子,买完了就打算匆匆离开。商场里的人不多,她甚至常常想,仅凭着这里的价格,有人来逛才怪。
    顺着商场的扶梯一楼楼向下,身边越过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商铺。大概到了三楼,身后的铺子是卖知名水晶饰品的,她回头朝橱窗里多看了一眼,再一回头,就看见对面向上的扶梯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俊男美女,男子瘦高个,女子身材妖娆,男子一只手拎着两只大购物袋,女子纤细莹白的手臂放在男子另一只臂弯里,正抬着头同男子耳语着什么。
    远处不知从哪里飘来低徊的钢琴曲,商场中央大吊灯金灿灿的灯光正落在扶梯的上方。那两个人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扶梯底下缓缓升上来,披着金光正面逼近,连回避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有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对面的傅修远。他似乎也神色一滞,抬手解松脖子上的领带,可手一垂下去,又被身边的女伴一把挽住。
    交错的电梯把他们越送越近,他们两个互瞪的时间那么长,连他身边的女伴也有所察觉,目光扫过来好奇地打量她。等到他们即将要擦肩而过,他的神色已转正常,波澜不惊地朝她点一点头。
    扶梯下降得缓慢,却又其实很快,等她反应过来应该同样波澜不惊地回一个点头示意,扶梯已经把他们两个抛在了身后。
    不知商场楼下卖的是什么,四周似乎忽然间嘈杂起来。她顺着扶梯到了二楼,一转身又顺着扶梯朝一楼而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想起他刚才的样子:他抬起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她看见他黑衬衫袖口上的银色袖扣。
    她对他的袖扣印象颇深,第一次在南岛大戏院偶遇的时候她就想,这两颗袖扣看起来很贵。说起来好笑,上一次来这家商场看保温桶的时候,她还十分好奇地去逛了逛国际知名的男装铺子。那些贵得要死的品牌店她从来不去,那一次竟然跑去阿玛尼那金碧辉煌的店里看了看,看见几款同他的袖扣样式相似的袖扣,还好奇地看了看价格。两颗小小的袖扣而已,又不是镶了金刚钻,价格却抵得上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可以供福利院的小朋友们吃喝上好几个星期。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擦肩而过还真是恰如其分的交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出了商场大门,在街上走出好远。天空飘着细雨,她迎着雨穿过十字路口,躲到对面电影院的屋檐下。影院门口人流汹涌,她又不知不觉随着人流进了电影院,心里忽然想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的美女。她不是第一次撞见他和美女在一起。上一次在沈琳拉她去的夜店里也遇见过,他身边也挂着一个美女,好像就是今天这位。细细想来,这也应该算得上理所当然,他这样一个开着跑车的公子哥,人长得又不难看,怎么可能是守身如玉的情种,自然是环肥燕瘦都手到擒来。亏得她还费尽心机,做了诸多心理建设,婉拒过他几次,在他眼里定然是矫情得可笑。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幸好,总算没闹出什么笑话,他可有可无的追求不认真,她至少还是婉拒了,也不当真。
    虽说不当真,她一定还是太认真了,要不然在扶梯那一头看见他突然出现,怎么会呼吸一紧,脑袋里突然打了一团结?上次她见过这个美女,不过是一笑了之,此刻又怎么会心里乱成一团?家里的锅上炖着汤,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在街上闲逛了半天,又在这里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张电影票?
    回过神来,她停下脚步,堵在影院的入口处,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退。后面的人问她:“唉,姑娘儿,你到底进不进去啊?”
    有人这时候拉了她一把,把她从入场的队伍里拉了出来。她回头一看,发现就是傅修远。
    他身高腿长,一两步把她拉到一边。她总算是强自镇定下来,抬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电影即将开演,身边的人群在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好像一块急速转动的布景板。他不说话,神色难得的肃穆,在流动的人群前面沉默了一刻,又忽然开口:“听说你要结婚了,就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恭喜。”
    “哦……”她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飞快地解释说,“不是我结婚,是美丽跟和平。他们打算明年结婚。”
    他目光一闪,望着她又一阵沉默。窗外雨势渐大,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玻璃墙上,她的心突然慌张地跳起来,很紧张他要再说些什么。再一想,不禁在心里骂自己,艾微微,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人家是携美女来逛商场,你还指望他说什么不成?
    不等他开口,她抢先说:“我先走了。你不是在和美女逛街吗?不耽误你。”
    这句话本来平常,说出口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颇有点幽怨的意思。他一扬眉,停了一秒钟,忽然笑起来,像是忍俊不禁,一下子想收又收不住,笑得眼神明亮,神色飞扬。
    “你笑什么?”她愤愤地问。
    其实她不用问也猜到他在笑什么。这人一定经验丰富,老奸巨猾,在他看来,也许自己心里那点爱恨情仇全部明明白白地放在脸上,根本是透明的。她觉得着实尴尬,脸莫名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他也不回答,笑着探头过来看她手里的电影票:“不是打算一个人看电影吗?看什么?我陪你看。”
    她连忙把票塞进口袋里:“没打算看电影,突然想起来我家锅里还炖着汤,得回去了。”
    他收敛了那个明朗的笑容,已经变回一贯的从容模样,微笑说:“我开车了,送你回去?”
    外面下雨,她没有拒绝。他开着和过去一样的黑车,车里循环着和以前一样的肖邦钢琴曲,包括那一首e大调练习曲,第10号第3首,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连这串数字都已经记住了。
    他大概特别忙,开着车还一直在接电话,一会儿是谈东海边的哪一块地,一会儿又安排准备什么合同。有人打电话来同他商量给谁办什么接风宴,又有谁打来问他定何时的机票返港。等到车开到她的楼下,电话又响起来,这次被他按掉没接。
    汽车引擎关掉,车里面立刻安静下来。外面雨势渐大,窗玻璃隔音效果出奇的好,一下子把凄风苦雨都挡住外面,越发显得里面的世界狭小又静谧。
    她想了想打算告别:“多谢你送我回来。”
    他侧过脸望着她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她想起家里那锅大概已经快炖干掉的汤:“炖了汤要去看个病人,得赶在医院关门前去。”
    他笑了笑问:“晚上呢?”
    她想起跟陈晨有约:“约了朋友在医院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他又问:“明天早上呢?”
    她回答:“明天要上班啊。”
    他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意思:“那我来接你去报社?”
    她真的是另有安排:“我一向搭沈琳的车一起去上班的。”
    他又追问:“明天晚上呢?”
    她想起刚才听到他电话里的谈话:“晚上你不是还有个谁的接风宴?”
    他被她的好记性打败,终于低声笑了笑,表示放弃。她说了句再见,想下车去,他又说:“等一下。”
    她正经危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探身过来,手臂在她身前堪堪掠过,从副驾驶杂物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那浅蓝色的小盒子她也认得,还在她自己的抽屉里呆过一阵,是他送她又被她退回去的银色珍珠发簪。她还以为他要把盒子递给她,可他也并没有,而是双手伸到她的脑后,认认真真替她挽起长发。
    窗外下着大雨,雨点无序地敲打着车窗。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得呼吸相闻,她的鼻尖几乎擦到他的下巴。她闻见他身上剃须水的薄荷味,觉得车里有点缺氧。
    他替她挽着长发,一丝一缕,仔仔细细,试了几次才成功。珍珠发簪戴在她头上,他又伸手扶着她的发髻看了看,低低叹了一口气,眼神闪烁地笑了笑说:“终于戴上了。”然后顺势拉近她,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一切都好像猝不及防,一切又都好像尽在意料之中。其实她还有好多话应该要问,比如商场里挽着他胳膊的那个美女是谁,可是忽然觉得也不重要。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除了眼下的感觉——心跳,大雨,颤抖的呼吸,热烈的温度,还有一种在漩涡里海水没顶快要溺死的预感。
    雨一直都在下。后来他在车里找了件风衣,和她一起头碰头顶着风衣把她送回她住的楼里。一进楼道,光线陡然变暗,他又一把揽住她继续刚才的亲吻。外面疾风骤雨,头顶滚过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两个人的身上都湿了一大片,他的吻也变得急切起来,密密实实,绵延不断,完全停不下来。
    幸好她还记得家里炖了一锅汤,找了个喘息的机会停下来说:“我得回去了,再不走医院要关门了。”
    他停下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嗯”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去拿汤,我等你,送你去医院。”
    她又脸红,说:“不用了,下次再约吧。”
    他的声音低沉,在黑暗中尤其好听。她觉得自己完全昏了头,毫无招架之功,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
    这时候他的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才挫败地放开她。她简单说了句再见,回身上楼。
    后来回想那个雷雨的下午,她常常觉得,若不是她炖的那锅汤,若不是医院快要关门,若不是沈琳就在家里码文,若不是他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们一定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什么事。
    她也常常想起他们最后分别的情形。她逃离现场,一口气跑到楼梯的拐角处,向下一望,正看到他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雨下得颇大,打在梧桐树叶上沙沙作响,他就站在那里接电话,也不知道躲一躲。梧桐树叶遮去她的一半视线,她看不见他的脸。可她就这么傻傻地在那里站了片刻看着他淋雨,而且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肯定,他一定也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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